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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异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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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方霁睁开了眼。

-----正文-----

冯保南久久没有说话,冯有瞧着他的脸色,小心地叫了一声:“爹......?”

冯保南转身坐回椅子上,默默点起一只烟,淡白的一缕烟气袅袅而上,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这时,屋门忽然被扣了两下,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掀开门帘,前脚刚跨进门槛,乍一抬头见屋子里站着一个生人,脚步一刹,怯生生低下头,偏头看向冯有,眼神是询问自己要不要出去。

冯有朝她一招手,柔声道:“燕子,把菜放桌子上就行。”

燕子从喉咙底里嗯了一声,一趟趟地将饭菜摆了一桌子。菜式都是很家常的,土鸡蛋炒番茄,水煮虾,野菜汤,虽然卖相一般,但闻起来很香,她洗净了手开始剥虾,将红嫩的虾仁一只只码放在冯保南和冯有的碗里。

手中的烟将要燃尽,冯保南将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按熄,抬头对燕子说:“燕子,不用剥了,待会儿你去趟招待所,把那儿的卫生打扫一下。”他顿了顿,又转头对方霁道:“方大夫,你先留下用个饭,等吃完了饭,我带你去见个人。”

上阳村北,一间破败的茅屋立于荒冷的山脚下,在初春的风里瑟缩着发抖。

甫一推门,一股阴潮的霉味便扑面而来,冯有来不及闭气,被呛了一口狠的,肺叶子登时烧了起来,他连忙抬起袖子一捂鼻,动作间勾住了檐上一张细白的蛛网,一只黑润的肥蛛缘线而下,口间的螯牙在他眼前颤动着,吓得他嗷的一嗓子尖叫起来。

屋子里没点灯,仿佛隔绝了白日,兀自留在暗沉的夜里,屋角叠着成堆霉变的棒子和土豆,茅草间隙透过几缕微光,映出空中翻腾的白尘。

一个老汉横在一张旧式弹簧床上,身上覆着的薄被满幅补丁,腹部的位置鼓涨着,间或地有一点起伏,泛黄的枕面上洇出一块块血渍,泛着浓浅不一的黑,干瘪的一张脸上,眼窝已经凹了下去,凸出两块带棱的颧骨,整个人至多比干尸多一口气。

他听到冯有的尖叫,眼皮微微一动,浑浊的眼球向旁一转,牵着眼角叠起一道道纹,哑声道:“冯......冯村。”

被子下伸出一条枯柴般的手臂,撑着床板想要起身,然而头刚离开枕头,身子便是一晃,眼看就要跌下床。

冯保南忙将他按回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俯身在他耳边说:“老张,你瘦了。”

张广全楞了楞,极慢地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里已隐约泛出了水光。

冯保南看着他,又说:“老张,我找了一个......大夫过来,来看看您,您躺好就成。”

张广全茫然地盯着他的脸,似乎没理解他的意思。

冯保南转过头,对着方霁一招手,给他让出位置。方霁坐在床边,慢慢地拉开被子,垂手探了探他的脉,又提起那人身上的青布衫,低头看时,只见他整个腹部高高隆起,腰间还布着成片的红斑。

方霁收回视线,将他衣服和被子都盖好,从带着的帆布包里掏出一颗白色药片,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了一圈,停在弹簧床下的一只铝壶上,壶还有些没喝完的水,他用这水将药送进了张广全的嘴里。

张广全呛了下,接着便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咳了一阵,脸色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倒气般的疾喘,许久才平静下来。

这么折腾了一通,将他仅剩的一点气力都耗尽了,他阖了眼,微张着嘴,很快便没了动静。冯保南心中一紧,忙伸手去探他的呼吸,微弱的气息掠过他指腹,这才略松了口气。

“没事的,”方霁说:“只是太累,睡过去了。”

冯保南点点头,问:“方大夫,他怎么样?”

方霁脸色微沉:“情况不太好,您对他的情况了解多少?”

“他呀......差不多半年前开始拉血,人也瘦了,他还有个妹妹,刚病的那会儿还能来照顾他,可他妹妹家里还有孩子,老张便不叫她过来了,上个月开始就下不来床了,他要我别知会他妹妹,我就只能差人每个礼拜给他送些干粮,顺带着看看他......还有没有气,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濒死之人,就算医死了,于村子也没什么损失。

方霁点了点头,又四下打量了这间屋子,从床底掏出来一只油腻的铁饭盆,盆子里还剩下半锅野菜汤,汤面儿上不见一滴油,倒是飘着几圈白毛。

方霁抬起头,说:“冯村,想要治病,只吃药是不行的,这两天我先在这儿住下,您看方便吗?”

