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地看着林琅的脸，许久才颤声道：“那天，你跟踪我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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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忽响起几声犬吠，方霁眼神微变，松开了王老太。王老太缩回手，脱力般瘫坐在地上，抱着膝不住地抖。

方霁盯了她半晌，慢慢走近她身边，蹲下身，轻抚着她因啜泣而颤抖的脊背，柔声道：“抱歉，阿婆，是我失言了。之前林琅被狼叼走了，不是活下来了吗？咱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切都还没定论，又有谁能断言他有事？您说是不是？！”

王老太紧盯着他的嘴，盈着泪的眼中满是惊惧，似乎怕他口中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方霁脸上又添了些笑意，接着说：“阿婆，您知道我和王全接触不多，但是前些天您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可是日日夜夜都守在您床头，悉心照料，您才能好得这么快，这些您知道吗？”

王老太眼神终于微微地变了，她睁大了眼睛，问：“他......他一直照顾我？！”

“是啊，您那会情况很不好，我当时都觉得您快不行了，王全他眼睛都熬红了，还一直撑着不肯睡，就是怕您夜里抽搐了身边没人，”方霁看着她茫然的脸，诧异道：“怎么？冯村他没和您讲吗？”

王老太摇了摇头，腮上微微一动，终于现出些笑影：“是！是！全儿他最懂事了！方大夫！我......我竟不知道！”

方霁将她扶起，柔声道：“阿婆，全儿他最关心您了，我扶您回家，您快些养好了身子，不然他见到了您又该担心了，您说是不是？”

王老太重重地一点头：“是！方大夫，我听您的！”

“阿婆，您放心，改日我得了空，一定带您去见他，”方霁含笑盯住她的眼：“我向您保证。”

王老太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她一个人枯坐在冷的床榻之上，怔怔地望着窗格里方形的天，目光渐渐地发空。天越发晦暗了，云间透出一点极薄的月光，将她的影曳在身后白漆剥脱的墙上。

眼角又溢出一滴泪，蓄在发红的眼尾，顺着面纹往耳边横流。她抬起手，用衣袖揩了揩，激起一阵刺痒。凉风吹开窗扇，送夜寒入她的怀中，她打了个激灵，抓着被角将自己裹起来。

沙......沙......

忽然间，不知从哪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她神色微变，循声向外一望，窗外依旧是一片森然的浓黑，唯有几枝断茎随风晃动，在墙根下拖出长长的影。

自从王全失踪后，她愈发难以入睡了，一入了夜，越是细微的动静，便越显得突兀，她也听得越分明。她时常疑心那是全儿的脚步声，眼睛便紧紧盯住了门板，直到声音消逝，她才垂下眼，蜷起干枯的身体，将脸埋在膝间饮泣。

沙......沙......沙......

又一阵声音响起来了，由远及近，越发地分明，似乎是脚步声音，径直走到她门前，停下了。她身子一抖，猛地抬头一看，只见门缝下透出的光晕间，立着两道黑柱似的影。

“娘......”

是王全的声音！

她的心猛地一跳，霍地从床上弹起来，几步奔到门前，一把拉开门，向外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她眼神一变，踉跄着跑出去寻。夜将天与地连成一气的黑，她仿佛在一个没有边界的黑雾里转，不知下一步会踩到什么，凭着心里仅有的一点希望，牵着干枯的身子，只是走。

忽然间，眼前人影一闪，她脚步一刹，猛地仰头一看，只见有人兀立在遥遥山巅，冷风吹得他衣摆乱飞，他的身子也随着风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直坠而下。

王老太骇得大叫一声，拔腿便朝着他狂奔，踏着崎岖的山路艰难地往上爬，碎石断岩擦着她的脸簌簌落下，不多时，四肢便如灌了铅一般重，她扶着山壁喘了一阵，目光掠过脚下漆黑的山崖，仿佛深不见底直通地狱，她的呼吸一滞，咬着牙，下着死劲捶打着僵酸的磕膝，将身体向上拔。

