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心还向大道证，至情偏在梦里知。

泥塑孙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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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藏/孙悟空】迷长老妖邪稍示幻 探琵琶心猿半含酸

诗曰：大唐圣僧出西京，历尽寒暑拜佛诚。可怜烟花侵方寸，心神动处邪魔生。

话表唐僧师徒四众，剪除风月，断绝烟花，渐离西梁国境，复又西行。不一日，来到一处奇彩山林，真个是：

旷怡总神思，凄净妙山水。翠嶂深处，修竹侧畔。翠嶂深处，清流潺潺泻云雪；修竹侧畔，绿蔓幽幽牵天霜。夹岸垂柳，星罗桃杏。芭蕉叶不舒，女儿棠未眠。嘤嘤鸣好鸟，翩翩舞彩蝶。浅溪长流碧水，游鱼玩耍浮光。往上看，有萝薜倒垂为屈子环珮；向下观，是落花浮荡作姮娥胭脂。说不尽那异草奇花，沁芳吐艳；黄鹤白鹿，忘返归休。果然不输瑶台景，诚为天然造化功。②

师徒们欣然优游，且赏且行，不觉连水源也走过数里。三藏忽在马上道：“徒弟，我十分作渴，你哪一个回去取些水来我吃。”行者笑道：“老师父没理。出家人不走回头路，既然口渴，就等前面有水，再吃不迟。”三藏叹道：“实在口渴。贤徒，累你取些罢。”行者道：“师父稍待，老孙便来。”因见此地虽不及那仙乡洞府，亦有些祥瑞，料也无事，遂嘱八戒、沙僧着意伺候，他自家取水不题。

却说唐三藏下了马，在一株桃树下静坐。你看东风无力，落英两点，绵绵偎着长老的面；春日懒散，乳燕三声，喃喃拨着圣僧的心。原来这长老见行者久不回转，口中甚渴，心下颇焦，不免开口道：“八戒，那猴头原说他能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程，不期此去不足十里，却半日未归，留我口燥心焦，何也？”八戒正自瞌睡，忽听师父叫他，唬得跌个跟头，口中嘟嘟囔囔道：“弼马温贪顽，想是见这山景好耍子，又有许多野鹤陪他，不知哪处寻朋觅友，迷了路也。”沙僧听了，在旁笑道：“二哥，你且莫谈。怎知大哥使甚手段，变那花啊鸟啊，又弄你哩。”八戒果然害怕，胡乱将那花鸟认作行者，只是讨饶。

他两个玩笑，岂料长老听者有心，更添忧虑，无意把手中春花捏了一把。却触动玄机，又起风雾。好雾：茫茫乾坤混沌姿，不分天地与四时。蜃吐海气笼日色，鹏垂云翼遮天池。山中樵夫难识路，松下童子不见师。唯盼重闻啁啾声，好消布雾郎君痴。

长老惊疑，忙唤徒弟，却如身置海上孤舟，不闻人声。须臾雾散，只有微风拂动细草，哪见八戒、沙僧。三藏定神细观，眼前景与之前虽无甚不同，却多了些亭台飞楼、雕甍绣槛③，掩映花木中，倒像人工，不似天然。

正惴惴，忽听莺声燕语道：“二爷原来在这里了，教人好找！”却见个女孩子，穿着簇新银红小袄，却作丫鬟打扮，摇摇的来搀长老。慌得三藏连忙躲过，合掌垂目道：“阿弥陀佛！女菩萨，贫僧迷失路径，不知身在何处？我徒弟们又在哪方？”那丫鬟听得，却更指着笑道：“再莫与我们说那顽话。是二爷又说瞧我们姑娘去，左等又不见人，这怎么说？”三藏无奈，只得问道：“我是哪里的二爷？”那丫鬟使帕子掩嘴笑道：“二爷越发痴了，连家也不识得。你自然是殷相家的二爷。除了有个大哥，是自幼做和尚的，又有许多姊妹，是天天在一处顽的。只因前几日我们姑娘身上不大好，你说亲自看他。可记得了？快走，快走。”三藏受他嗔怪，不敢再言，只管喏喏相随。从一条羊肠小径记不得绕过多少路程，得到一所清凉瓦舍④。一路见此地富贵清幽，倒也似他俗家外祖殷丞相府邸。其实并非相府，原来是长老不知，前番西梁国毒敌山琵琶洞降那蝎子精他虽然身死，情毒犹在，待人方寸不能自持，他就发作，却把个长老之心不知送到哪一处幻境庄园。

三藏懵懵懂懂的，进那房子，来至里间，果见一位小姐坐在炕上。观其容貌，竟与那女怪蝎子精别无二致。看唐三藏来了，弄媚态含笑道：“多谢你倒记挂。”三藏大惊失色，真是有口难言。

那怪又道：“都说你那玉落草时衔的，却是宝贝，怎么不与我瞧瞧？”三藏推聋作哑，更不答话。那怪便走近前来，一把抱住。三藏唬得战兢兢魂不守舍，忙道：“我贫僧出家人哪得宝玉？”那怪在身上摸了，却笑道：“这不是他？”原来真有个美玉，细观他果然甚莹润华彩，又天然有字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⑤。

