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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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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被埋在距离城区80英里的荒野,那里不属于巴黎。他们这群异乡人,在那里永恒。

-----正文-----

有一天,破旧的门发出毫无生气的声响。格朗泰尔从宿醉中滚出来,无目的地开门,嘎吱作响。爱潘妮身边站着一个黄种男人,他们站在一起,令人昏昏欲睡。若让格朗泰尔描述当时的场景,他常年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定不允许做出详细的回忆。他依稀记得那个男人的瞳孔,深邃的黑,他戴的玉石戒指,硕大的宝石,从色拉油中捞出来的绿。男人瘦削的身形和精致的脸上流露出的冷漠怯懦的神情相得益彰。他们站在一起,爱潘妮依旧是褪色的浅黄针织裙衫,宽大的男士外套,金灿灿的细条项链,吊坠垂在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前,骇人的鬼怪的脸,在心脏旁边。她死气沉沉的憔悴感与男人搅合到一块。男人沉默地挺直站在走廊里,格朗泰尔难以用死物或者活物下定义。爱潘妮请求他为他们作画。她挽着男人走进房间。格朗泰心不在焉地给他们作了画,眼睛在画布上,那对情人身上,陈旧的窗子外面流转。他独自欣赏安灼拉在狭长的街道上行走的姿态的时间被剥夺了。那个异乡人,不知何时还会出现在这,机会常有,但这与格朗泰尔不想失去任何一次并不冲突。

他窥视从神话中逃离出来的安灼拉,这让他的存在具有意义。死亡聚焦在金发上,他借机拨开永恒的奥义。又是这个金发碧眼的异乡人,他从街上走过,在黑发墨眼的人群中异常鲜活。他的美丽控诉巴黎活着的魂灵灰头土脸,这儿的精致生出虚假的婴孩。苦痛各有各的苦痛,颓靡全世界一个样。

确实,从爱潘妮一家搬来她的黄种情人为他们置办的小公寓后,她常常敲响她的邻居的门,在她坐上那男人的朗西亚轿车出去过夜,与家人挤在狭小的公寓内之外的任意时刻。她常与他大醉一场。他说她和吴就像安娜与她的国王。这个为英国佬熟知的故事,在反复流传后蒙上一层秘密面纱。他将嘴唇弯成圆形,熟练发出“hu”的音。她纠正格朗泰很多次,但习惯不会轻易被改变,围城外的事物首要被排斥,胡先生连姓氏都与巴黎格格不入。爱潘妮容易醉到,与她总是摄入过多酒精密切关联。她先笑了,像个老妪,格朗泰在她身上分不清年轻与衰老的界限,他也永远无法嗅到安灼拉身上任何一个地方的气息。他们都醉了,甘甜的酒液完成了上帝无法完成的使命,阻断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见的与之连系。那个声音平地惊雷,又溃走。“你和他才是。”他们之中一个人说了,两个人听不到。

他们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彼此分享知晓的世界。她耷拉着脑袋,任浓密的头发乱蓬蓬地坠落在每个缝隙。她和每一个禁锢在西贡的平民女人一样,枯萎的灵魂催生出枯树枝的身体。她浓密的黑发繁茂,却干涩不已,被折断,掉在地上。和巴黎的暖阳下生活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她拥有一头异乡人的头发。在这的时候,胡对她的头发表现出异常的痴迷。这痴迷来自于壁垒之外,也通向那里。爱潘妮所幸放任其生长,任其吸干她干瘪的血肉,抽净她枯萎的灵魂,成为一具骸骨。她令格朗泰想到她的西贡,他又想那个金发青年在远方的异域会是怎一番模样。

格朗泰给她讲阿伯拉尔。这个可怜的神学士拥有最深沉又不幸的爱情,与之注定的命运,直到灵肉分离才能得到未知的安宁。她想,他觉得她会喜欢这样的故事,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爱潘妮抓不住自己的灵魂,它被吃掉,被丢弃在潮湿闷热的河内自家客栈,撕碎在气派的西贡别墅中,吞噬在布叻隆公园向日葵地卧着的疯男人杜通嘴里。他在新加哥答街一带游荡,爱潘妮大概十二、三岁时常经过的地方,传言靠食婴尸过活。她心生恐惧,还是在寂静的河岸撞见了。他肮脏,疯癫,令人惊慌失措。她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害怕却没有任何应激反应。他踉踉跄跄地行走,嘴里不停地念叨,那火上烤过无数次的嘶哑嗓音在她的生命轨迹中四处乱撞。甚至到现在,她讲与格朗泰,仍旧在格朗泰的破房间里左冲右撞。杜通在某一天消失了,不足以留下什么印象,没有人在乎这样一个实体。有人看见他走向河堤。他从瘴气弥漫的亚热森林穿过,自然之母对活物的垂涎,就让他被鲜艳的蛇毒死,被猛兽啃咬得只剩骨架,附在上面的腐肉渣滓引来蝇虫。可爱潘妮重新遇到了,时隔三年,他又出现了。