冯保南楞了楞,默然沉思了一阵,目光投向还在屋外杵着的冯有,终于开口道:“好,那你多费心。”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嘱咐道:“对了,后山那片地方常会有狼,你小心些,不要乱走,我让冯有在这里陪着你,燕子会每日给你们送些饭食,有什么需要的,你告诉燕子一声就好,七日之后,我再过来。”

方霁点点头,冯保南又叮嘱了几句,这才从茅屋中走出,见冯有歪着身子蹲在地上掘蚂蚁洞,他眼神一冷,悄声走到他身后,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冯有惨叫一声,霍地跳起来,转头撞上一张要发作的脸:“爹?!又咋了?!”

冯保南凉凉扫了他一眼,说:“这一周方霁要住这儿,你也同他一起。”

冯有愣了楞,愕然道:“住这儿?!这儿他妈能住人?跟那个快咽气的老头子?!”

“闭嘴!”冯保南一把揪住他耳朵,狠狠一拧:“要你住你就住!哪那么多废话?!”

冯有惨叫一声,疼得眼泪差点流出来,心知他铁了心,自己是没有半点争辩的机会:“爹爹爹!我住!我住还不行吗?!你让林琅给我搬个床过来,我就住!”

“屁都没有!我让你住这儿不是让你睡大觉的!”冯保南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盯住他,不要让他乱跑。还有,找机会翻翻他的包里有没有手机,有的话,把手机拿出来给我!”

冯有一怔,将头一偏,没搭腔。

冯保南见他摆出一副鸟样,抬手将他一搡:“听见没有?!”

冯有沉了脸:“爹,人家大老远地来治病不收钱,你还要偷人家手机,要不要脸?!”

“谁说偷了?!”冯保南脸色一黑,厉声道:“他到底是外边来的人,不是咱们知根知底的!去年发生过什么事,你他妈忘干净了是不是?!”

冯有眼神一变,抿着唇不言语了。

“说话!干不干?!”冯保南抬手一搡他的肩:“不干我现在就把他撵出去!”

冯有撇了撇嘴,终于妥协:“知道了!知道了还不行吗?!”

入夜,天上没有云,月光泻下来,叶尖上渐渐凝出一点露,映着一点淡白的光,地上宛如一片灿然的星海。

冯有躺在一张破芦席上,眉头紧紧蹙着,烙饼似地将自己翻了第七个面时,忽听耳边传来方霁的声音:“冯哥,对不起......”

冯有一愣,没想到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心里发虚,没敢转头看他,说:“对不起啥?”

“我......我是不是连累你一起受苦了?要不你跟你爹说说,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事的,你也好回去好好休息。”

冯有心中略松,转过身,骤然撞上方霁的眼,楞了一瞬,才说:“没......没事儿,我爹叫我留下来帮你忙,没别的。”

方霁看着他的脸,忽然撑起上身,伸手摸上冯有的侧脸。

冯有登时一僵,方霁微凉的指腹触着他的脸,他脸却热起来,见方霁朝他慢慢俯下身,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不觉屏住了呼吸。

“疼吗?”

他听见方霁说了这么一句,这才反应过来,干咳了一声,说:“就这点小伤,你不说我都忘了!”

方霁似乎这才松了一口气,收回手,声音很低地说:“我以为你生我气了。”

冯有见他眼中似乎隐约地盈着水光,心中不觉一跳,忙道:“没有!哪那么容易生气?”

方霁一怔,愕然地盯住冯有的眼睛:“我连累你被你爹扇了巴掌,你都不生我气吗?”

“我爹?我爹他见我十次,得揍我九次,剩下一次还得把我臭骂一顿,我早习惯了!”

方霁蹙眉道:“他为什么要骂你?”

“老子骂儿子,还能有啥新鲜的,不干正事,不挣钱,老大不小还没老婆。”

方霁愣了楞,不由失笑,冯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脸上有些红:“你笑啥?!”

方霁慌忙捂了自己的嘴,抬眼看了一眼张广全,见他阖着眼睛仍是沉沉睡着,这才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抱歉!只是你爹说的和我爹一模一样,一时觉得好笑。”

冯有却愕然了:“你?你还会被你爹骂?”

“当然了,他总说我不如谁谁家的儿子好,说得我耳朵都起茧。”

“那我心里平衡多了!”冯有话音一顿,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失言,哽了一下,又补充道:“......啊我是说,你是医生,能救死扶伤,还要被你爹骂,就......”

“我知道。”方霁笑起来,低头盯住冯有的脸,说:“冯哥,可我觉得你很好。”

冯有一愣,有些别扭地移开目光:“不用安慰我,我早都被骂习惯了。”

方霁却是一脸认真:“不是安慰你!我说真的。”

冯有咽了咽唾沫,心口莫名地有些跳:“哪......哪好了?”

