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墨敛斯坐在顾灼羽身旁,一道含笑看着半大的孩子们欢快玩耍时,他总是会想起这一段暗无天日的遥远日子。
顾灼羽在离去那日说,在景国当质子的日子是墨敛斯最黑暗的时光。
但墨敛斯想说不是的,他的确在那段质子时光深深消沉过,可比起顾灼羽离开后撕心裂肺的痛苦来说,那份压抑的彷徨无措便几乎什么都不算了。
过于沉重又突然的打击,会带有浓厚的不真切感,让人难以置信,想要麻痹自己以拒绝面对。
墨敛斯甚至怀疑自己活在一场随时会吓醒的噩梦里,可是心脏都这么疼了,这梦怎么还不停呢?
顾灼羽走后的一个月里,他只想要没日没夜躺在仍有顾灼羽味道残留的床上,就这样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昔日回忆里,假装顾灼羽好像依旧在他身边。
无数的声音和画面无法停止地往他脑海里钻,钻得他头痛欲裂,却又不自觉时时唇角带笑。
第一个真心微笑着接近他,还有点害羞地拈了朵花送他的顾灼羽;
在寒冷冬夜里,撞见偷偷给母亲烧纸的他后,细声安慰他的顾灼羽;
和他毫不设防秉烛夜谈,却被他下了药的顾灼羽;
床上面色薄红地喘息着,一张脸漂亮得要命,下身粗大肉棒顶得也要他命的顾灼羽;
囚禁他却又细心在冰冷手镣里缝了绸布的顾灼羽;
一边粗暴进入他,一边呢喃着爱他的顾灼羽;
这一切都好像是偷来的幸福,时间到了就自动散场。
墨敛斯太想不顾一切地去找顾灼羽了,可是他不敢。
他也太想什么都不管,只自欺欺人地沉浸在回忆里,可是他不能。
他只能挣扎着,试图砍掉自己过度的依赖与爱。
顾灼羽叫他站起来,他就算内心鲜血淋漓,也想稍微争气地做出一副至少日常生活无碍的样子。
站起来,站起来,这样才有资格去找顾灼羽。
别把自己弄得太难看了,墨敛斯重复告诉自己。
宫里没人敢提到出走了的贵妃,冷冷清清得就好像贵妃从来都没来过一样,墨敛斯也就装作自己谁也没想。
可是怎么可能不难看呢?他的尊严骄傲早就被顾灼羽踩得稀烂。
可是怎么可能装得像呢?心里梦里早都全被顾灼羽的身影填满。
他过得昏昏沉沉,仿佛没生气的傀儡被上了发条一样定时上朝,脑子运转的速度很慢,甚至无法及时回应。
好在山河无恙,谋反失败的萧远钦被顾灼羽带走了,朝臣们个个都战战兢兢,不敢触皇帝霉头,争吵的不过是些不大的琐事。他只需维持着一贯的冷淡表情,时不时颔首肯定某一方便可。
下了朝后的大把空闲时间,他用如山般的奏折填满。无论大事小事,都详细地批复回应,拼命用政事的忙碌麻痹自己。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怎么也睡不着。
往往浑浑沉沉间半梦半醒,梦里也不安稳,重复地放映着顾灼羽离开的场景。
不光是夜里睡不着觉头晕头疼,而且白日也食欲不振又恶心想吐。
他一旦强迫着自己稍微吃点东西,胃里就不停抽搐起来,食物带着酸水直往上冒。总是要弯着腰、捂着肚子呕吐很久,明明根本没吃什么,却吐得天昏地暗。
到后来,连透明的酸水也吐不出了,只模糊着视线、绞痛着胃徒劳地作呕,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全吐出来。
墨敛斯就这么一日日吐下去,宽阔肩背原本有力流畅的肌肉也一天天消减下去。合身的衣袍来不及制作,宫女只好拿上现有的衣袍改了又改,让绣工加急制作新的衣服。
伺候他用膳的贴身宫女为他布菜多年,一贯秉持沉默是金的信条一言不发,都实在看不下去地开口,红着眼睛劝皇帝多少吃些吧,又被呕吐的皇帝吓得不敢再说一字。
