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39-41【合集】受醉酒自尽未遂/追夫/怀着孕被罚跪雪地

热门小说推荐

多年以后,墨敛斯坐在顾灼羽身旁,一道含笑看着半大的孩子们欢快玩耍时,他总是会想起这一段暗无天日的遥远日子。

顾灼羽在离去那日说,在景国当质子的日子是墨敛斯最黑暗的时光。

但墨敛斯想说不是的,他的确在那段质子时光深深消沉过,可比起顾灼羽离开后撕心裂肺的痛苦来说,那份压抑的彷徨无措便几乎什么都不算了。

过于沉重又突然的打击,会带有浓厚的不真切感,让人难以置信,想要麻痹自己以拒绝面对。

墨敛斯甚至怀疑自己活在一场随时会吓醒的噩梦里,可是心脏都这么疼了,这梦怎么还不停呢?

顾灼羽走后的一个月里,他只想要没日没夜躺在仍有顾灼羽味道残留的床上,就这样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昔日回忆里,假装顾灼羽好像依旧在他身边。

无数的声音和画面无法停止地往他脑海里钻,钻得他头痛欲裂,却又不自觉时时唇角带笑。

第一个真心微笑着接近他,还有点害羞地拈了朵花送他的顾灼羽;

在寒冷冬夜里,撞见偷偷给母亲烧纸的他后,细声安慰他的顾灼羽;

和他毫不设防秉烛夜谈,却被他下了药的顾灼羽;

床上面色薄红地喘息着,一张脸漂亮得要命,下身粗大‎‍‌肉‍‌‍‎‎棒‌‍‎‎顶得也要他命的顾灼羽;

囚禁他却又细心在冰冷手镣里缝了绸布的顾灼羽;

一边粗暴进入他,一边呢喃着爱他的顾灼羽;

这一切都好像是偷来的幸福,时间到了就自动散场。

墨敛斯太想不顾一切地去找顾灼羽了,可是他不敢。

他也太想什么都不管,只自欺欺人地沉浸在回忆里,可是他不能。

他只能挣扎着,试图砍掉自己过度的依赖与爱。

顾灼羽叫他站起来,他就算内心鲜血淋漓,也想稍微争气地做出一副至少日常生活无碍的样子。

站起来,站起来,这样才有资格去找顾灼羽。

别把自己弄得太难看了,墨敛斯重复告诉自己。

宫里没人敢提到出走了的贵妃,冷冷清清得就好像贵妃从来都没来过一样,墨敛斯也就装作自己谁也没想。

可是怎么可能不难看呢?他的尊严骄傲早就被顾灼羽踩得稀烂。

可是怎么可能装得像呢?心里梦里早都全被顾灼羽的身影填满。

他过得昏昏沉沉,仿佛没生气的傀儡被上了发条一样定时上朝,脑子运转的速度很慢,甚至无法及时回应。

好在山河无恙,谋反失败的萧远钦被顾灼羽带走了,朝臣们个个都战战兢兢,不敢触皇帝霉头,争吵的不过是些不大的琐事。他只需维持着一贯的冷淡表情,时不时颔首肯定某一方便可。

下了朝后的大把空闲时间,他用如山般的奏折填满。无论大事小事,都详细地批复回应,拼命用政事的忙碌麻痹自己。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怎么也睡不着。

往往浑浑沉沉间半梦半醒,梦里也不安稳,重复地放映着顾灼羽离开的场景。

不光是夜里睡不着觉头晕头疼,而且白日也食欲不振又恶心想吐。

他一旦强迫着自己稍微吃点东西,胃里就不停抽搐起来,食物带着酸水直往上冒。总是要弯着腰、捂着肚子呕吐很久,明明根本没吃什么,却吐得天昏地暗。

到后来,连透明的酸水也吐不出了,只模糊着视线、绞痛着胃徒劳地作呕,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全吐出来。

