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和他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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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愁在暗无天日的玄女墓里困了七日七夜。烟血魂的毒在血管里燃烧，他的脑子里一遍一遍重演太子府阖府七十二口弃市的惨状，眼前看见那人狂傲冷漠的脸。他仿佛仍然可以看见那人立在高台上，一身明黄龙袍明亮得刺眼。那人用不屑的声音说出，大哥，你永远也争不过我，因为你只会弹琴的手太过柔弱，永远无法像男子汉一样拿起一把真正的剑。

漫长的黑暗里，万里愁听见自己的指关节被捏得咔咔作响。苍穹剑在手中燃烧的触感仍然挥之不去，引发指尖的疼痛。他咬紧了牙关，感觉舌尖的血腥渐渐渗出口中。

苍穹神剑，万里愁一遍遍对自己说，我答应你。

给我力量，我就把我的身体，祭献给你。

******

昆仑山高耸入云，顶端是皑皑积雪。

万里愁手脚并用朝山顶攀爬，无奈从来只懂得抚琴的手臂丝毫无力，一次又一次地从光滑的山岩上滑下去。背后苍穹神剑忍不住出言讥讽：

“按照这个速度，你不如去借一把铁锹，从山脚下把昆仑山挖平，这样到达山顶比较快。”

任凭苍穹剑如何讥讽，万里愁丝毫不往心里去，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费神顶嘴，他没有时间，他没有时间。

烟血魂的毒一旦入血，便无药可解。万里愁的两只手背上已经布满了蛛丝一般的血管细网，便是烟血魂初步发作的征兆。他告诫自己，必须在烟血魂完全发作以前报仇——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

昆仑山顶干燥冰冷，砂石与冰川相连，连只跳跃的兔子都没有。王母峰高高耸起，直入云霄，在空旷的绝顶显得那么突兀，却又是那么的美。

王母峰上竟生着绵绵绿树，树间藤蔓缭绕，藤蔓上又开满鲜花，花上生着宝石一般的果子，正是万里愁此行的目的，——

瑶池之果。

万里愁胸中陡然升起希望，便朝王母峰冲了过去。然而刚刚到了峰下，空中传来一阵奇异又恐怖的尖叫，仿佛有什么人在大喊——

颙颙——

万里愁刚刚来得及抬头，只觉得上方传来巨大的风声，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在自己双臂上一钩，顿时小臂皮肤鲜血如注。他还没来得及拔出背后苍穹剑，那巨大的四眼恶鸟又原路返回，再次朝万里愁一钩，差点将他一条胳膊整个扯下来。背后苍穹剑大喊：

“快拔剑——笨蛋，快把我‎‌‎‍拔‍‍‌‎出‌‎‌‍‎来‌‌‍‍‎迎战！”

万里愁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拔出背后的苍穹剑，却来不及朝那怪鸟劈砍，整个人竟被怪鸟的利爪拎起，朝山下扔去——

不行！万里愁心中大喊，绝望地挣扎，他还没有报仇，不能在这里死去！

手中的苍穹剑忽然变得极长，剑刃与悬崖的岩石不断摩擦，试图阻止万里愁下坠的趋势。锋利的剑刃撞在突兀坚硬的岩石上溅出火光，甚至崩出了一个小小缺口，万里愁即使在巨大的慌乱中也仍然不免感觉心疼，大名鼎鼎的苍穹神剑居然被自己用得如同废铁一般——

他听见一个声音对自己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万里愁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处谷底。从千刃高的昆仑山跌下，自己竟未被摔死，万里愁实在觉得惊异。但更令他惊异的是，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背影，看起来竟有几分熟悉。

“趁你昏迷的时候，我去周边看了看，这里有些水，你先喝了吧。”

男子回过头来，修眉俊眼，却看起来熟悉得有些奇怪。万里愁看着男子身上与苍穹剑柄缠绳如出一辙的衣襟，不禁脱口而出：

“苍穹剑！”

男子看着万里愁，带着几分好笑，又带着几分惊异，他走过来拍了拍万里愁震惊的脸颊：

“你看得见本剑灵的人形形态？”

玄女墓中，烟血魂的毒性在血管中燃烧，万里愁想起濒临死亡的自己触摸着剑柄，那种灼热的触感渗透进掌心的感觉。在自己将死的一刻，苍穹剑对自己许下交换条件，只要自己愿意交出自己的身体，苍穹剑便愿意帮助自己完成复仇心愿。