宫里宫外都渐渐传闻起,皇帝陛下恐是害了大病,这才此般消瘦下去。而皇帝陛下拒绝看太医的行为,更是佐证了传闻。
从顾灼羽回国那天算起,已经过了足足一个多月。
墨敛斯想念得快发疯,却不敢写信给顾灼羽,也不敢让太医来诊脉开药,他怕这会是他没站起来的证据。
他又同时暗暗希冀着,顾灼羽也许哪天会给他写信。
顾灼羽也说过好几次爱他,那么他有这样的期望应该很正常吧,墨敛斯想。
哪怕只收到一封信,他这看不到头的日子也一定会好过很多。
日子流水般一天天过去,可是他没收到过一封信,抑或是一点来自顾灼羽的消息。
哥哥可能是太忙了吧,墨敛斯努力在心中说服自己。
直到他在景国的探子传来密报,往日的顾贵妃与萧丞相两人乔装同游街巷,顾贵妃买了好些民间玩意儿,笑吟吟地送予萧丞相。
墨敛斯几乎能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气得双手颤抖,狠狠砸了好几个极名贵的茶具。
滚烫的茶水打翻,在他手上烫出好几个水泡,他仿佛丧失了痛觉,只是毫无感觉地冷着脸,向探子询问更多的细节讯息。
晚上回到寝殿中,他把脸埋在顾灼羽睡过的枕头上,猛烈地呼吸,试图得到些许安慰。
然而,顾灼羽的气味其实早已消散得干净。
墨敛斯一遍遍告诉自己,再等几日,再等几日,说不定哥哥就寄信来了。
哥哥说了那么多遍爱他,他不是傻子,他记住了,哥哥爱他。
顾灼羽离去前那段时间经常说的爱他,成为他如今死死坚持的动力。
眼泪仍然还在不争气地落下,只是因为他有一点点不确定,下次见面,顾灼羽依旧会爱他吗?
转眼便到了皇帝诞辰,天下诸州咸令宴乐。
墨敛斯按惯例宴百僚于未央宫中,臣子们恭敬地为他献上金镜等各式奇珍异宝,他连嘴角都没翘一下。
只在献上的金镜照映出消瘦脸庞时,逃避地迅速移开视线。
这个样子,顾灼羽还会喜欢吗?他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顾灼羽会记得他的生辰吗?
在这个普国同庆的日子里,墨敛斯与宴中诸臣举杯共饮,君臣相得。
皇帝没动筷子,推杯换盏间,酒倒是喝了许多,宴后醉醺醺地回殿休息。
所有宫人都被他唤退,他一个人在偌大的宫殿中一个人坐着,痉挛的胃里空荡荡的,除了酒液,什么都没有。
墨敛斯忽然体会到顾灼羽那天的呕吐感,他此刻不仅是没吃东西就喝了酒而胃疼,心理层面应激更让胃里不断涌上止不住的反胃感。
太难受了。
比单纯的生理呕吐更难受,因为心脏也在抽痛,喉头被胸腔心脏闷闷的郁气死死堵着。
顾灼羽也因为他这么难受过吗?
墨敛斯大睁着猩红的眼睛视线发直,大口重重且急促地喘息着,想借此压下作呕感,却逃不过排山倒海的愧疚感。
皇帝的喘息声逐渐变成短促的泣音。
短促的泣音一点点拖长,他狼狈地抱着头跪坐在地上,从梦境中乍然惊醒时一般的惊恐失措,浑身不断痉挛发抖。
他开始回想,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心里好像有个大大的黑洞,不断地吞噬感受到的炙热爱意。顾灼羽说了再多遍爱他,他脑海里都有个惶恐的声音在说,这怎么可能。
明明知道顾灼羽没和萧远钦有情,明明知道顾灼羽并不想要其他人,他却一直自虐般固执地讨好。好像只要他在痛苦,那么顾灼羽就会快乐一样。事实是,这只会同时折磨两人。
这个世界冰冷且黑白汹涌。
而在这样的世界里,顾灼羽是他光热唯一的来源,是他牺牲一切都想要抓住的温暖。
但是,他让顾灼羽痛苦了。
顾灼羽爱他,却因为他扭曲的爱痛苦。
是他伤害了顾灼羽,他让自己最珍视的人痛苦,他怎么配活着?