墨敛斯就这么一日日吐下去,宽阔肩背原本有力流畅的肌肉也一天天消减下去。合身的衣袍来不及制作,宫女只好拿上现有的衣袍改了又改,让绣工加急制作新的衣服。

伺候他用膳的贴身宫女为他布菜多年,一贯秉持沉默是金的信条一言不发,都实在看不下去地开口,红着眼睛劝皇帝多少吃些吧,又被呕吐的皇帝吓得不敢再说一字。

宫里宫外都渐渐传闻起,皇帝陛下恐是害了大病,这才此般消瘦下去。而皇帝陛下拒绝看太医的行为,更是佐证了传闻。

从顾灼羽回国那天算起,已经过了足足一个多月。

墨敛斯想念得快发疯,却不敢写信给顾灼羽,也不敢让太医来诊脉开药,他怕这会是他没站起来的证据。

他又同时暗暗希冀着,顾灼羽也许哪天会给他写信。

顾灼羽也说过好几次爱他,那么他有这样的期望应该很正常吧,墨敛斯想。

哪怕只收到一封信,他这看不到头的日子也一定会好过很多。

日子流水般一天天过去,可是他没收到过一封信,抑或是一点来自顾灼羽的消息。

哥哥可能是太忙了吧,墨敛斯努力在心中说服自己。

直到他在景国的探子传来密报,往日的顾贵妃与萧丞相两人乔装同游街巷,顾贵妃买了好些民间玩意儿,笑吟吟地送予萧丞相。

墨敛斯几乎能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气得双手颤抖,狠狠砸了好几个极名贵的茶具。

滚烫的茶水打翻,在他手上烫出好几个水泡,他仿佛丧失了痛觉,只是毫无感觉地冷着脸,向探子询问更多的细节讯息。

晚上回到寝殿中,他把脸埋在顾灼羽睡过的枕头上,猛烈地呼吸,试图得到些许安慰。

然而,顾灼羽的气味其实早已消散得干净。

墨敛斯一遍遍告诉自己,再等几日,再等几日,说不定哥哥就寄信来了。

哥哥说了那么多遍爱他,他不是傻子,他记住了,哥哥爱他。

顾灼羽离去前那段时间经常说的爱他,成为他如今死死坚持的动力。

眼泪仍然还在不争气地落下,只是因为他有一点点不确定,下次见面,顾灼羽依旧会爱他吗?

转眼便到了皇帝诞辰,天下诸州咸令宴乐。

墨敛斯按惯例宴百僚于未央宫中,臣子们恭敬地为他献上金镜等各式奇珍异宝,他连嘴角都没翘一下。

只在献上的金镜照映出消瘦脸庞时,逃避地迅速移开视线。

这个样子,顾灼羽还会喜欢吗?他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顾灼羽会记得他的生辰吗?

在这个普国同庆的日子里,墨敛斯与宴中诸臣举杯共饮,君臣相得。

皇帝没动筷子,推杯换盏间,酒倒是喝了许多,宴后醉醺醺地回殿休息。

所有宫人都被他唤退,他一个人在偌大的宫殿中一个人坐着,痉挛的胃里空荡荡的,除了酒液,什么都没有。

墨敛斯忽然体会到顾灼羽那天的呕吐感,他此刻不仅是没吃东西就喝了酒而胃疼,心理层面应激更让胃里不断涌上止不住的反胃感。

太难受了。

比单纯的生理呕吐更难受,因为心脏也在抽痛,喉头被胸腔心脏闷闷的郁气死死堵着。

顾灼羽也因为他这么难受过吗?

墨敛斯大睁着猩红的眼睛视线发直,大口重重且急促地喘息着,想借此压下作呕感,却逃不过排山倒海的愧疚感。

皇帝的喘息声逐渐变成短促的泣音。

短促的泣音一点点拖长,他狼狈地抱着头跪坐在地上,从梦境中乍然惊醒时一般的惊恐失措,浑身不断痉挛发抖。

他开始回想,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心里好像有个大大的黑洞,不断地吞噬感受到的炙热爱意。顾灼羽说了再多遍爱他,他脑海里都有个惶恐的声音在说,这怎么可能。

明明知道顾灼羽没和萧远钦有情,明明知道顾灼羽并不想要其他人,他却一直自虐般固执地讨好。好像只要他在痛苦,那么顾灼羽就会快乐一样。事实是,这只会同时折磨两人。

这个世界冰冷且黑白汹涌。

而在这样的世界里,顾灼羽是他光热唯一的来源,是他牺牲一切都想要抓住的温暖。

但是,他让顾灼羽痛苦了。

顾灼羽爱他,却因为他扭曲的爱痛苦。

是他伤害了顾灼羽,他让自己最珍视的人痛苦,他怎么配活着?