万里愁眨了眨眼睛。自己早就是了无生趣的了，若有这么英俊的男子占有自己的身体，也算是个不错的主意。

想到这里，好好对待自己肉体当做交换条件的信念足了一些，万里愁不客气地取过男子递来的水喝了几口，又吃了几个野果，觉得精力稍稍足了一些，不由得好奇询问：

“我能看见你的形态，是不是因为你我之间存在交换条件？”

“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难不成你能看见本剑灵，是欣赏本剑灵长得帅？”

万里愁怀疑自己不是先被烟血魂的毒给毒死，而是先被苍穹剑给气死的。他又吃了两口野果，决定平复一下心情：

“是你救了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上去？”

苍穹剑灵解释，这里是山下的一个峡谷，剑灵毕竟灵力有限，只能勉强托住万里愁的身体，避免出现剑断人亡的后果。从这里上去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驱赶昆仑山顶的怪鸟，取得瑶池之果：

“如果本剑灵没有猜错，那怪鸟便是传说中看守仙果的四目顒凤了。这家伙自恋得很，发出的声音也只是不断重复自己的名字，偏偏金身不死难以除去。”

万里愁陷入沮丧之中，自己的复仇尚未开始便陷入绝境。他看着剑灵，忍不住问：

“你究竟为什么要我的身体？”

剑灵打量着他：

“若本剑灵说，本剑灵是为了一个人呢？”

“为了一个人？”

“那人是本剑灵的旧识，本剑灵算是为了救他。”

万里愁看着苍穹剑灵的身影，心想，究竟是什么人，值得这样一柄神剑的剑灵倾力相救？

想必，那一定也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

山谷之中除了野果，便是些毫无用处的怪异野草，轻轻一碰，便会张开叶子学着人声发出大叫——据苍穹剑灵所说，这些是带有灵气的神号草。万里愁搜寻了一圈，终于放弃找到剧毒野果毒死四目顒凤的决定。

颓废地在小溪边坐下来，万里愁灰心疲累之极，便从强韧的野草之中抽出细茎，缚在枯枝上，做成简陋的七弦琴，唱起一首古老的琴曲：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苍穹神剑倚在一旁的岩石上，剑灵默默听着，难得地没有开口评论。万里愁胸中充满了烦闷，便忍不住对身边的剑灵倾诉：

“我从小跟着母亲在民间流浪，一直到八岁那年，母亲病逝，才有人告诉我，我竟然是先皇的亲生儿子。我被接进宫中，学习各种宫廷礼仪、诗词歌赋。人人都说，等我长大了，我会成为皇帝，成为天下之主——可是在我看来，这些还不如弹琴有趣。”

剑灵默默听着，并不说话，令万里愁怀疑他是不是哑了。即使没有回应的倾听也带来安慰，万里愁便继续说下去：

“我还记得，他们带我进皇宫的那一天，幼年时的伙伴追在马车后方，一次又一次跌倒，想要追上我送给我一把亲手雕出来的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万里愁幽幽地唱着。琴声刚停，剑灵却开了口：

“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回去找他？”

“他？我童年时候的伙伴吗？回不去了……万天异违背先皇遗诏篡位，我亲眼看见太子府七十二口弃市，包括从小照顾我的管家和他年幼的儿子……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为他们复仇……苍穹剑，你会帮助我的，对吗？”

苍穹剑没有回答。

******

陷阱的周围布满了神号草，那些野草像是因为被挪动了地方感到不满，不停地摇头晃脑。苍穹剑的嘲讽声又在万里愁背后响起：

“你居然以为这样就能战胜四目顒凤？靠一群没有脑子的野草和顒凤对骂？”

话音未落，空中已然响起巨大翅膀扑震的声音，四目顒凤从半空盘旋而下：

颙颙——

那些没有脑子、只知道重复声音的神号草抬起头，纷纷朝顒凤发出模仿的声音：

颙颙——

四目顒凤大怒。它本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神鸟，从来不曾有敌手胆敢当面直呼自己的名字，更何况是一片不起眼的野草。顒凤从半空扑下，啄去半截野草，发出尖叫：

