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正文-----
我曾经在小报上见过不知真假的异闻,讲一艘巨轮撞上冰山,敬业的船长决定与它共存亡,谁知道等到巨轮沉没许多年后,几个前往极地考察的科考员却在冰山一角遇见正在抽烟的船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时一轮纷纷,都说船长掉进时空裂缝,逃过一劫。
在车上,我同张明生讲了这个故事。
张明生听完,再一次吩咐阿海:“约会讲不出口,时间旅行总说得出来吧。”
他没有开免提,我也不不阿海回了什么,只听张明生答:“嗯,好,到时候见。”
“阿海采纳了?”我扒着座椅凑近,仰起头看。
张明生睁从后视镜里望我,像看什么新鲜事,他讲:“阿海问候你父亲。”
年轻时的阿海脾气实在一般,不如从前可爱。
“我爸爸把我随随便便丢在福利院门口,”我撇撇嘴,“日子应该过得不好,随他问候咯。”
穿越时空又有什么呢?现在风气开放,思想多元,应该不至于连一句穿越时空都听不得的。
况且阿海和阿山又不是直接目睹了案发现场,他们只是远远看到有人上吊,大声呼喊而已。凶手竟然这么快就动手,怎么比第一次更沉不住气。还好他没有改变行凶地点,要不然,港岛的警察又要人人自危一阵子。
说起来,在阿海和阿山眼里,我和张明生应该称得上一句料事如神。说有人会被杀,那就是会有人被杀,说在哪里行凶,凶手就真的在那里行凶。
凶手经历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精心策划,小心打算,找了一个人比黄鼠狼罕见的烂尾楼,想在那里动手,谁知道平地突然出现的两个寸头男子,隔空怒吼一声:“喂!干什么的!”
中气十足,宛如天兵下凡。
那一瞬间,他大概也不得不信命了。
竟解决得这么轻易?我倚着窗口往外看,心里却始终轻松不下来。
怪不得重生穿越的题材火爆一时,生命是一条单行道,后悔有时是会跟人一辈子的。小孩子拼命想长大,可长了年纪呢,又纷纷害怕过生日了,离死越来越近,有几个人可以坦然呢。我想,世上大多人都想重来一遍,不仅可以化解生命中的懊悔与苦难,或许还能挽救他人于水火,或者抓紧机会,趁着风口一飞冲天。
“诶,你说老天为什么偏偏叫我们重新活一次呢?我们又没做过什么慈善,”我对着张明生的背影发问。
“怎么没做过,我每年大把钞票花出去,专门给因病被抛弃的小孩治病,”张明生又把他封闭的生活掀开了一角,“像你讲的,不是你我重新活一次,而是你来到我的地狱看我受苦,”
我懒得搭理他,车开过大桥,远处海水一片暗蓝,无声地澎湃。港岛是一座岛,寸土寸金的岛,大多惊心动魄且绮丽的故事,都是主角踮着脚尖走出来的。人生实在苦短,可越苦越短,越叫人想挣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壮阔来。
忽然间,我讲:“或许我们都死了,只是临死前十几秒异常漫长。”
“漫长到像是一生吗?”张明生问,“临死前觉得一生好像只有一秒,但死前的一秒,倒像是一生。”
“我不知道,”我垂着头,摊开手心看其中的纹路,“有时候,我会有些恍惚。”
张明生打方向盘,我们的车汇入茫茫车流,无数灯影跳跃着划出长线。
“不管是什么,都是天赐良机,”张明生讲,“你不是最想好好生活的吗?”
“是啊,所以我才要离你远一点,”我收起手来,“离你越远,我就越不会去想从前的事。”
“听你讲你要走,要离我远一些,要比听见你要杀我更伤心,”张明生语气平淡。
“记住这种伤心,”我讲,“你最好给你的情绪都贴上标签,牢牢记住,以免忘记。”
“你好像一个将要远行的人,”张明生讲,“我看着你整理行李,在冰箱上便利贴。”
“我不想再嚼你带给我的苦,”我闭上眼睛,环抱双臂。
“恐怕还要麻烦你再忍受一阵,”张明生忽然加速,开了一狭的窗户倏然有风涌入,“阿海和阿山并没有看到清那人是谁,他跑了,是受害者执意报警,说要自首。”
我就知道,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刚才为什么不讲?”