这么多日了,连他生辰到了,顾灼羽都没寄信来,又微服游街得开心。即使顾灼羽爱他,但一旦没有他带来的痛苦,顾灼羽生活得的确会更加快活。

不断的负面想法让空气好像突然有了重量,压得他无法呼吸,喘息越来越困难,呼吸道被堵死的窒息感愈发强烈,他整个人像被一座山压着一样越缩越小。高大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每一口呼吸都疼得让他恨不得立刻死了。

墨敛斯思维混乱得要命,能够麻痹大脑的酒意却在逐渐消退,痛直往心里钻。他嘴唇翕动颤抖着,猛地起身,一把抓起圆桌上的酒壶,直接嘴对着细窄壶嘴,将满壶清酒一饮而尽。

脆弱的胃经不起如此折腾,立即疯狂翻江倒海地抗议。他使劲咽下涌到喉口的酸涩液体,强忍着没有呕吐出来。

墨敛斯迷迷蒙蒙笑起来,怀念起那日在窗下,和千军万马仅隔着一堵墙,窒息献祭般给顾灼羽做的深喉‎‌口‎‍‌交‍‎‌‎‌。那次深喉完,喉咙整整疼了半个月,他感谢这份下流‍‌‎‍‎情‎‌‌‍色‍‎‌的疼痛。这份疼痛提醒着他,他对顾灼羽是有价值的。

酒精在空空荡荡的胃里吸收得很快,醉意来得迅猛,皇帝很快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颤抖着挥手,扫落满桌的白瓷茶具酒杯。

茶壶茶杯四分五裂,丁零当啷碎了一地,色白而微微泛青的碎裂瓷片散乱在地上。

墨敛斯不再勉力支撑身体,放纵自己的身体顺应重力,整个人咣当一声砸倒于地。

膝盖手肘的上好衣料都被划破,有些小片的白瓷碎片扎在裸露的皮肉里,被渗出的血染红得看不出原本纯洁颜色。

他醉醺醺地抓起最大的一片锋利瓷片,闭着眼,赎罪一样往自己脖颈上用力地深深划去。

握着瓷片的手抖得快拿不稳瓷片,但割划的动作又稳又快。

血液几乎是立刻从伤口喷涌出来,温热的猩红液体糊了他满手满身。

会比顾灼羽那天更疼吗?

好像也不过如此,比不过胸口血肉模糊的窟窿疼,起码疼得简单,疼得畅快。

他不愿顾灼羽承受丝毫痛苦,如果命中注定两人有苦要吃,那他甘愿替顾灼羽吃尽所有的苦,毫无怨言。

如果顾灼羽因为他而疼痛,那他宁愿百倍千倍地在自己身上疼回来。

深夜的宫殿里烛火明灭,宫殿外的天空仿佛即将迎来暴风雨般黑压压的,深黑又沉重的云朵低低垂着,只从云的交界处散射出几缕月光。

银白的月光从打开的窗中悄悄溜进来,温柔照在血流不止的皇帝陛下身上。

墨敛斯孤零零无助躺着,世界天翻地覆,只有眼前朦胧的月光异常灿烂。他努力想抓住月光,却失血到没有一点力气再抬手,一如那日他拼命攥紧顾灼羽月白色的衣袖,却依旧只能徒劳看着他的月亮离他远去。

在失去意识前,他迷迷糊糊地想,顾灼羽那日脖颈上的剑伤,也不知愈合了没有。

只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亲睹抚摸了。

那把割伤顾灼羽的剑,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剑。

墨敛斯从不信鬼神之事,此刻却第一次想要去相信。他第一次向母亲的在天之灵祈祷起来──望母亲保佑,让他的爱人平安又顺利,千万不要因为他而留下任何疤痕,无论在身上还是心上。

狰狞难看的伤口痕迹,可衬不上哥哥的矜贵漂亮。

幸运的是,墨敛斯酒后不甚清醒的脑子,忘记了暗卫的存在。

他被暗卫救下了。

瓷片在他的脖子上划得很深,但好在伤口没有太长,他仍有一线存活的可能性。

太医们也来得及时,他们连续奋战了几个日夜后,终于挽救了奄奄一息的皇帝的生命。

过量的失血,让墨敛斯捡回一条命后,又足足昏迷了一周有余。

殿内安静得可怕,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贴身宫人都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着皇帝陛下是否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而龙床上的皇帝陛下,在多日的昏迷不醒后,睫毛终于微微颤抖,似乎马上便要苏醒了。

一旁侍候的宫女眼尖发现了,立刻连连惊呼几声,急忙跑出去,唤来值班的太医。

耳畔的吵闹声,使墨敛斯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眼睛。

第一感觉是痛。

第二感觉是哪里都痛。

每一口呼吸都火辣辣的,喉咙干涩异常,浑身也都僵硬得发痛。

明亮的日光有些晃眼,墨敛斯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难道他还没死吗?