这么多日了,连他生辰到了,顾灼羽都没寄信来,又微服游街得开心。即使顾灼羽爱他,但一旦没有他带来的痛苦,顾灼羽生活得的确会更加快活。
不断的负面想法让空气好像突然有了重量,压得他无法呼吸,喘息越来越困难,呼吸道被堵死的窒息感愈发强烈,他整个人像被一座山压着一样越缩越小。高大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每一口呼吸都疼得让他恨不得立刻死了。
墨敛斯思维混乱得要命,能够麻痹大脑的酒意却在逐渐消退,痛直往心里钻。他嘴唇翕动颤抖着,猛地起身,一把抓起圆桌上的酒壶,直接嘴对着细窄壶嘴,将满壶清酒一饮而尽。
脆弱的胃经不起如此折腾,立即疯狂翻江倒海地抗议。他使劲咽下涌到喉口的酸涩液体,强忍着没有呕吐出来。
墨敛斯迷迷蒙蒙笑起来,怀念起那日在窗下,和千军万马仅隔着一堵墙,窒息献祭般给顾灼羽做的深喉口交。那次深喉完,喉咙整整疼了半个月,他感谢这份下流情色的疼痛。这份疼痛提醒着他,他对顾灼羽是有价值的。
酒精在空空荡荡的胃里吸收得很快,醉意来得迅猛,皇帝很快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颤抖着挥手,扫落满桌的白瓷茶具酒杯。
茶壶茶杯四分五裂,丁零当啷碎了一地,色白而微微泛青的碎裂瓷片散乱在地上。
墨敛斯不再勉力支撑身体,放纵自己的身体顺应重力,整个人咣当一声砸倒于地。
膝盖手肘的上好衣料都被划破,有些小片的白瓷碎片扎在裸露的皮肉里,被渗出的血染红得看不出原本纯洁颜色。
他醉醺醺地抓起最大的一片锋利瓷片,闭着眼,赎罪一样往自己脖颈上用力地深深划去。
握着瓷片的手抖得快拿不稳瓷片,但割划的动作又稳又快。
血液几乎是立刻从伤口喷涌出来,温热的猩红液体糊了他满手满身。
会比顾灼羽那天更疼吗?
好像也不过如此,比不过胸口血肉模糊的窟窿疼,起码疼得简单,疼得畅快。
他不愿顾灼羽承受丝毫痛苦,如果命中注定两人有苦要吃,那他甘愿替顾灼羽吃尽所有的苦,毫无怨言。
如果顾灼羽因为他而疼痛,那他宁愿百倍千倍地在自己身上疼回来。
深夜的宫殿里烛火明灭,宫殿外的天空仿佛即将迎来暴风雨般黑压压的,深黑又沉重的云朵低低垂着,只从云的交界处散射出几缕月光。
银白的月光从打开的窗中悄悄溜进来,温柔照在血流不止的皇帝陛下身上。
墨敛斯孤零零无助躺着,世界天翻地覆,只有眼前朦胧的月光异常灿烂。他努力想抓住月光,却失血到没有一点力气再抬手,一如那日他拼命攥紧顾灼羽月白色的衣袖,却依旧只能徒劳看着他的月亮离他远去。
在失去意识前,他迷迷糊糊地想,顾灼羽那日脖颈上的剑伤,也不知愈合了没有。
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亲睹抚摸了。
那把割伤顾灼羽的剑,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剑。
墨敛斯从不信鬼神之事,此刻却第一次想要去相信。他第一次向母亲的在天之灵祈祷起来──望母亲保佑,让他的爱人平安又顺利,千万不要因为他而留下任何疤痕,无论在身上还是心上。
狰狞难看的伤口痕迹,可衬不上哥哥的矜贵漂亮。
幸运的是,墨敛斯酒后不甚清醒的脑子,忘记了暗卫的存在。
他被暗卫救下了。
瓷片在他的脖子上划得很深,但好在伤口没有太长,他仍有一线存活的可能性。
太医们也来得及时,他们连续奋战了几个日夜后,终于挽救了奄奄一息的皇帝的生命。
过量的失血,让墨敛斯捡回一条命后,又足足昏迷了一周有余。
*
殿内安静得可怕,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贴身宫人都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着皇帝陛下是否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而龙床上的皇帝陛下,在多日的昏迷不醒后,睫毛终于微微颤抖,似乎马上便要苏醒了。
一旁侍候的宫女眼尖发现了,立刻连连惊呼几声,急忙跑出去,唤来值班的太医。
耳畔的吵闹声,使墨敛斯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眼睛。
第一感觉是痛。
第二感觉是哪里都痛。
每一口呼吸都火辣辣的,喉咙干涩异常,浑身也都僵硬得发痛。
明亮的日光有些晃眼,墨敛斯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难道他还没死吗?
步履匆匆的太医,也正在这时被叫进了殿中,目睹了皇帝清醒过来又闭上眼睛。
年迈的太医摸着胡子,面露惊喜,连忙行礼后快步走到床前,伏下身子给陛下诊脉。
他神色凝重,又好像十分为难的样子,不住地看了几眼一旁的宫人们,这才道:
“陛下……微臣有要事禀告……恐怕不宜被他人知晓。”
皇帝的特殊身体是宫闱绝密,太医们是一个字也不敢外泄。
墨敛斯不耐烦地睁眼,冷漠的视线看向宫人们。
宫人们心领神会,迅速鱼贯而出。
老太医放下心来,对着皇帝陛下庄重地磕了一个头,几乎是激动地喊起来:
“陛下、陛下!!”