“怕你想太多,不开心。”
“那现在为什么又讲?”
“想你转移一下注意力。”
这算是什么理由,我狠狠蹬他一眼,被他照单全收。
“我给李译发讯息。,”我掏出手机按出通讯录。
“跟他讲什么,”张明生问。
“要他小心一点,这几天最好请假,和师母珊珊待在一起,”我低头打字。
张明生偏头看窗外,马上要变道,需要观察:“你不想把李译牵扯进来,就别说太多,我有派人手去守在医院,虽然不多,但也应该够用了。”
我抬起头,悠悠讲道:“你竟然也会为李译着想?”
“我现在希望他活久一点,”张明生讲得十分真心。
路上堵车许多次,从山顶富人区一路赶向警署,到达时,我们已经迟到半个小时。
我让张明生停车。
一个前男友就已经让同事们好一通议论我的性取向了,要是叫我从豪车上下来,还不天天把我当饭后谈资?
我独自下车,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把张明生抛在身后。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的身体十分坚韧,现伤也不算重,在已经不用依靠拐杖。
走进正门,越往里走越见到熟面孔,陌生的熟面孔。
好久不见,真是好久不见,忽然又见了,一次两次三次,我仍然不习惯。路过江小秋的桌子,她那棵塑料的鲜绿仙人掌仍摆在电脑旁。
我和同事们互相寒暄,看见一张张笑脸,心中温暖。
我记得李译人闯进葬礼质问我和张明生时,他身后那些人冰冷严肃的眼神,我知道,这些年轻人追求公义、不畏强权富贵。有人腐烂,就有人将自己锻成钢铁。有他们在,总让人对未来多一丝期望。
不过越走越发现,路过我的这些人,眼神中包含着一丝无奈和哀怜。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也跟我一样重生了,知道我蹭被强行塞进另一个人的壳子里。
江小秋忽然出现,她的嘴角有梨涡,我一直记得,她拍我的肩膀,面露不忍:“阿潮哥,我们都知道了,你不要伤心,事情或许不是那样的。”
“发生什么事,”我侧过身看她。
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疑惑地望着我:“你还不知道吗?”
接着,她告诉我,何简警司遭遇一系列恐吓和暴行,几经崩溃,命悬一线时,被过路的陌生人救下,现在正吵着要自首。
“自首什么?”
“说是许多年前的一桩失踪案调查,涉及的几位主要警官,他们都,”江小秋犹豫了。
“都?”我耐心等她。
“……都收人贿赂,调查失踪的人,反促成受害者永远失踪,他讲了几个名字,其中,其中就有,金顺发,”江小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她和我交好,也知道我的老师是谁,所以说话格外谨慎。
“原来是这样,”我低低地讲。
“何警司有些精神失常了,听说是尿了裤子来的,他讲的,未必是真的,现在,还没有听说哪个部门要接手,”她还在安慰我。
“没关系,”我扶了一下她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眼,“你最近出外勤要小心一些,最好跟人一起,看到可疑的人也不要贸然冲上去,知道吗?”
她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拍拍她的肩膀,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就遇见神色僵硬的李译,他一把拦住了我,没等我出声就强行将我转了个方向:“走,陪我抽烟。”
看来我就算发了短信也于事无补。
夜色里,李译如今的高大,还带着一些稚气。
他垂着睫毛,叼着烟,我替他点燃。
他没有躲开,吸了一口后,眼神仍然落在地上,他问:“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一瞬间,两个阶段的李译似乎重叠了起来。
你去哪里了,你在哪里。
每一次,我都很难给他答案。
但李译不会在一个问题上固执地索要答案,他问出下一个:“你相信吗?”