鞋底已经磨穿，脚踵火辣辣地一阵疼，但她已无暇顾及，只是尽力将目光钉在王全身上，仿佛是目力携着她慢慢向前。

立于山巅的王全约莫只有七八岁大，衣服上满是泥泞脏污，正蜷缩着将脸埋在膝间，身上不住地抖。

“全儿！”王老太扑上去，一把将他揽在怀中，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你要急死我是不是？！”

王全茫然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母亲的脸，嘴角一咧，泪就下来了：“爹！我爹打我！”

王老太见他半边脸红肿着，心里不由一惊，颤着手摸上去，竟烫得惊人。

“呀！”她惊呼一声：“怎么这么烫？！儿啊，你发了热！”

王全咬着下唇，将脸埋在她怀里，断续的啜泣声从他喉间发出来，王老太见他这幅样子，心中一阵绞痛，便是再大的火也没法朝他发了，软着声音道：“全儿！莫哭！跟娘回家，娘给你做你最喜欢的鸡蛋糕，成不成？”

“回不去了......”王全闷声道：“我回不去了。”

“什么回不去？！你说的什么丧气话！”王老太一把扳过他的头，急道：“跟娘走！”

王全眼神发空，面色灰黄如死，依旧喃喃地道：“娘，我回不去了！”

“别说了！”王老太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拽住他胳膊，将他向上一提：“跟娘回家！”

咔的一声轻响，王老太手上一轻，她楞了一瞬，低头看时，不由失声尖叫起来，只见王全的胳膊竟被她生生折断了，断口处的血霍地涌出，露出一截森白的骨。王老太双腿一软，当即瘫倒在地，失声道：“全......全儿？！”

然而王全似乎浑然不觉，眼珠一轮，定定地看着母亲的脸，凄声道：“我回不去了......”

说着，他的口角也迸出了血，染红了半边身，他整个人被抽了骨头似地瘫软下去，在她怀中化为一滩猩红的肉泥。

王老太下意识还想抱紧他，然而双臂却只挨着了自己的胸口，哪里还有他的半点影子。她头皮一炸，楞了许久，终于发狂般地哭喊起来。

又起了一阵风，卷碎了她的哭嚎与泪水。她埋着头，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才踉跄着立起来，一步步走向山巅，身子随着风的指向，一脚踏进了黑暗。

沙......沙......沙......

于黑暗中再次听见那声音，她猛地睁开眼，月光淌在熟悉的陈设之上，不由一愣，梦与现实的边界裂开了一条缝，她捂着胸口喘了一阵，狂跳的心终于平静下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正在这时，门外却再次响起了那声音。

沙......沙......沙......

她心中猛地一跳，循声看时，只见门缝下透出的光晕间，立着两道黑柱似的影。

那是她在梦中见过的场景，王老太身上一震，当即骇得大叫起来，就在这时，门外忽地响起一个低沉的人声。

“王老太，是我。”

她一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惊道：“你怎么......”

“少废话，开门！”那人失了耐心，啪的一拍门，震得门闩哗的一声响。

“来了。”王老太趿拉着鞋，疾步打开门。

那人进了门，身形隐在墙影中，抬眼瞅了眼王老太的脸，压低声音道：“那姓方的和你说什么了？”

“他......他说改天带我去山上找，”王老太搓着手，惴惴道：“方大夫是个好心肠的！你是不是误......”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别人在旁边？”

“没有，我出了门才跟方大夫说的，方大夫说的有理，说不定是出去得急了，没来得及告诉我，冯保南他无凭无据，怎么能瞎说呢？！我再不跟他多讲一句！”

那人却嗤笑一声：“随便你怎么想吧，那倒是更方便些，等他什么时候跟你去山上，你就在门前的树枝上系一块红布，这样我就能看到了，记得了吗？”

王老太一皱眉，犹豫着不置可否。

那人神色一肃：“按我说的去做，你要是真想找你儿子，可别拎不清！”

王老太瑟缩了下，这才应了，一阵凉风倏地扫过，那人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方霁回来的时候天刚擦黑，林琅正给堂屋的灯添油，听见他进门的动静，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灯油洒出几点，他撂下油壶，用布揩去桌上滴落的油，却没有点，头也不抬地朝外走。