他是太医院院判,一贯是由他负责皇帝的健康状况,也自然了解皇帝的特殊身体。
墨敛斯更加头昏脑胀,受不了地懒洋洋闭上眼,心想喊什么喊,朕是现在马上要驾崩了吗?
太医接着开口:
“禀陛下,微臣惶恐……陛下应是、应是已有了身子……"
墨敛斯猛地睁眼,心跳剧烈如擂鼓,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
“陛下恐怕已有孕两月余……"老太医颤颤巍巍道,伏身继续磕头,"陛下昏迷期间,诸位太医查验多次,已经达成了共识,应是不会有错的.....”
墨敛斯依旧难以置信,这事不可思议得他低低笑起来,笑声沙哑得厉害。
大概世事就是如此弄人。
在他万分期待盼望时,孩子没来;而在顾灼羽走了以后,在他完全放弃时,孩子却来了。
“只是陛下气血损伤,又长期心情郁结,胎象十分虚浮不稳,但没有小产已是万幸!”
“陛下万万不可再行自伤之举!”
皇帝曾几次反反复复向太医询问,自己究竟能不能怀孕。又问过有没有快速的怀胎之法,即使损伤自己身体,他也在所不惜。
太医知道皇帝陛下有多想要一个孩子。
在这个时候怀上孩子吗……?
墨敛斯手指收紧,视线落在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处,心情难以言喻地似喜似悲,终究轻轻点了点头。
下腹的确隐隐作痛着,是与其他部位的疼痛不同的坠痛感。
这给他带来些许怀孕的实感,又让他忍不住有些不安。
他谨慎地伸手,缓缓摸了摸小腹,眼神晦涩又温柔。
墨敛斯知道,自己想要这个孩子。
可是顾灼羽想要吗?他不知道。
太医又道:“微臣还有一事,不得不再次提醒陛下。”
“双性之体世间少有,体质特殊,大多无法受孕。陛下女性器官发育完整,故具有生育能力。”
“但古书记载,双性体一旦有孕,孕期反应将会远远比寻常的孕妇剧烈。并且,双性只要怀孕超过三月,恐怕便离不开孩子父亲的……精华滋润……”
“至于需要精华的频率,倒是因人而异,要看陛下自身的需求了。”
墨敛斯呼吸一滞,蹙眉沉思。
往日顾灼羽在他身边,他从没考虑过这一点。
可顾灼羽如今不在汶国......他又该如何去满足这身体的需求呢?
太医呼道:“万望陛下重视!若长期无法满足,轻则胎儿小产,重则……一尸两命!”
墨敛斯眉间烦郁之色更浓。
太医观他神色有异,接着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微臣斗胆猜测,这是、这是顾贵妃的孩子吗?”
“顾贵妃前几日似乎寄了信来,陛下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墨敛斯便立刻激动地撑起身子,不顾喉咙的疼痛,艰难地涩声开口:
“即刻、奉上。”
两国之间路途遥远,邮驿本就困难。
加之最近天气急剧回暖,高山冰雪融化成水,扩大了必经之路中湖泊的面积,害得驿使不得不绕了远路,多行了几日才抵达汶国。
这封信也就因此迟来了,堪堪在墨敛斯生辰后的第三日才送到。
墨敛斯还虚弱得起不了身,被人扶到桌前,手里拿着信件,兴奋得呼吸急促。
他止不住地咳嗽。情绪一剧烈波动,一咳嗽,喉里肺里就闷闷地疼痛,头也缺氧一样眩晕发昏。
他无暇管那么多,只颤抖着手,捏住信封的一角,慢慢拆开信封。
素朴微黄的信纸被轻轻拿出,墨敛斯忍不住对着它亲了一下,才细细看起来。
只是也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封面龙飞凤舞的"墨敛斯亲启"几个大字外,内里的两行正文也简简单单。
——遥扣芳辰,生辰吉乐。
——敛斯安否,近来可好。
墨敛斯对着这过分简单的信笺,忍不住又哭又笑。
哥哥记着他。
哥哥没有忘记他。
苦了太久的人,只要一点点甜,空洞的心就可以被填得饱胀。
滴下的泪液干得很快,把泛黄的纸张弄得皱皱巴巴。
他急忙擦干了泪,郑重地把信纸重新折好,塞回到信封中,又命人妥善保存起来。
顾灼羽不知道,皇帝陛下有一个专门的小库房。库房里面,将两人相处间有意义的东西,点点滴滴都分类收藏好。
随着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箱子的生辰礼物。
墨敛斯打开箱子,表情微微愕然。
这精致木箱里,竟然摆满了各式颜色各异的民间玩具。
拨浪鼓、九连环、陀螺、竹蜻蜓、风筝......