步履匆匆的太医,也正在这时被叫进了殿中,目睹了皇帝清醒过来又闭上眼睛。

年迈的太医摸着胡子,面露惊喜,连忙行礼后快步走到床前,伏下身子给陛下诊脉。

他神色凝重,又好像十分为难的样子,不住地看了几眼一旁的宫人们,这才道:

“陛下……微臣有要事禀告……恐怕不宜被他人知晓。”

皇帝的特殊身体是宫闱绝密,太医们是一个字也不敢外泄。

墨敛斯不耐烦地睁眼,冷漠的视线看向宫人们。

宫人们心领神会,迅速鱼贯而出。

老太医放下心来,对着皇帝陛下庄重地磕了一个头,几乎是激动地喊起来:

“陛下、陛下!!”

他是太医院院判,一贯是由他负责皇帝的健康状况,也自然了解皇帝的特殊身体。

墨敛斯更加头昏脑胀,受不了地懒洋洋闭上眼,心想喊什么喊,朕是现在马上要驾崩了吗?

太医接着开口:

“禀陛下,微臣惶恐……陛下应是、应是已有了身子……"

墨敛斯猛地睁眼,心跳剧烈如擂鼓,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

“陛下恐怕已有孕两月余……"老太医颤颤巍巍道,伏身继续磕头,"陛下昏迷期间,诸位太医查验多次,已经达成了共识,应是不会有错的.....”

墨敛斯依旧难以置信,这事不可思议得他低低笑起来,笑声沙哑得厉害。

大概世事就是如此弄人。

在他万分期待盼望时,孩子没来;而在顾灼羽走了以后,在他完全放弃时,孩子却来了。

“只是陛下气血损伤,又长期心情郁结,胎象十分虚浮不稳,但没有小产已是万幸!”

“陛下万万不可再行自伤之举!”

皇帝曾几次反反复复向太医询问,自己究竟能不能怀孕。又问过有没有快速的怀胎之法,即使损伤自己身体,他也在所不惜。

太医知道皇帝陛下有多想要一个孩子。

在这个时候怀上孩子吗……?

墨敛斯手指收紧,视线落在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处,心情难以言喻地似喜似悲,终究轻轻点了点头。

下腹的确隐隐作痛着,是与其他部位的疼痛不同的坠痛感。

这给他带来些许怀孕的实感,又让他忍不住有些不安。

他谨慎地伸手,缓缓摸了摸小腹,眼神晦涩又温柔。

墨敛斯知道,自己想要这个孩子。

可是顾灼羽想要吗?他不知道。

太医又道:“微臣还有一事,不得不再次提醒陛下。”

“双性之体世间少有,体质特殊,大多无法受孕。陛下女性器官发育完整,故具有生育能力。”

“但古书记载,双性体一旦有孕,孕期反应将会远远比寻常的孕妇剧烈。并且,双性只要怀孕超过三月,恐怕便离不开孩子父亲的……精华滋润……”

“至于需要精华的频率,倒是因人而异,要看陛下自身的需求了。”

墨敛斯呼吸一滞,蹙眉沉思。

往日顾灼羽在他身边,他从没考虑过这一点。

可顾灼羽如今不在汶国......他又该如何去满足这身体的需求呢?

太医呼道:“万望陛下重视!若长期无法满足,轻则胎儿小产,重则……一尸两命!”

墨敛斯眉间烦郁之色更浓。

太医观他神色有异,接着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微臣斗胆猜测,这是、这是顾贵妃的孩子吗?”

“顾贵妃前几日似乎寄了信来,陛下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墨敛斯便立刻激动地撑起身子,不顾喉咙的疼痛,艰难地涩声开口:

“即刻、奉上。”

两国之间路途遥远,邮驿本就困难。

加之最近天气急剧回暖,高山冰雪融化成水,扩大了必经之路中湖泊的面积,害得驿使不得不绕了远路,多行了几日才抵达汶国。

这封信也就因此迟来了,堪堪在墨敛斯生辰后的第三日才送到。

墨敛斯还虚弱得起不了身,被人扶到桌前,手里拿着信件,兴奋得呼吸急促。

他止不住地咳嗽。情绪一剧烈波动,一咳嗽,喉里肺里就闷闷地疼痛,头也缺氧一样眩晕发昏。

他无暇管那么多,只颤抖着手,捏住信封的一角,慢慢拆开信封。

素朴微黄的信纸被轻轻拿出,墨敛斯忍不住对着它亲了一下,才细细看起来。

只是也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封面龙飞凤舞的"墨敛斯亲启"几个大字外,内里的两行正文也简简单单。

——遥扣芳辰,生辰吉乐。

——敛斯安否,近来可好。

墨敛斯对着这过分简单的信笺,忍不住又哭又笑。

哥哥记着他。

哥哥没有忘记他。

苦了太久的人,只要一点点甜,空洞的心就可以被填得饱胀。

滴下的泪液干得很快,把泛黄的纸张弄得皱皱巴巴。

他急忙擦干了泪,郑重地把信纸重新折好,塞回到信封中,又命人妥善保存起来。

顾灼羽不知道,皇帝陛下有一个专门的小库房。库房里面,将两人相处间有意义的东西,点点滴滴都分类收藏好。

随着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箱子的生辰礼物。

墨敛斯打开箱子,表情微微愕然。

这精致木箱里,竟然摆满了各式颜色各异的民间玩具。

拨浪鼓、九连环、陀螺、竹蜻蜓、风筝......