颙颙——

神号草生命力极为顽强，瞬间又生出半截新的叶子来，继续发出模仿的声音，声线变得更加锐利：

颙颙——

万里愁见神鸟正全神贯注与神号草交战，趁此时机飞奔上王母峰，折下宝石一般奇异的野果——

瑶池之果！

******

万里愁既得了瑶池之果，便又匆匆奔赴天山，按照玄女墓的密录所载，要去天山之渊中寻找焚心之水。苍穹剑沿路一语不发，此时看见波光澜澜的天山之渊中冒出小山一般体态的九尾旋龟，不由得发出看热闹的讥笑：

“本剑灵才不相信你会有本事对付九尾旋龟。这旋龟本是大禹治水时承托息壤的神兽，只因分心令息壤从龟甲上脱落，被天神罚囚禁在天山之渊中，除非令息壤失而复得，否则永生永世不得回归天庭——”

剑灵话音未落，紧接着发出尖叫“万里愁你这该死的家伙——”

万里愁拔出苍穹剑，便朝九尾旋龟的巨壳斩落。

那九尾旋龟摇头摆尾，任凭万里愁一剑斩下，却不避不惧。万里愁反倒被震得掌心发疼，那龟甲却丝毫未动，他不由得低头检查苍穹剑的剑锋，幸好并未损坏——

剑灵怒气冲冲：

“万里愁你下次砍人麻烦先打个招呼，本剑灵可不想还没拿到你的身体，就先被你给玩死！”

九尾旋龟缓缓挪动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小山发出震动：

“息壤——你看见息壤了吗？”

万里愁愣了：

“你在对我说话？”

“息壤——我要息壤——息壤在哪里——”

那旋龟又大又笨，见万里愁拿不出息壤，竟然一跺脚，顿时掀起巨大的水浪将万里愁拍了出去。万里愁反应不及，呛了一口水，背后的苍穹剑不断地尖叫抱怨：

“啊这么多水，我要生锈了，我要生锈了——”

万里愁终于到了爆发的极限：

“闭嘴！”

******

光靠争吵解决不了九尾旋龟，万里愁呆滞地坐在岸边，观察着天山之渊中旋龟的一举一动。那剑灵倒是忙个不停，先是找来木枝生活，紧接着把剑鞘和剑身烘干，再招呼万里愁帮他把衣衫也烤干。见万里愁呆呆地一动不动，苍穹剑灵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就这么想要得到焚心之水复仇？复仇结束了呢，你打算到哪里去？”

万里愁这才反应过来，奇怪地看着剑灵：

“复仇结束？你不是要我的身体吗？那时我自然已经死了，想办法投胎去。”

“唔。”

剑灵仿佛思考着什么，在万里愁身边坐下。

“苍穹剑灵，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一旦没有了身体，也就没有办法完成最后的心愿。为太子府七十二口人复仇是我的责任所在，可是我心中始终记挂着一人，想要为他弹琴。你能不能记下这支曲子，替我弹给那人听？”

“你幼年时候的朋友？”

“嗯，他的名字叫做小君。”

万里愁从怀中取出神号草茎做出的简陋木琴，轻轻弹着丝弦，唱着那首他经常弹奏的曲子：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渐渐的日头西落，月亮东升；银色的月亮从夜空中渐渐移向西方，又在天际沉没了下去。东方露出鱼肚白的天色，第一缕晨光投射在天山之渊的中心，万里愁忽然从瞌睡中惊醒，看着湖心发生的事情——

巨大的旋龟从水底升起，潜游到湖心一小块岩石之下。那岩石上堆积了一小块土壤，土壤上开着一朵细小的花。

旋龟浮在那朵细小的鲜花之下，轻轻用吻部触碰垂下的花瓣，像是和亲密老友打招呼一般。

“这湖心光滑如镜，怎么会多出一小块土壤？土壤下方是岩石无法扎根，又怎么会长出一朵鲜花？”

万里愁觉得十分奇异，便等旋龟潜回水底后，朝湖心游去。那一小块土壤看起来略微发黑，似乎平平无奇，然而万里愁轻轻挖去一个角的土质，那土壤便又瞬间长出一隅，恢复了原来的形迹。

“这是息壤，只有息壤才能在无法扎根的地方开出鲜花！”

苍穹剑灵恍然大悟，尖叫起来。

“我早就知道那是息壤了。”