墨敛斯一个个拿起来端详把玩,发现这些玩具都与汶国的有些区别,大抵是景国特色吧。
其实不过都是些小玩意儿,但因为送的人特别,便也显得格外珍贵了。
他一点儿也没觉得被怠慢,反而快活得要命,黑沉沉的眼眸被点亮了一般闪耀起光彩,翘起的嘴角流露出满心的喜悦。
探子传回来的顾灼羽微服出游,就是在给他买这些礼物?
他悄悄暗想,这些倒是挺适合给肚子里的宝宝玩。
箱子里除了这些,还放了许多汶国没有的新奇珍贵玩意儿。
顾灼羽甚至把自己常年戴着的那串红珊瑚珠串,也一道放了进来。
墨敛斯想起这珠串在他穴里待过好久,羞窘得不自觉紧紧抿起了唇。
他小心翼翼摸了摸小腹,又傻傻地笑了一下,才把那红色珠串戴上手腕。
他想回信,心中有汹涌思念与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灼羽并不知道他自刎。皇帝没有后代,受了重伤动摇国本,这消息早被牢牢封锁住。
他如今已经捡回一条命,也不想顾灼羽再白白为他担忧。
墨敛斯托着下巴思考许久,提起毛笔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又蓦然全部撕掉了丢弃。
他重新提笔,也只简洁地回复了两句。
柔软精细的羊毫毛笔尖端沾了墨汁,在纸上断连辗转,划出一道道苍劲的痕迹。
——万谢。
——甚安,无须挂念。
墨敛斯手撑着桌子站起身,下了决定。
他要去找顾灼羽。
文字再能精妙地表情达意,又怎么比得上实实在在的见上一面?
他知道自己还没做到顾灼羽的要求,但是他想当面亲口告诉顾灼羽,他有了两人的孩子。
他想亲眼见到,顾灼羽听说后惊喜的表情。
满朝臣子拦不住他,一屋太医拦不住他,艰苦路途也拦不住他。
了解他身体状况的太医们,在私下里偷偷议论,说陛下疯了,不要命了。
但墨敛斯知道自己没有。
顾灼羽,才是他的命。
“陛下……!请您三思啊──!!!”
马车外浩浩荡荡跪了一地的大臣,个个以头抢地,呼喊不断。
皇帝要临时出游北巡,满朝文武都是大惑不解,匆匆赶来试图拦住皇帝。
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马车里靠着座位、闭着眼休憩的英俊男人皱着眉,半晌后烦躁地掀开马车帘。
“朕意已决,毋需再劝。”墨敛斯面色苍白,眼神锋锐。他身披一件深黑色的狐裘大氅,只随意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
皇帝陛下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不怒自威,在场没有任何人能忽视。
他言罢,仍有几个大臣不死心地疾呼着。
耳边吵声扰得墨敛斯烦不胜烦,又慢慢道:
“朕已安排妥当,出游期间,暂由右相监国。”
“若有再劝的——视同违抗君命,就地斩之。”
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跪了一地的臣子明白他下定了决心,立刻都噤若寒蝉。
这位年轻的帝王心肠凶狠,一向说一不二。
如果他是昏庸暴君便也罢了,他们以死相劝,还能留个美名在人间。
偏偏他登基以来,虽是手段残暴,但实施的改革政令均是卓有成效,令他们无言以对、无计可施。
“既然诸位爱卿没有意见,那朕便动身了。”皇帝勾起嘴角,轻笑道。
无人敢再多嘴回复,沉默着让出一条道路。
马车夫接到命令,迅速驱动马匹。
天子驾六。
六匹矫健骏马同时昂头,几声长长嘶鸣后,拉着辇车迈步飞驰而出,扬起一地尘土。
大臣们保持着跪趴的姿势,一动不动,恭送皇帝出巡。