跟华人少爷搞在一起的殖民地女人都是下流‎‍‎‌‍淫‍‎‌‌荡‌‍的。德纳第太太时常端起正当人家的架子,斥责她丢尽了自己的脸面,将这个“气死我的婊子”赶出去。于是,爱潘妮漫无目的踱步在西贡街畔,穿过人声鼎沸的唐人区,她已经习惯这里的喧嚣。她走到了布叻隆公园。裹着油浸得褪了色的当地女人们聚在一起传闲话,毕竟这是平民公园,她们的孩子就在这儿打闹。他们的叫喊声就是恶魔的咒语,她厌恶他们,她不敢正视他们,她从他们眼珠子反光中看到一具畸形的骨架,正是她自己。炽热的阳光烤的她睁不开眼。前行,忽然这双眼睛睁开了来。丑陋的流浪者躺在偏僻的向日葵丛里,四肢大张,如同被献祭的牺牲。他的嘴唇在蠕动,这让她想起烂木头裂缝里时常露出头来的黑色虫子。她在看一句髅骨,她已将看到他的死态。密密麻麻的虫子从她身体的每一隐秘处迸出。她就此离开了。巴黎勾引她,她便来了;她来巴黎,却不属于这。她过于美丽,让她自惭形秽。

安灼拉的本质是什么?太阳,圣洁的躯体代表光明,没有人敢剥夺他的光芒;婴孩,天真的、纯净的,巴黎的罪恶席卷而来,又落荒而逃。他属于这片土地,却又脱离于此。颜料铺天盖地泼落在这儿,金灿灿的,等同安灼拉无处不在。他不再是他,而是一个无形式的状态,充满了画板,又挤满了楼顶,无处不是。格朗泰在安灼拉邀请整栋楼的居民的楼顶晚宴中完成了自己的画作。他给它取名安灼拉的本质。

他与德纳第一家坐在一起,死气沉沉,就像他们的头顶没有阳光也没有骤雨,独有一层连接一层灰蒙蒙的云缓慢地朝他们的脸压下来,直到有人窒息倒下,也不停止。爱潘妮坐在格朗泰旁边,她是这一家子与巴黎的桥梁,即便你还可以看到她身上死亡的质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年轻人。那小伙子,新来的住客,离安灼拉那个团体很近,他第一次来便融入了他们。格朗泰抓住爱潘妮的手,她整个身躯不自然地颤抖起来,埋头在镶花边的瓷盘里。她算有秘密的人吗?或许算。她感到痒,从手掌到心脏,层层波及。格朗泰的画笔在她手掌上旅行。他给她留下一道咒语,令她心惊胆战:

Marius。

爱潘妮常和泡在酒精里的格朗泰调笑。她瘫倒在格朗泰家里的破沙发上,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上面茸毛状的苔藓和霉菌从缝隙里滋长,凝结成密密麻麻的绿色斑点,像她的眼睛。她与任何一个事物,甚至于自己年轻的肉体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沟壑,她只想在这儿死去。男人在等她走出去。她在等着灵魂被剥离。她抬起一条白皙的腿,裙边滑落,堆积成一座小丘。时间本身是永恒的,却带给她无望以及不能无穷的安宁。直到他扔下画笔,她欣赏起他的画作。金色的乱发,蓝莹莹的眼珠,鲜艳欲滴的嘴唇,玫瑰色的脸颊。

我的朋友,你坠入爱河,不再适合为我画像。

他把她当作一具躯壳,一个模型,一件死物,无论谁都是同样的效果。这对情人们在这儿不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对他没有丁点意义。格朗泰只看得见安灼拉,便在格格不入的世界找到支点。在他这里,安灼拉不再是固定的意象,他可以是神明,可以是彩瓷瓶;安灼拉在他的床上膨胀到挤满他可见的空间,他从来没有出现。这个城市的‌‍‎‌美‌‎人‌‌‍‍‎,这个年轻的异乡人,属于这片土地又与之将要分离

爱潘妮几乎不会这样仰躺,伴随着困难的呼吸。不自然的红侵袭了她的皮肤,她竭力呼吸的样子如同被情夫掐住脖颈。格朗泰开始欣赏她身上迷人的濒死的光彩。她艰难地反转身子,陈腐的空气又挤进它的胸腔。 痛苦的窒息感暂且放她一马。她的脑袋枕着小半臂膊,另一截小臂伸出破沙发的边缘,任意地垂下。她戏谑地告诉格朗泰用一把小刀刺向安灼拉的心脏,他就欣赏到濒死的玫瑰胸口绽放鲜艳的玫瑰。格朗泰陷入思索,异常认真地点了头。紧接着,他又执著他的颜料和画板。

死亡的恐惧笼罩在她的心口,随着程度加深,达到物极必反的极点,又停在伊始。杜通倒在西贡总督公园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殷红的血凝结在白色的地面上,促成这可悲的流浪汉一生极为凄美的画面。爱潘妮恍然若失。被惊扰的总督车驾后的卫兵杀死了杜通,也就此扼杀了她。某处反射的光闪到她的眼睛,她追溯到源头,那黑色老爷车后座的夫人胸前的蓝宝石璀璨令黑夜的流星黯然失色。她想起马吕斯,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刚来这一层不久。她干枯的灵魂里燃起一点火焰,透过死亡的黑暗生出点光亮来。她给爱定义,产生不同,让她反源怀疑。