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九尾旋龟冷不丁说道。

万里愁惊得下巴快掉下来：

“你早就知道这是息壤？为什么你不将它交还给天庭，从天山之渊里脱身？”

巨大的旋龟轻轻伏在息壤面前，用凸出的吻部轻轻触碰娇弱的花瓣，而那花瓣被清晨的风微微吹动，仿佛也轻蹭着巨龟，宛如知己温柔的触摸。

“我在天山之渊中待了一千年，年复一年、朝夕相伴的唯有这朵小花——等我意识到令花朵生长的正是息壤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如果将息壤交回天庭，没有息壤的滋养，小花很快就要凋谢；就算将小花移植别处，若我回到了天庭，便再也看不到它。”

神龟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表情：

“对不起昨天骗了你们。我以为只要欺骗自己，说没有找到息壤，就可以继续在天山之渊中和我的小花一起永远生活下去。”

旋龟又急切地寻求保证：

“你们不会把这件事情传出去的，对吧？”

万里愁挠了挠头：

“额，不会……”

“那就好！你们来天山是为了找什么？焚心之水？”

九尾旋龟听完万里愁的乞求，忙不迭地摇摇尾巴，钻回深渊里去。过了许久，神龟方才浮上水面，从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玉瓶，正是万里愁苦苦寻求的焚心之水。

神龟拳头一般大的眼珠子紧紧盯着万里愁：

“焚心之水乃是神物，具有无与伦比的威力。公子，你真的明白，你追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吗？”

******

三份瑶池之果，一份焚心之水。

玄女墓中的密录卷轴徐徐展开，万里愁催动其中的诀咒。

九尾神龟的话语尤在耳边响起，

——你真的明白，你追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万里愁不解。只要被仇恨撕咬过的人，又怎么不知道自己追逐的东西？

他低头看看双手。烟血魂的毒性渐渐蔓延到了小臂。他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

熙熙攘攘的京城闹市，被黑色斗篷遮住身体和面容的两人鱼贯前行，走到皇城的大门前。

“来者何人？这里是皇宫禁地，擅闯者杀无赦！”

为首之人在斗篷下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

“在下乃是西域巫师，觅得举世无双的美貌胡姬，特来向皇帝进献！”

守门的侍卫十分狐疑，指着巫师背后的剑鞘：

“这是什么东西？你不能带着武器觐见皇帝。”

巫师微微一笑，抽出背上的事物，向侍卫展示空荡荡的剑鞘：

“这是空的，是为了演示法术用的道具——”

“那也不行！你必须空手觐见皇帝！”

******

黑色斗篷下的‍‎‌‎美‌‍‍人‎‎‍‌‍曼妙丰腴，风情万种。就算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也不禁看得目不转睛。

台下的人用斗篷遮住半张脸，知道没人认得出易容后的自己，不禁微微笑。‍‎‌‎美‌‍‍人‎‎‍‌‍如月，名唤无心，以瑶池之果为肉，以焚心之水为魄，不会爱上天下任何一个男人，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抵挡得住她的‎‌诱‍‍‎‌‌惑‍‍‎‎‌。

年轻骄傲的帝王显然对进贡的‍‎‌‎美‌‍‍人‎‎‍‌‍极为满意，对金銮殿下的巫师大加赞赏：

“你想要什么赏赐，寡人都会给你。”

台下的人恭敬地弯腰行礼：

“求陛下赏赐草民前太子府阖府七十二口的尸骨安葬——”

年轻多疑的帝王皱起眉头：

“前太子府阖府俱是反贼，你为何乞要他们的尸骨，莫非——”

台下的人重重叩首：

“前太子虽然无德，但府中管家与仆从曾于草民有恩，草民希望得到他们的尸骨，替他们安息。”

“既然如此，朕便恩准！”

******

荒山之中，堆积了七十二人尸骨的坟冢如同小山。万里愁摘下黑色斗篷和面具，虔诚地在坟前祭拜。

身后苍穹剑疑惑不解：

“你既然进入了金銮殿上，为何不当场将那人击杀？为何还要将月无心献给他？”

“要凭苍穹剑血溅五步，并非难事。可是这样也无法解除太子府阖府上下叛逆的罪名。何况，皇宫守卫重重森严，若要杀死万天异，势必要牵连无辜，我不想要无辜的人死于剑下。”