墨敛斯一个个拿起来端详把玩,发现这些玩具都与汶国的有些区别,大抵是景国特色吧。

其实不过都是些小玩意儿,但因为送的人特别,便也显得格外珍贵了。

他一点儿也没觉得被怠慢,反而快活得要命,黑沉沉的眼眸被点亮了一般闪耀起光彩,翘起的嘴角流露出满心的喜悦。

探子传回来的顾灼羽微服出游,就是在给他买这些礼物?

他悄悄暗想,这些倒是挺适合给肚子里的宝宝玩。

箱子里除了这些,还放了许多汶国没有的新奇珍贵玩意儿。

顾灼羽甚至把自己常年戴着的那串红珊瑚珠串,也一道放了进来。

墨敛斯想起这珠串在他穴里待过好久,羞窘得不自觉紧紧抿起了唇。

他小心翼翼摸了摸小腹,又傻傻地笑了一下,才把那红色珠串戴上手腕。

他想回信,心中有汹涌思念与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灼羽并不知道他自刎。皇帝没有后代,受了重伤动摇国本,这消息早被牢牢封锁住。

他如今已经捡回一条命,也不想顾灼羽再白白为他担忧。

墨敛斯托着下巴思考许久,提起毛笔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又蓦然全部撕掉了丢弃。

他重新提笔,也只简洁地回复了两句。

柔软精细的羊毫毛笔尖端沾了墨汁,在纸上断连辗转,划出一道道苍劲的痕迹。

——万谢。

——甚安,无须挂念。

墨敛斯手撑着桌子站起身,下了决定。

他要去找顾灼羽。

文字再能精妙地表情达意,又怎么比得上实实在在的见上一面?

他知道自己还没做到顾灼羽的要求,但是他想当面亲口告诉顾灼羽,他有了两人的孩子。

他想亲眼见到,顾灼羽听说后惊喜的表情。

满朝臣子拦不住他,一屋太医拦不住他,艰苦路途也拦不住他。

了解他身体状况的太医们,在私下里偷偷议论,说陛下疯了,不要命了。

但墨敛斯知道自己没有。

顾灼羽,才是他的命。

“陛下……!请您三思啊──!!!”

马车外浩浩荡荡跪了一地的大臣,个个以头抢地,呼喊不断。

皇帝要临时出游北巡,满朝文武都是大惑不解,匆匆赶来试图拦住皇帝。

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马车里靠着座位、闭着眼休憩的英俊男人皱着眉,半晌后烦躁地掀开马车帘。

“朕意已决,毋需再劝。”墨敛斯面色苍白,眼神锋锐。他身披一件深黑色的狐裘大氅,只随意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

皇帝陛下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不怒自威,在场没有任何人能忽视。

他言罢,仍有几个大臣不死心地疾呼着。

耳边吵声扰得墨敛斯烦不胜烦,又慢慢道:

“朕已安排妥当,出游期间,暂由右相监国。”

“若有再劝的——视同违抗君命,就地斩之。”

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跪了一地的臣子明白他下定了决心,立刻都噤若寒蝉。

这位年轻的帝王心肠凶狠,一向说一不二。

如果他是昏庸暴君便也罢了,他们以死相劝,还能留个美名在人间。

偏偏他登基以来,虽是手段残暴,但实施的改革政令均是卓有成效,令他们无言以对、无计可施。

“既然诸位爱卿没有意见,那朕便动身了。”皇帝勾起嘴角,轻笑道。

无人敢再多嘴回复,沉默着让出一条道路。

马车夫接到命令,迅速驱动马匹。

天子驾六。

六匹矫健骏马同时昂头,几声长长嘶鸣后,拉着辇车迈步飞驰而出,扬起一地尘土。

大臣们保持着跪趴的姿势,一动不动,恭送皇帝出巡。

许久后,才有大臣小声恨恨道:“只怕又是那狐媚惑主的景太子惹的祸。”