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美丽的泡影,是该早些点破,还是晚一些。
这些泡影可是相处过的日日夜夜。
我们的昨天,我们的明天,都混杂在一起。
“你有听到什么细节吗?”我转移话题。
“细节?”李译冷哼一声,我不知道他就另外怪谁,“全部都是细节,你知道何简都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离真相越来越近,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何简说,他们几个,一开始,拒绝帮张耀年做事的,只有老师,他甚至还帮助受害者躲藏。”
“后来呢?”
“后来,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变卦,背着所有人,自己悄悄杀掉了那对夫妻中的妻子,然后用拿着一根手指前去邀功。”
我的手插在口袋中,握紧了打火机,防止自己打颤太过,我偏过头去,望着模糊的夜色,讲:“……口说无凭,未必是真的。”
“真的有时比假的还像假的,”李译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现在没人敢管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何简明天就被诊断为精神失常。”
我沉默了。
这就是张明生讲的,就算那些受贿的人跑来自首,警方听见张耀年的名字也要怵三分。
张耀年有一千一万种方法替自己脱罪,也有数不清的手段来控制一个人的人生。
找人杀掉弃子只是一种享受,是一种绝对的刺激,看着他们死去,他的生命就好像他荒废已久的阳具,在得到一剂药后,暂时地勃起一下。
也正因为他总有办法,所以他总是巧妙地借他人的手来行凶。
我甚至想得到他会说什么,甚至想象的到他应对大屏幕时那张脸。
他会说:“要管教小孩和家人,我有许多种方法,为什么偏偏要大费周章,雇人动手呢?”
一下子,那些卑劣的、收了贿赂的废物,就会立马理解自己的处境。
他们曾经或许还以为自己和张耀年同船。
结果张耀年就只是观赏而已。
金顺发曾经想挤上张耀年的船,可他做得太迟,太犹豫。
他今天来杀自己的同僚,也一定有张耀年若有似无的示意。
但说到底,只是再一次的借刀杀人而已。
成功就有钱财。
失败便要结束这一生。
那些赃款对张耀年而言,只是很少的数目,可在何简这些人眼中,它们是纯金的鱼钩。
至于老师。
是什么,让他忽然停止发善心,猛地转弯。
他看到同事升官发财且安然无恙,心中嫉妒了吗?
他先杀人再邀功,受张耀年耻笑了吗?
张耀年完全可以说,我可没有让你杀她。
那个时候,老师的反应会是什么呢?
沉没成本已经如此之高,老师的人生忽然又变成了赌桌。
可他确实也挣扎过。
善不到头,恶不彻底,挣扎,不断挣扎。
他对我和李译开的枪,究竟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他也嫉妒李译吗?
嫉妒李译找我这么久,死也不肯放弃,且真的找到了真相?嫉妒李译年少有为,且一路往光明处走么?
那我呢,我做错什么。
这些话,我无法告诉李译。
我忽然很想找到张明生。
我碾灭了烟,转身离开。像忽然失聪一般,我只顾着往前走,撞过许多人的肩膀,走过楼梯间和长廊,走出有灯光的地方,只身融入夜色。
往前走,走更远。
张明生就站在送我来的地方。
他靠在车前,双手插进风衣口袋,正平静地看着我。他好像永远不会为我的出现惊讶。
我们拥有与外界失联的人生,无法质问他人,只能靠近彼此。
“领枪了吗?”张明生问。
“为什么,”我问。
“保护你自己。”
“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把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为什么被玩弄的人要玩弄更可怜的人?”我紧紧盯着张明生。
他给不了我答案。
因为他也曾玩弄我的人生。
看着沉默地他,我忽然卸下一身力气,疲倦地讲:“一切都结束以后,我们真的不要再见面了。”
“好,”张明生说。
终于终于,他答应了我。
他走上前来,将我抱在怀中。
“再也不要来找我,”我任由他把我抱紧。
“好,”他搂住我,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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