方霁想了想:“比如,我刚遇到你那会儿,其实心里挺怕的,我怕你不信我,怕你说我是骗子。不瞒你说,之前在别的村子,什么脏话都听过了,还有人上来就要揍我......”

冯有眉头一拧,愤慨道:“怎么你白给他们治病,他们还要骂你,太他妈没溜儿了!”

方霁苦笑了声,眼神暗了下去:“其实......你爹他也是信不过我,才让你留下来的吧?怕我治死了人溜掉,是不是?”

冯有心里一颤,忙抓住他的手:“没有!真是留我帮你的,而且山里的狼也确实伤过人,不信等明天张广全醒了你问他,我们村的都知道!你别多想!”

方霁目光微动,脸上终于缓和了些,他看着冯有,唇边浮起一点笑意:“好,冯哥,只要是你说的话,我就信。”

月光给他的脸镀上了一层茸茸的光,冯有看着他,脑子莫名地空了一瞬。他松开方霁的手,背过脸去,手放在自己磕膝上搓了搓,脑子里又想起冯保南交代他的任务,他感觉自己的心被拧了几个弯,一跳一跳地疼起来。

“冯哥,”方霁接着说:“你要是实在嫌闷,就偷偷溜出去玩儿吧,不用管我。”

冯有一愣,有些为难道:“不......不了吧,我爹他本就在气头上,要是知道我溜出去,非揍死我不可!”

“没事,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要是他来了,我就告诉他,你去镇上帮我买药就好了,他挑不出你的错。”

冯有目光一动,迟疑了一会儿,说:“那你自己在这儿,行吗?”

方霁笑了笑:“没事,之前在别的村子,不也这么过来了,再说,你过几天不就回来了。”

要是偷了他的手机,等他发现了要找,倒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可若是先离开一段时间再回来,至少还有爹顶在前面......

冯有这么盘算着,终于在缠杂的心绪里撞开了一条路,他暗自松了口气,应下了这个提议。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他听见方霁慢慢地打了个哈欠,又过了一会儿,呼吸渐趋平匀。

冯有转过头,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极低地唤了一声:“方霁?”

方霁静静地阖着眼,没有反应。

“......方霁?”冯有的声音提起一些。

方霁仍是沉沉地睡着,对他的声音无知无觉。

冯有咽了口唾沫,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到了屋角的一张凳子边,将方霁的帆布包打开,摸索了一阵,从中摸出了一只手机。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转头朝着身后看了一眼,方霁依旧静静地躺着,背对着他,睡得很沉。他略略松了口气,将手机揣在自己的裤兜里,又轻手轻脚地走出门。

他绕到茅屋后的阴影处,按着胸口喘了一阵,心跳终于平静了些,这才蹲下身,随手拾起地上一块断砖,在屋后掘开一个洞,又将手机从裤兜里掏了出来。

按了下电源键,屏幕自动亮了起来,停在电源键上的手指忽而发了抖,仿佛不听使唤似地,慢慢挪到了屏幕上,轻轻一划,主页面亮了起来。

冯有一怔,惊觉方霁没设锁屏密码。他的手指停在半空,抖了一阵,终于点开了他的聊天软件,眼睛飞快地扫下去,前面的几条消息是些和父母同学的聊天记录,内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最后一条信息还停在三天前,他点开短信一看,原来是他的手机已经欠费三天了。

他松了一口气,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又关了机,放在土里埋好,这才裹着一身凉气回了屋,踮着脚,撑着芦席慢慢地躺下身,刚要阖眼,忽听身边响起一声:“......冯哥?”

他当即打了个激灵,偏头一看,只见方霁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哑着声音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没......没事,我撒尿去了。”

方霁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寒气,提着被子的一角,慢慢地朝冯有蹭了过来,将他整个人一裹:“你贴着我,就不冷了。”

他话音刚落,自己倒是先打了个哆嗦,冯有身子一僵,脸上又发了热,只好死死闭上眼。

他直僵僵地躺着,可席面那么冷,又那么硬,他躺了十来分钟,只觉屁股都要被硌平了,拧紧了眉,刚要翻身,忽而碰到了一只微凉的手,他动作一顿,睁眼看时,只见方霁蜷着身子,阖着眼,已经睡熟了。

他呼吸一滞,只得绷紧了全身的肉,咬紧牙关硬是没再折腾,强迫自己阖上眼,困意与疼痛拉扯了半宿,昏昏沉沉地捱到夜半,终于睡了过去。

屋子安静下来。屋外起了一阵风,推着雾似的一缕薄云,搅得月影时淡时浓。

黑暗中,方霁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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