随行的除了众多护卫将士,还有十数名太医。

皇帝陛下现在身体未愈,极为孱弱。他的咽喉受伤严重,不光说话时剧烈疼痛,还动不动便咳出血来。

马车一出发,墨敛斯便止不住咳嗽起来。

一旁随侍的宫人严阵以待,立刻为他递上干净的手绢。

雪白的帕子上晕开一团鲜红的血。

墨敛斯头晕目眩,见了这鲜红更是头痛起来。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上满是冷漠与疏离,满身的低气压,更为他增添了阴翳感。

咳嗽一旦开始咳,便停不下来,他连续咳了好一会儿才停。咳完以后,喉咙像是撕裂一般疼痛。

脖子上那划伤本就没好全。

如今墨敛斯不肯卧床静养,太医也只能敷上了最顶级的金创药后,又用细布包扎起来,好让伤口维持着不会崩开的状态。

墨敛斯闭上眼睛,静静地休息。

从汶国都城到景国都城,若是步行,要走一月多。而即使马不停蹄、快马加鞭地赶路,也要足足赶路一周。

这一周的舟车劳顿,对墨敛斯着实难熬。

每日要喝上好几碗苦到极致的汤药不说,他的孕吐反应又强烈得厉害,折磨得他吐了又喝,喝了又吐,往往来回好几次才能勉强服下那黑乎乎的药汁。

也不知是因为太虚弱,还是因为怀了孕,他成日里总是昏昏欲睡,在马车上却又怎么都睡不安宁。

比起在马车里,这样百无聊赖地呆呆坐着,墨敛斯宁愿骑上马颠簸着赶路。

在马车里坐着,他总是忍不住担忧顾灼羽见到他后,是否会因为他违抗了命令生气,是否会因为他之前的谎言生气。

墨敛斯抿着唇,放空思绪,阻止自己再去想这些。

景国地理位置极北,马车越往北走,这天气便越是寒冷。

墨敛斯有时候常常在想,民风彪悍、天寒地冻的景国什么都粗犷豪放,怎么就出了顾灼羽这样漂亮精致的‌‎‍‍‎美‍‎‍人‍‌‎‌‍?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得出个这大概是天意的结论。

马匹昼夜不停地奔驰,终于在一周后到达了景国。

已是三四月份,景国却还在纷纷扬扬落着大雪,满世界都银装素裹,是常年和风细雨的汶国没有的壮观景象。

墨敛斯的一列人马入关时,被检查的兵士拦住。

自顾灼羽回国后,墨敛斯便还了景国一份独立,不再将景国作为汶国的藩属国。

因为他知道,顾灼羽会喜欢他这样做。

汶国既然已经不是宗主国,他们自然不能随意闯入他国疆界。

又等了一两日,景国皇帝,顾灼羽的父亲顾楷之,才下令放行。

但是,他只允许墨敛斯带着几名侍卫进入都城。

墨敛斯一心迫切想见顾灼羽,没说什么便依言而行,只带了几名侍卫入了皇城皇宫。

景国,宣政殿。

墨敛斯走入殿中,见着眼前这金红色调的高墙大柱,依稀有些恍惚,离他上一次来此也不算很久,但感觉恍如隔世。

景皇顾楷之,是一个外貌儒雅风流的中年男人。

他称不上是暴君,但也着实平庸无奇,年纪上来以后又越发贪生怕死,以至于当年甘愿让自己的儿子出外和亲,换取自己的安宁。

顾楷之今日是第一次认真端详打量这位以狠辣出名的年轻皇帝——剑眉星目,五官凌厉,的确是有一副好相貌,看起来未免太过冷峻了一些。

从前墨敛斯是质子时,他不屑一顾。

后来墨敛斯登基后领兵直直攻打到宫中,顾恺之又吓得匆忙躲起来,只把顾灼羽按要求送了出去。墨敛斯依约退兵回国,因此他那时也没见到墨敛斯。

如今看来,墨敛斯面容苍白得毫无血色,还时不时咳嗽几声,倒是比他想象得更为体虚。

顾楷之扯出一个客气虚伪的笑,开口客套道:

“汶皇莅临,真令小国蓬荜生辉。”

“不敢当。”墨敛斯不动声色。

墨敛斯毫不客气,面无表情,让顾楷之觉得自己脸上挂着的笑容像个笑话。

“不知汶皇这次来此,何意?”顾楷之按耐不住愤怒之情,冷笑道,“又是为了来强娶你的贵妃娘娘吗?”