许久后,才有大臣小声恨恨道:“只怕又是那狐媚惑主的景太子惹的祸。”
随行的除了众多护卫将士,还有十数名太医。
皇帝陛下现在身体未愈,极为孱弱。他的咽喉受伤严重,不光说话时剧烈疼痛,还动不动便咳出血来。
马车一出发,墨敛斯便止不住咳嗽起来。
一旁随侍的宫人严阵以待,立刻为他递上干净的手绢。
雪白的帕子上晕开一团鲜红的血。
墨敛斯头晕目眩,见了这鲜红更是头痛起来。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上满是冷漠与疏离,满身的低气压,更为他增添了阴翳感。
咳嗽一旦开始咳,便停不下来,他连续咳了好一会儿才停。咳完以后,喉咙像是撕裂一般疼痛。
脖子上那划伤本就没好全。
如今墨敛斯不肯卧床静养,太医也只能敷上了最顶级的金创药后,又用细布包扎起来,好让伤口维持着不会崩开的状态。
墨敛斯闭上眼睛,静静地休息。
从汶国都城到景国都城,若是步行,要走一月多。而即使马不停蹄、快马加鞭地赶路,也要足足赶路一周。
这一周的舟车劳顿,对墨敛斯着实难熬。
每日要喝上好几碗苦到极致的汤药不说,他的孕吐反应又强烈得厉害,折磨得他吐了又喝,喝了又吐,往往来回好几次才能勉强服下那黑乎乎的药汁。
也不知是因为太虚弱,还是因为怀了孕,他成日里总是昏昏欲睡,在马车上却又怎么都睡不安宁。
比起在马车里,这样百无聊赖地呆呆坐着,墨敛斯宁愿骑上马颠簸着赶路。
在马车里坐着,他总是忍不住担忧顾灼羽见到他后,是否会因为他违抗了命令生气,是否会因为他之前的谎言生气。
墨敛斯抿着唇,放空思绪,阻止自己再去想这些。
景国地理位置极北,马车越往北走,这天气便越是寒冷。
墨敛斯有时候常常在想,民风彪悍、天寒地冻的景国什么都粗犷豪放,怎么就出了顾灼羽这样漂亮精致的美人?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得出个这大概是天意的结论。
马匹昼夜不停地奔驰,终于在一周后到达了景国。
已是三四月份,景国却还在纷纷扬扬落着大雪,满世界都银装素裹,是常年和风细雨的汶国没有的壮观景象。
墨敛斯的一列人马入关时,被检查的兵士拦住。
自顾灼羽回国后,墨敛斯便还了景国一份独立,不再将景国作为汶国的藩属国。
因为他知道,顾灼羽会喜欢他这样做。
汶国既然已经不是宗主国,他们自然不能随意闯入他国疆界。
又等了一两日,景国皇帝,顾灼羽的父亲顾楷之,才下令放行。
但是,他只允许墨敛斯带着几名侍卫进入都城。
墨敛斯一心迫切想见顾灼羽,没说什么便依言而行,只带了几名侍卫入了皇城皇宫。
景国,宣政殿。
墨敛斯走入殿中,见着眼前这金红色调的高墙大柱,依稀有些恍惚,离他上一次来此也不算很久,但感觉恍如隔世。
景皇顾楷之,是一个外貌儒雅风流的中年男人。
他称不上是暴君,但也着实平庸无奇,年纪上来以后又越发贪生怕死,以至于当年甘愿让自己的儿子出外和亲,换取自己的安宁。
顾楷之今日是第一次认真端详打量这位以狠辣出名的年轻皇帝——剑眉星目,五官凌厉,的确是有一副好相貌,看起来未免太过冷峻了一些。
从前墨敛斯是质子时,他不屑一顾。
后来墨敛斯登基后领兵直直攻打到宫中,顾恺之又吓得匆忙躲起来,只把顾灼羽按要求送了出去。墨敛斯依约退兵回国,因此他那时也没见到墨敛斯。
如今看来,墨敛斯面容苍白得毫无血色,还时不时咳嗽几声,倒是比他想象得更为体虚。
顾楷之扯出一个客气虚伪的笑,开口客套道:
“汶皇莅临,真令小国蓬荜生辉。”
“不敢当。”墨敛斯不动声色。
墨敛斯毫不客气,面无表情,让顾楷之觉得自己脸上挂着的笑容像个笑话。
“不知汶皇这次来此,何意?”顾楷之按耐不住愤怒之情,冷笑道,“又是为了来强娶你的贵妃娘娘吗?”