先前那丫鬟在旁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哩。”那怪道：“果然是一对。”忙忙的掏将出来，原来是錾字黄金璎珞，细看时，有字道：早已饮水高，怎吃邓沙馅⑥。三藏呐呐口不能言。那怪携定笑道：“你我金玉良缘，要做夫妻！”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人说：“孙姑娘来了。”话犹未了⑦，已有位小姐摇摇摆摆走来。你看他怎生打扮？只见：

头戴凤翅垂珠金步摇，身穿蜜合绉绸留仙裙。目秀眉清，俊雅聪明⑧。貌比虞‌‍‍‎‌美‎‌‌‍‎人‍‎‌‌，神似观世音。纤腰羞弱柳，貌比虞‌‍‍‎‌美‎‌‌‍‎人‍‎‌‌身娇；明眸转流光，神似观世音相庄。常怀北面事夫意，敢抛西天拜佛心。⑨

唐三藏看见，真正是“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岂是这圣僧凡心暗动，流连胭脂？原因这小姐他识得，却正是他那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三藏大喜过望道：“悟空！悟空，你如何来了？”

悟空却见他二人相伴相携，点点头，冷笑连连道：“好，好！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⑩”

那女怪贴着三藏道：“我不解此意。”悟空道：“你怎推不解？我看你两个贴心贴意，想必好事已成。若过得两三年啊，连小和尚也生下一窝，那才叫好耍子。因此说我不该来。”三藏又羞又恼，骂道：“泼猴，你岂不知我是宁死也不敢如此的！”那怪嗔道：“二爷说甚生死，是猴儿有理，我那金，你那玉，天定姻缘岂可违也？莫不是你却爱孙妹妹？可惜你两个无缘呢。”这长老只情摇头。

悟空笑吟吟道：“可不是无缘，我也只有个紧箍儿是金的，却又不曾錾甚字。”因把雪白的腕子伸将来，只见一条灿灿金线，却似那头上紧箍儿长在上面。三藏了悟，垂泪道：“悟空，救我也！”悟空道：“师父，你教我救甚？我不是那慈悲的教主，恐难做你救苦尊哩。”说着便告辞，早去得远了。

三藏忙忙的赶上，哪见悟空。不过倒把那怪抛在身后，他也不追。三藏见眼前皆是一般山石草木楼阁房舍，辨不出路径，只得十分辛苦，不知走过多少杜若蘅芜，才撞入一片竹林。正是那：竿竿滴翠色，处处露诗情。

未及鉴赏，又有个丫鬟迎着他，含颦叹道：“二爷可来了。也该瞧瞧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哭呢。”

三藏忽心跳耳热，神思恍惚，也就随他。得到窗下，微微向里张望。却见是悟空理云鬓腮边泪坠，又蹙眉又带笑道：“不知前世受了他何恩？倒教我用一生的眼泪还他。⑪”说着不知想到甚么，把脸也红透，遂将自家双手捧住桃花面，只管叹息。

三藏见他这一副痴态，比向时更不同，不觉也呆了。一时心荡神摇，嗫嗫嚅嚅，推门近前。正动念间，却见乾坤颠倒，日月倒悬，女儿化作一张毛脸，急急叫道：“师父中了妖精毒也，还不醒么！”

正如方寸中晴天一道霹雳，猛然惊醒唐圣僧。三藏呻吟道：“徒弟，我在何处？”便听八戒道：“老和尚痴了，记不清前事。”又听行者道：“呆子！你知道甚么？”又见钵盂递在眼前，沙僧劝道：“师父，吃些水吧。”长老低头看处，钵盂中水清，托几点桃花。举目再看，哪有雕梁、锦绣、红绡帐？只古木、细草、落花逐流水罢了。方知红楼乃一梦。

吃过水，师徒们又歇半日。三藏上马，四众重觅大路。三藏因问梦中事，悟空因笑道：“师父，你不济啊，又不知在何人梦中恋起家来？且放怀正性，随我走罢。”

长老无奈，只得拨马向西。早望见行者腕上似有一道金光闪闪，待细看，却又不见。正是：禅心还向大道证，至情偏在梦里知。毕竟不知如何得到西天，且听下回分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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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标题自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②景出《红楼梦》大观园景

②③④“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旷怡”“神思”“飞楼插空，雕甍绣槛”“清凉瓦舍”出自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⑤⑥《西游记》第五十五回 色邪淫戏唐三藏 性正修持不坏身

⑦主要情节自曹雪芹《红楼梦》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⑧“目秀眉清”“生得俊雅”出自《西游记》第七十四回 长庚传报魔头狠 行者施为变化能

⑨源自董说《西游补》第五回 镂青镜心猿入古 绿珠楼行者攒眉

⑩曹雪芹《红楼梦》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⑪源自《红楼梦》（《西游记》中孙悟空只有两次不是为唐僧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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