贵妃娘娘几个字被加了重音。

最出色的儿子,被墨敛斯强行拐去做贵妃,他怨恨已久。

“朕的确想见贵国太子殿下,还烦请陛下代为召见。”墨敛斯行了个礼,淡淡道。

他在景国待了好几年,身体上没遭到什么虐待,却也受尽众人的冷眼冷遇,这其中不可能没有景皇的默许。

墨敛斯对顾灼羽父皇并不怨恨,但也没什么好印象。

“呵……”顾楷之笑了一声,有些得意地问,“汶皇陛下很想见犬子?”

墨敛斯犹豫片刻,坚定道:“是。”

他目光沉沉,明知道这个回答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依旧想要给出这个衷心的答案。

顾楷之表情似是带着恨,又似是快意,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恐惧,伸手朝着大殿前的台阶,遥遥一指。

“陛下若是在那儿跪上一天,寡人便召来犬子相见。”

当年墨敛斯就不过是个小质子罢了,逃回国当了皇帝,没几年竟然便敢踩在他的头上,打了他的国家,掠走他的太子,这口气如何能忍?

顾灼羽带着伤回国后,并不和他多说自己在汶国的经历,他心急如焚地问了好几次,顾灼羽都敷衍着糊弄了过去。

而萧远钦跟着顾灼羽来到景国,他便正好拉着萧远钦长谈了一番,了解到——墨敛斯真是被顾灼羽迷昏了头,甚至有几个月连早朝都不上了,只让贵妃与丞相把持朝政。

顾楷之不屑地暗道,这汶皇大概真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

当初为了顾灼羽,便轻易退了兵,只收景国做了藩属国,放弃了彻底侵略征服景国。如今又为了见顾灼羽,专程长途跋涉来访景国。

墨敛斯爱顾灼羽似是爱疯了,而顾灼羽是他的儿子。

他此刻大着胆子出此妄言,是挑衅,也是试探。如果墨敛斯真跪了,以后连同整个汶国,岂不是都任他摆布?

墨敛斯背脊挺直,闻言沉默了许久,眯着眼懒洋洋地打量顾楷之。

顾楷之心下慌张,害怕墨敛斯蓦然发怒,正讪笑着要匆忙改口,便见到墨敛斯一言不发走了过去。

墨敛斯缓步行至宣政殿前。

他朝着记忆中顾灼羽宫殿的方位,缓缓曲膝跪了下去,又回过头来,对着顾楷之阴沉轻笑道:

“朕跪的是他,不是你。”

“朕敬你是他父皇,忍你这一回,你若再得寸进尺,莫怪朕手下不留情。”

顾恺之惊得说不出话。

竟然真的……下跪了……

他快意的同时,忍不住感到惴惴不安,担心墨敛斯此后会千倍百倍地凶狠报复回来。

顾楷之又不想在此刻丢了面子,只绷着脸,悻悻道:“那汶皇陛下便跪着吧,一日后寡人便召来犬子相见。”

他越是看这幅足以震惊世人的场景,越是心慌恐惧,吩咐了侍卫监督后,便连忙逃一般离开了。

墨敛斯忍着身体的不适,咽下喉间溢上来的鲜血,强撑着保持笔直的跪姿。

他知道自己大可以威胁强迫顾恺之,强行逼顾恺之招来顾灼羽,但他不想因此又让顾灼羽不高兴。

那是顾灼羽的父亲,于情于理,他也应当尊敬孝顺。

至于腹中的孩子……

墨敛斯问自己,顾灼羽真的会想要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顾灼羽一定不想让他挑衅自己父皇。

傍晚的皇宫中,没有臣子出入,只有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们步履匆匆,无人敢多看多嘴。

墨敛斯就这么一直跪着。

鹅毛大雪在泠冽寒风中飘摇着落下,地面上白茫茫的积雪没过他的小腿,湿湿冷冷的。

深黑色的厚实狐裘大氅裹着,遮掩住他受伤的脖颈,此刻却仿佛轻薄极了,风雪都可以随意穿过,刀剑加身一般刺伤身体。

跪了半个多时辰,墨敛斯神志便逐渐模糊起来,眼前的漂亮雪色变得惨白又刺眼。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他浑身都难受,头痛得如同被寒针扎,牙齿打颤得咔咔作响。

墨敛斯发抖个不停,恍惚觉得全世界里只剩下自己。他身体无力得要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到雪里,只凭着想见顾灼羽的心死死坚持着。

太子居所嘉德殿中。

数个炭炉热烈地燃着,偶尔炸出几声噼里啪啦的脆响,殿里暖和得紧,仿若春夏。

顾灼羽斜倚在软塌上,举着本闲情话本打发时间。旁边的小圆桌上摆着极烈的酒,被他一小口一小口抿着。

烈酒下了肚,烧得暖融融的,顾灼羽额上都快渗出细汗来。

他酒量好,喝得又慢,酒意上头得也慢,许久才有些朦胧醉意。

顾灼羽随意翻动着纸张,看那话本里的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却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越看越觉得烦躁可恶。

萧远钦跌跌撞撞推门而入时,便只闻殿里哀愁的叹气声不断。

他喘着粗气惊慌喊道:“殿下──”

顾灼羽不慌不忙坐起身,优雅地整整衣冠,挑眉问道:“萧兄难得如此急切,所为何事?”