“万里愁，你自己命在旦夕，却仍然不忘做个好人。本剑灵没有看错人。”

身后的剑灵轻轻弹奏起那只哀怨的琴曲。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万里愁，等万天异按照计划覆灭，你便可以放心地去死。我会找到小君，将这只琴曲弹奏给他听。想必这位小君，也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

万里愁听着琴曲，并不说话，良久却问：

“你呢？苍穹剑灵？你是生来便在苍穹剑里，还是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是为了一个人，那个人永远不知道我为他做过什么，最好也永远不要知道。我曾经在宫墙外远远看过他一眼，见他生活得富足无虞，便心满意足。后来他陡逢变故，身逢险境，几乎被人杀死，我便投身玄女墓，乞求得到苍穹剑的力量，终于和苍穹剑融为一体。”

“原来是这样。人人都知道玄女墓中的苍穹剑拥有天下无人能敌的力量，无数人前仆后继去玄女墓试图开启苍穹剑，却没有人成功过，否则万天异也不会将我囚禁在玄女墓里。”

“我也是和苍穹剑融为一体时才得知的。玄女生前身怀异术却遭人背叛，于是发下重誓，只有可以为他人舍弃肉身的人，才有资格令苍穹剑的无穷威力重现人间。”

“那个住在宫中的姑娘，你一定很爱她。”

“什么？”

“你说你曾在宫墙外远远看过她，想必是宫中的哪位绝色佳人了。你为她付出如此，想必十分爱她吧？”

苍穹剑灵轻轻笑：

“是吗？也许是吧。”

******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万天异盛宠月无心的消息传遍天下，渐渐天子无心朝政、纲纪松弛，不出数年，便已腐败滋生、上行下效，引发民怨连连。甚至有朝中清流开始撰文，为前太子翻案，要将万里愁身后的罪名推翻。而漩涡中心的人却在深山中枯坐，用全力避免烟血魂的毒素入骨。

白鸽拍拍翅膀轻轻飞入洞中，送来消息，万天异手下大将叛乱，已经将帝王逼出皇城，由剑阁入川。

闭关打坐的人猛地睁开双眼——

时机到了！

******

青城山中，雪后的腊梅绽开了第一朵花苞。

年轻的帝王已经被连月来的战事拖得脸色憔悴，眼中却愈发燃烧着困兽一般的光芒。明黄的单薄袍子前襟敞开，彻夜饮的酒化成冬日里的汗。万天异一抬眼，却对湖心亭外遥遥相对的那人身影毫不惊讶。

“万里愁，原来你没有死。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搞的鬼！”

万天异少年时剑法卓群，曾为三军统帅，如今虽然多年不曾用剑，却仍然宝刀未老。年轻的帝王从墙上抽出长剑，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足尖在结了冰的湖面上轻踏，便朝对面那人飞奔而去。

万里愁负着双手，背后一柄苍穹神剑，道袍飘飘长身玉立。等万天异到了面前，万里愁方才清啸一声，提气纵起到空中三四丈，猛地抽出背后苍穹剑，紧接着一剑劈下——

剑灵附体的神剑和削金断玉的宫中宝剑锋刃相接，万天异顿时退后两步，喷出一口血——

“想不到短短数年未见，你的功力竟已进步如斯。我万天异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你要杀便杀——”

万里愁挽了个剑花，轻轻笑：

“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杀了你吗？”

他招招手，布满了白雪的小径上便纤纤盈盈走出一女，正是月无心。万天异不禁惊讶地抬起头：

“无心？”

“以瑶池之果为肉，以焚心之水为魄，我穿上伪装献给你的‍‎‌‎美‌‍‍人‎‎‍‌‍，天生就不懂得何谓真心。”

万里愁轻轻抚摸着月无心的面颊，忍不住对自己塑造出的‍‎‌‎美‌‍‍人‎‎‍‌‍啧啧称叹。意识到真相的万天异发出凄厉的喊叫——

万天异手中宝剑再次横起，与苍穹神剑相交，顿时断裂成两截。就在苍穹神剑即将穿心而过的时候，一具曼妙丰盈的躯体却挡在了万天异面前。

鲜血不断从白玉一般的胸脯伤口涌出，‍‎‌‎美‌‍‍人‎‎‍‌‍倒在年轻帝王的怀里，迷惘地说：

“陛下，无心不懂得爱为何物。可是一想到陛下会受伤，无心的胸口好疼——”