“林琅，等一下，”方霁拉住他：“你看这个！”

哗的一声，林琅眼前闪过一大片花花绿绿的颜色，低头一看，见桌上堆满了各色的糖果，不由一愣。

“我去镇上买的，你想要哪个？我给你剥！”

林琅楞了一瞬，别开脸，沉声道：“我不要。”

“这个牛奶糖最好吃，我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方霁拉过他的手，将牛奶糖的糖纸展开，放在他手心：“你尝一个好不好？”

林琅依旧没看他，过了一会儿才说：“给阿水吧。”

方霁脸上一僵，又立刻堆上笑：“阿水的我给她留了，桌上的都是你的。”

林琅眼神一暗，将手中的牛奶糖放回到桌子上：“我不吃。”

“那......我给你收起来，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好不好？”

林琅没搭腔，转身欲走，方霁忙截住他，抬眼看向他的脸：“......林琅，你为什么躲着我？”

林琅抿了抿唇，偏身想绕过他。方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软着声音道：“我哪儿惹你不高兴，你可以告诉我......”

“没有，我去给你做饭。”林琅说着，将手用力一抽，转身欲走。方霁却倒抽了口气，捂住胳膊弓下身，整个人开始发抖。

林琅脚步一刹，忙托住他的胳膊，急道：“伤口又裂了是吗？我去拿药！”

说着，赶忙从方霁包里翻出他之前用的药膏，拧开盖子，手上一抖，盖子咕噜一下滚在了地上，他也顾不上捡，轻轻撑起方霁的袖子，拉开一看，只见他手臂上结着一道浅粉的疤痕，他眉头微蹙，低头将他的胳膊来来回回地检查了好几遍，才问：“伤口没裂，你哪里疼？”

说着，抬头去看方霁的脸，见他脸上没有半点痛苦的表情，只是低头看他，嘴角含着一点笑意：“骗你的，我没事，你这么担心我啊？”

林琅却是一愣，脸瞬间沉了下来：“你......又骗我......”

方霁见他脸色不对，忙敛了笑容，说：“抱歉，因为你这几天一直躲着我，我......”

林琅垂下头，看着满桌的糖，忽然说：“这些，既然是给阿水买的，直接给她就好了，不用拿我当理由。”

“你......”方霁心中猛地一跳，脑中的猜测愈加清晰，他怔怔地看着林琅的脸，许久才颤声道：“那天，你跟踪我了，是不是？！”

空气静了一瞬，林琅看着方霁的眼，说：“去年冬天，和你见面的那个人想把阿水从村里带走，被村里人赶了出去。你和他一样，因为想把阿水带走，才留在这里的，是不是？”

方霁脑中嗡的一声，沉默半晌，才颤声道：“你......和别人说了吗？”

林琅向他走近一步，死死盯住他的眼：“要是说了，你就要走了是吗？！”

“林琅，你先冷静一下......”方霁下意识倒退一步，林琅见他动作，心口忽地一阵绞痛，猛地攥住方霁手腕，方霁手腕一痛，只觉腕骨都要被他捏碎了，不由挣了一下：“林琅！你放开！我......”

林琅紧盯着他的嘴，话音不由发颤：“你又要说谎骗我了是不是？！”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斜伸出一臂，猛地卡住他咽喉，阿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放开他！”

林琅闷哼一声，下意识要挣，胳膊挨着她的隆起的腹，动作倏地一停。阿水乘机将他向后一勒，对方霁嚷道：“快跑！”

混乱间，林琅的身体撞在桌沿上，哗啦一声，煤灯打翻在地，无数细碎的玻璃渣如水花崩散，方霁一惊，忙道：“方晴！等一下！”

方晴......

林琅倏地一愣，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蛋糕上的太阳图案，一股寒意从心头掠过，令他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他抬起眼，看见方霁似乎在对他说什么，然而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正在这时，屋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踢开，方霁眼神猛地一变，转头看时，只见林强立在门口，抬眼打量着屋子里的几个：“我刚才从这里经过，听见好大一声响，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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