萧远钦神情复杂,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方才撞见了那位陛下……他似乎来找你了……”

顾灼羽瞳孔骤然放大,站起身来下意识抓住萧远钦的衣袖,呼吸急促,“墨……?”

萧远钦点头,垂着眼补充,“正在宣政殿前跪着。”

尊贵的太子殿下方才还悠哉悠哉,却没再和他说一个字,立刻松开衣袖,急匆匆夺门而出。

萧远钦苦笑着待在原地,看着自己被太子攥得发皱的衣袖,眼神晦涩不明。

顾灼羽一路飞奔到宣政殿前,厚厚雪地上被他踩出一路深深浅浅的印子。

他出门得急,连件大氅也没披,好在喝过了烈酒,又匆匆跑着,身体倒是不冷。

远远的,顾灼羽就看见有一抹灰白的身影,在漫天的皑皑大雪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挺直的背脊却没弯下来。

是墨敛斯。

还看不清脸,但顾灼羽敢赌咒发誓,那就是墨敛斯。

他不敢置信地停下脚步,怔愣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墨敛斯跪在雪中,又想起萧远钦刚才说的确实是“跪”。

顾灼羽眼睛发热,喘息着连忙拔足冲过去。

几个侍卫试图拦住他,又不敢伤了太子殿下,最终还是让他冲了进去。

墨敛斯跪在雪地里,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深色的头发、衣服都被雪花一块块染白。

他听见动静,迟钝地抬头,一袭熟悉的红衣映入眼帘。

只见眼前那人一张脸都冻僵了,青青白白的。几月不见,眉骨鼻梁与下颌线越发显得清晰硬朗。

他见了顾灼羽,好像情不自禁想笑,而僵硬的脸部肌肉与不正常发白的唇,却让这个笑变得有点滑稽。

墨敛斯摇摇晃晃,强撑着拼命站起来,双腿已经冻得完全失去知觉,和冰雪一个温度,马上就要摔倒在地。

顾灼羽慌忙上前扶住,入手就是一片寒铁般的冰冷。

他还没来得及问墨敛斯怎么来了,墨敛斯就先哆嗦着开口道歉:

“哥哥……对不起,我、我自作主张来了,我怕你、不让我来……对不起……”

顾灼羽紧紧抱住他,安慰道:“来就来了,没事。”

这些日子,他同样快被思念逼得发疯。

他温暖的体温传到墨敛斯身上,带着些陌生的酒气,简直有些不真实。墨敛斯发着抖,贪恋地回抱住他,虚弱地低声呢喃着:“哥哥……呃嗯……你是真的吗……是不是、梦啊……?”

顾灼羽哽咽着回应道:“是真的,不是梦。”

“我在,我在。”

他哄小孩一样,轻拍几下墨敛斯的背。

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墨敛斯本还想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脑子却实在昏昏沉沉的不清楚。

他嗫嚅着要说话,眼前突然一片青黑,在顾灼羽怀里晕了过去。

顾灼羽呼吸急促,把人一整个横抱起,这才意识到墨敛斯真的瘦了太多。

他面色阴沉,抱着晕倒的墨敛斯,大步往自己殿里走去。

手上忽然一阵诡异的温热。

顾灼羽低头,惊恐震惊地看见,自己的手被淡红的血液染了一片。

温热的血液,是从墨敛斯的下身流出来的。

它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皑皑白雪上开出一朵妖异艳丽的花。

顾灼羽大脑骤然空白,抱着墨敛斯的手止不住剧烈发抖。

为什么会有血……?

还有侍卫拦住他,“殿下!万万不可!陛下此前下了命令,不让……”

顾灼羽眼睛红得吓人,一字一顿道:“滚开,这是本王的人,本王负责。”

侍卫被他血红的眼睛吓住,沉默着退开。

顾灼羽紧紧抱着墨敛斯冻到僵硬的身体,把漫天的凛冽风雪全部为墨敛斯挡下,踉踉跄跄疾步回到温暖的嘉德殿。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