贵妃娘娘几个字被加了重音。
最出色的儿子,被墨敛斯强行拐去做贵妃,他怨恨已久。
“朕的确想见贵国太子殿下,还烦请陛下代为召见。”墨敛斯行了个礼,淡淡道。
他在景国待了好几年,身体上没遭到什么虐待,却也受尽众人的冷眼冷遇,这其中不可能没有景皇的默许。
墨敛斯对顾灼羽父皇并不怨恨,但也没什么好印象。
“呵……”顾楷之笑了一声,有些得意地问,“汶皇陛下很想见犬子?”
墨敛斯犹豫片刻,坚定道:“是。”
他目光沉沉,明知道这个回答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依旧想要给出这个衷心的答案。
顾楷之表情似是带着恨,又似是快意,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恐惧,伸手朝着大殿前的台阶,遥遥一指。
“陛下若是在那儿跪上一天,寡人便召来犬子相见。”
当年墨敛斯就不过是个小质子罢了,逃回国当了皇帝,没几年竟然便敢踩在他的头上,打了他的国家,掠走他的太子,这口气如何能忍?
顾灼羽带着伤回国后,并不和他多说自己在汶国的经历,他心急如焚地问了好几次,顾灼羽都敷衍着糊弄了过去。
而萧远钦跟着顾灼羽来到景国,他便正好拉着萧远钦长谈了一番,了解到——墨敛斯真是被顾灼羽迷昏了头,甚至有几个月连早朝都不上了,只让贵妃与丞相把持朝政。
顾楷之不屑地暗道,这汶皇大概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
当初为了顾灼羽,便轻易退了兵,只收景国做了藩属国,放弃了彻底侵略征服景国。如今又为了见顾灼羽,专程长途跋涉来访景国。
墨敛斯爱顾灼羽似是爱疯了,而顾灼羽是他的儿子。
他此刻大着胆子出此妄言,是挑衅,也是试探。如果墨敛斯真跪了,以后连同整个汶国,岂不是都任他摆布?
墨敛斯背脊挺直,闻言沉默了许久,眯着眼懒洋洋地打量顾楷之。
顾楷之心下慌张,害怕墨敛斯蓦然发怒,正讪笑着要匆忙改口,便见到墨敛斯一言不发走了过去。
墨敛斯缓步行至宣政殿前。
他朝着记忆中顾灼羽宫殿的方位,缓缓曲膝跪了下去,又回过头来,对着顾楷之阴沉轻笑道:
“朕跪的是他,不是你。”
“朕敬你是他父皇,忍你这一回,你若再得寸进尺,莫怪朕手下不留情。”
顾恺之惊得说不出话。
竟然真的……下跪了……
他快意的同时,忍不住感到惴惴不安,担心墨敛斯此后会千倍百倍地凶狠报复回来。
顾楷之又不想在此刻丢了面子,只绷着脸,悻悻道:“那汶皇陛下便跪着吧,一日后寡人便召来犬子相见。”
他越是看这幅足以震惊世人的场景,越是心慌恐惧,吩咐了侍卫监督后,便连忙逃一般离开了。
墨敛斯忍着身体的不适,咽下喉间溢上来的鲜血,强撑着保持笔直的跪姿。
他知道自己大可以威胁强迫顾恺之,强行逼顾恺之招来顾灼羽,但他不想因此又让顾灼羽不高兴。
那是顾灼羽的父亲,于情于理,他也应当尊敬孝顺。
至于腹中的孩子……
墨敛斯问自己,顾灼羽真的会想要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顾灼羽一定不想让他挑衅自己父皇。
傍晚的皇宫中,没有臣子出入,只有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们步履匆匆,无人敢多看多嘴。
墨敛斯就这么一直跪着。
鹅毛大雪在泠冽寒风中飘摇着落下,地面上白茫茫的积雪没过他的小腿,湿湿冷冷的。
深黑色的厚实狐裘大氅裹着,遮掩住他受伤的脖颈,此刻却仿佛轻薄极了,风雪都可以随意穿过,刀剑加身一般刺伤身体。
跪了半个多时辰,墨敛斯神志便逐渐模糊起来,眼前的漂亮雪色变得惨白又刺眼。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他浑身都难受,头痛得如同被寒针扎,牙齿打颤得咔咔作响。
墨敛斯发抖个不停,恍惚觉得全世界里只剩下自己。他身体无力得要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到雪里,只凭着想见顾灼羽的心死死坚持着。
太子居所嘉德殿中。
数个炭炉热烈地燃着,偶尔炸出几声噼里啪啦的脆响,殿里暖和得紧,仿若春夏。
顾灼羽斜倚在软塌上,举着本闲情话本打发时间。旁边的小圆桌上摆着极烈的酒,被他一小口一小口抿着。
烈酒下了肚,烧得暖融融的,顾灼羽额上都快渗出细汗来。
他酒量好,喝得又慢,酒意上头得也慢,许久才有些朦胧醉意。
顾灼羽随意翻动着纸张,看那话本里的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却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越看越觉得烦躁可恶。
萧远钦跌跌撞撞推门而入时,便只闻殿里哀愁的叹气声不断。
他喘着粗气惊慌喊道:“殿下──”
顾灼羽不慌不忙坐起身,优雅地整整衣冠,挑眉问道:“萧兄难得如此急切,所为何事?”