娇柔的‍‎‌‎美‌‍‍人‎‎‍‌‍渐渐停止了鼻息。瑶池之果为肉，焚心之水为魄，但终究都随着流水飞雪融化消失了。

年轻的帝王呆滞地跪在原地，簌簌的飞雪渐渐堆积在两鬓，宛如新生出的满头白发。

万里愁还没来得及阻止，万天异已经抬起手，半截断剑顿时插入胸口。万里愁心中虽然充满了痛恨，却并未预料到这一幕，仍然试图阻止血液不断从那人胸口喷溅而出。

濒死的帝王轻轻低语：

“寡人一直很嫉妒你，曾经有人甘愿为你赴汤蹈火欣然赴死……可是如今，寡人才知道，能与人同生共死，究竟是什么滋味……”

万里愁看着停止了呼吸的万天异，心中充满了茫然。此刻他大仇已报，却没有任何欢喜的滋味。烟血魂的毒性失去了压制，早已深入骨髓，无药可救。在毒药完全发作以前，他听见自己喃喃自语不断询问：

甘愿为自己赴汤蹈火欣然赴死——那个人，究竟是谁？

******

三年前。

座上明黄龙袍的年轻帝王倨傲地审视台下孤身一人的年轻人：

“你说什么？”

“草民闻得陛下征召天下巫蛊，欲得到苍穹剑的力量，不惜重金招人以命试剑。草民不求千金，只有一个请求，请陛下勿将废太子斩首，而是留他一命，封禁在玄女墓里。”

座上那人十分不解，天下怎会有一个人，甘心为另外一个人从容赴死？

但是出于某种好奇，他点了点头：

“废太子身上已经中了剧毒烟血魂，寡人也不怕你们玩什么把戏兴风作浪。来人，将万里愁锁进玄女墓，至于这个叫做小君的家伙，——

“用他为苍穹剑进行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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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血魂发作的幻觉之中，万里愁看见那人坐在自己身边，轻轻弹奏简陋的七弦木琴。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万天异只知苍穹剑须用人命血祭，却不知道血祭之人从此成为剑灵，只有能看到剑灵的人，才会成为苍穹剑的主人。他见血祭无用，便把苍穹剑当成废铁扔回玄女墓里。我担心你认出我的本来面目，便欺骗你，使用苍穹剑的交换条件是用身体献祭——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让你献祭身体。玄女天书中曾经写过，如果你用身体献祭了苍穹剑，我就会拥有你的身躯，而你的灵魂就会被锁进苍穹剑里，直到苍穹剑找到下一个主人。”

小君……万里愁试图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句。他此刻就要死了，就算把身体给小君，又有什么关系？

“若我得不到你的身体，便会千年万年继续留在苍穹剑中，因为每个苍穹剑灵只能拥有一个主人，不能再寻求新的主人身体。过了千年万年，也许我就会变得像玄女一样，对人世怀有深沉的恨意。如果变成那样，我宁愿此刻死去。”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但幸好，苍穹剑灵还拥有一点点能够自主的灵通，足够以命换命。就算小君此刻去死，至少还能够替你再做一件事情——”

年轻的剑灵朝万里愁俯下身，用手指轻轻遮盖他的眼睛：

“烟血魂的毒并非不可解……万大哥，小君很高兴再见你一面……

“你弹给小君的琴曲，真的很好听……”

原本因烟血魂毒性而布满血丝的皮肤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样貌，重新变得年轻明晰。万里愁的双眼渐渐聚焦，看着青城山半空的雪花一片一片飘落。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的眼旁渐渐滑落。

******

许多年后，雪后的青城山巅，一白衣剑客背负苍穹神剑，飘飘若仙。

立在覆满白雪的青松枝头，万里愁看着湖心亭，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万天异、月无心、小君……那些他恨过的、亲近过的人，在这个世上再了无痕迹。

身后唯有一柄苍穹宝剑，却再无剑中之灵。

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琴音。

冥冥之中，伴随琴音响起的，仿佛是一个熟悉的嗓音。万里愁惊喜地回过头，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得茫然。

空旷的湖面，空荡荡的湖心亭，除此以外——

只有茫茫的雪花，一片一片落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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