楼顶聚会越来越少,安灼拉终于找到足够的伙伴,他们撕掉掩饰的罩纱,直接进行秘密会议。就在附近的缪尚咖啡厅,格朗泰便常驻在那里了。

爱潘妮时常在这儿,她有意无意躲着那辆朗西亚黑轿车—这个女人也同样坠入爱河了。

世代变革是主流的替代更迭。人将理具化成可以表述的东西,处于对任何中心产生有利或不利影响的参破地位。这种位置从不改变,而人会存在于这个位置的不同方位以产生不同效果。人无法认知到自己是否处于理的位置开始不断移动。接近或者远离,都在于变革。有些远离可以避开真理的锋芒,人便进一步远离;有些接近则被真理的锋芒刺得遍体鳞伤,便以为是错误的方向。认知导致未知。我怀疑一切,安灼拉。并且我游刃有余。可我见到你,便盲目地相信你处在真理中,你就是世界的中心。世人应向你俯首,我的太阳。喝一杯吧,安灼拉。我没有热情持续怀疑和信仰,来到世界即为享乐,尽情的在酒桶里欢愉。来吧,忒弥斯,真理让人吃不消,这个婊子总要把人弄死来寻开心。清新感情,清醒期,还是见鬼的清醒。罪恶的本丢·彼拉多,清醒让我痛苦到极点。审判它,撕裂它,把我的眼睛镶嵌在你的骨头里见证毁灭。死亡!光芒,你身上的光芒,总想着造福又永远在作恶。多么诱人的酮体,多么美丽的金发,多么年轻,多么健康,多么纯洁!是谁好心又大胆,从众神的欢宴上将你盗来为我斟酒?某个女神的酒池装满上等酒液,往里一跳,享乐无穷。允许我跪伏在你脚下,舔你的鞋尖。你构建了多么美妙的新世界!用信仰的刀子挖出我的心脏吧,它早就不再跳动,它从来没有跳动过。哈,世界是无穷的,你是永恒的。这冰冷的云石雕像不愿意分我一点热量,否则我就融化了。无意义的火焰相比之下,善良得挤出人的眼泪。

他们搭起了街垒,在战斗中的炮火声显得整栋楼异常寂静。直到格朗泰听到沉重的敲门声,他从窗边起身,走到门口向外探视。

一个妇人站在门外。

格朗泰放进了这个庄严的女人,一个金发碧眼的贵妇人。他一眼爱上了她的金发,这让他自然带代入了某个神明,和安灼拉一样的意义,或者说,是他本身:她让他看到了安灼拉。她平静地走向窗边,并无作为陌生人怀有的对这房间主人的一丝羞怯。格朗泰离她很近,他坐在窗边的画板前,原本在画着什么。那夫人的蓝眼睛与她胸前璀璨的蓝宝石同样散发着光芒,就像安灼拉的眼睛,格朗泰总全然为之陶醉。格朗泰的目光从窗外街垒后冷峻的云石雕像上拔开,倾注于这个妇人身上。他看到了她的颤抖,在这镇定的外表下任何人都难以察觉,他却看到了。格朗泰是谁?格朗泰是一滩烂泥,永远和谁也不一样。他就看到了:她像平静的死水,底下随时要喷涌出绝望的冰水来。

黑夜之中,没有人说话,窗外一片沉默。直到格朗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某个角落溜进即将溃散的街垒,那是爱潘妮。她去了,她的灵魂将升入天堂。身边站着的人终于开始夜晚降临后的第一次述说,她显然也看到了爱潘妮。格朗泰转而看向她,听她说了很久,直到夜色正浓。

"但我想您不讨厌您所认为的荒唐与可笑",格朗泰说。

他不再端详这个端庄美丽的妇人,他与她一同,穿过狭小的窗,望向窗外,一座街垒在那里,仿佛永远屹立。他在看他的‌‍‎‌美‌‎人‌‌‍‍‎,他的信仰。他很快就不会再见到了,也或许并不代表神祗毁灭,而是他将永远追随他。她在看她即将凋零的希望,她可怜的独生子,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的心将同他一起死去。

格朗泰完成了那幅画,在街垒被攻破后不久。那妇人站在那,俨然死去的雕像,泪痕氤氲她脸上的脂粉。当然,她见证格朗泰的最后行动。

我看到黑色的光——格朗泰挡住那排枪。

他们血肉模糊,不再是活体,巴黎所留下的印迹被刻意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们被埋在距离城区80英里的荒野,那里不属于巴黎,也不属于任何一座城市。那里什么都没有。他们这群异乡人,在那里永恒。

某一天,在巴黎,某位侯爵夫人的闺房的墙挂上一幅某位不知名画家的画。那位夫人总是久久凝视那幅画,并叫它《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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