萧远钦神情复杂,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方才撞见了那位陛下……他似乎来找你了……”
顾灼羽瞳孔骤然放大,站起身来下意识抓住萧远钦的衣袖,呼吸急促,“墨……?”
萧远钦点头,垂着眼补充,“正在宣政殿前跪着。”
尊贵的太子殿下方才还悠哉悠哉,却没再和他说一个字,立刻松开衣袖,急匆匆夺门而出。
萧远钦苦笑着待在原地,看着自己被太子攥得发皱的衣袖,眼神晦涩不明。
顾灼羽一路飞奔到宣政殿前,厚厚雪地上被他踩出一路深深浅浅的印子。
他出门得急,连件大氅也没披,好在喝过了烈酒,又匆匆跑着,身体倒是不冷。
远远的,顾灼羽就看见有一抹灰白的身影,在漫天的皑皑大雪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挺直的背脊却没弯下来。
是墨敛斯。
还看不清脸,但顾灼羽敢赌咒发誓,那就是墨敛斯。
他不敢置信地停下脚步,怔愣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墨敛斯跪在雪中,又想起萧远钦刚才说的确实是“跪”。
顾灼羽眼睛发热,喘息着连忙拔足冲过去。
几个侍卫试图拦住他,又不敢伤了太子殿下,最终还是让他冲了进去。
墨敛斯跪在雪地里,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深色的头发、衣服都被雪花一块块染白。
他听见动静,迟钝地抬头,一袭熟悉的红衣映入眼帘。
只见眼前那人一张脸都冻僵了,青青白白的。几月不见,眉骨鼻梁与下颌线越发显得清晰硬朗。
他见了顾灼羽,好像情不自禁想笑,而僵硬的脸部肌肉与不正常发白的唇,却让这个笑变得有点滑稽。
墨敛斯摇摇晃晃,强撑着拼命站起来,双腿已经冻得完全失去知觉,和冰雪一个温度,马上就要摔倒在地。
顾灼羽慌忙上前扶住,入手就是一片寒铁般的冰冷。
他还没来得及问墨敛斯怎么来了,墨敛斯就先哆嗦着开口道歉:
“哥哥……对不起,我、我自作主张来了,我怕你、不让我来……对不起……”
顾灼羽紧紧抱住他,安慰道:“来就来了,没事。”
这些日子,他同样快被思念逼得发疯。
他温暖的体温传到墨敛斯身上,带着些陌生的酒气,简直有些不真实。墨敛斯发着抖,贪恋地回抱住他,虚弱地低声呢喃着:“哥哥……呃嗯……你是真的吗……是不是、梦啊……?”
顾灼羽哽咽着回应道:“是真的,不是梦。”
“我在,我在。”
他哄小孩一样,轻拍几下墨敛斯的背。
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墨敛斯本还想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脑子却实在昏昏沉沉的不清楚。
他嗫嚅着要说话,眼前突然一片青黑,在顾灼羽怀里晕了过去。
顾灼羽呼吸急促,把人一整个横抱起,这才意识到墨敛斯真的瘦了太多。
他面色阴沉,抱着晕倒的墨敛斯,大步往自己殿里走去。
手上忽然一阵诡异的温热。
顾灼羽低头,惊恐震惊地看见,自己的手被淡红的血液染了一片。
温热的血液,是从墨敛斯的下身流出来的。
它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皑皑白雪上开出一朵妖异艳丽的花。
顾灼羽大脑骤然空白,抱着墨敛斯的手止不住剧烈发抖。
为什么会有血……?
还有侍卫拦住他,“殿下!万万不可!陛下此前下了命令,不让……”
顾灼羽眼睛红得吓人,一字一顿道:“滚开,这是本王的人,本王负责。”
侍卫被他血红的眼睛吓住,沉默着退开。
顾灼羽紧紧抱着墨敛斯冻到僵硬的身体,把漫天的凛冽风雪全部为墨敛斯挡下,踉踉跄跄疾步回到温暖的嘉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