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捡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扇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捡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让我终生难忘。多年以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地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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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冷静期结束那天,傅之衡来见秦筝。
他还没有想好来见秦筝做什么,只是,婚姻告结前,他想再见一见秦筝。
秦筝亦然。
也许是因为,秦筝始终期待和傅之衡来一场真正的对谈,更具仪式感地了断过去的一切。
相隔十几年的岁月,傅之衡重新审视起他的Omega。秦筝不再像往日那般盛装打扮,他随意地穿戴廉价到不体面的衣饰,那让他看起来有失精致与矜重,也让他看起来愈发年轻和活泼。
他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正懒洋洋地伸长四肢去茶几上取一本书,听到身后的动静,才回过头,弯眸笑了一下。
“你来了。”
傅之衡走到沙发边上,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随口招呼完毕便继续低头看书的秦筝。
“坐。”秦筝似是想起来了,又抬头对他交待。
他的Omega素来耐性极差,所以行事总是雷厉风行,不留半点余地。短短一个月里,秦筝在完成所有工作后,对公众正式宣布了隐退。但秦筝并没有预约任何清除腺体终身标记的手术,傅之衡不知道这是否是对方的某种暗示或属意。
“真的要离吗?”
傅之衡低声又问了一遍,做最后的争取。
于是,秦筝抬头望他,沙发后人高马大的Alpha在秦筝仰起的脸上,覆下了长长的阴影。此时的傅之衡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他看起来仿佛并不理解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就像当初的秦筝一样,那些激烈的嬗变正在发生,只是谁也不知道最后究竟会是什么蜕化成形。
他可能还有许多事没想明白,但,那是属于傅之衡的斗争。
秦筝站起来,转身,单腿跪在沙发上,整个人越过靠背,他充满温情地伸手拥抱了傅之衡。
Alpha从对方无声而又坚定的肢体语言中,知悉这是一份彻底的安慰。
“你下次结婚,记得通知我。”傅之衡说。
秦筝笑了。
“我们这种人不该结婚。”
他松开傅之衡,“因为我们无法相信他人。”
傅之衡点给他的那首《无朋友》,歌里唱着“变大人那一分钟,已无朋友。”
一个连朋友都没有的人,还会有爱人吗?
秦筝之所以能和傅之衡同床共枕,是因为傅之衡理应比他更为害怕,否则像秦筝这样的人,怎么会容忍他人安睡在自己卧榻之侧?
哪怕是优格这样值得信赖的朋友,秦筝也始终对她保持着无谓的警惕心。
过去塑造了他。
当然,他可以选择无视过去,也可以选择伪饰过去,都是借口罢了。
本质上,他就是不喜欢人。
至少此时此刻,秦筝还是如此认为。
秦筝的话,傅之衡无言,他与秦筝深深对视了许久,直到婚姻终结,他们还是有很多话没有说予彼此。
便也不必再说了。
秦筝和优格辞行。
如今的他已经厌倦了人类社会的虚假束缚,他渴望那些真实又自由的事物。
他想要远离人群,去亚马逊丛林里感受自然的造化之美。
优格有些担心,秦筝不以为意:“我会记得带上几把枪,和雇几个雇佣兵的。”
她仍有忧色,他笑着劝慰她。
“你知道玛丽·金斯利吗?”
“她出生于十九世纪,人生的前三十年,她一直在伦敦过着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单身女性的生活。父母逝世以后,她决心独自前往非洲。她穿越峡谷和沼泽,登上西非最高峰,拜访当地的食人族部落,撰写游记和学术着作,成为了一名轰动全英国的女性探险家。”
“传说当时她还穿着维多利亚式的传统黑色长裙,在河上划船前行。”
秦筝凝视优格,他的眼眸里跃动着正在灼灼燃烧的热情。
“这不是很浪漫吗?”
优格沉默,她吻了吻秦筝的额头,作为祝福。
他知道优格会明白。
就像曾经从未有过公平和正义的那个人间,有人选择创造了公平,创造了正义,尽管有时候,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场谎言。
因为它们不是生而有之。
它们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
哪怕优格无法用言语回应他的诘问,无法清晰地叙述缘由,但她的心,她的天性,已经指引她践行了正确的道路。
所有人都知道——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成真,不是吗?
临行前,秦筝还是去见了故人。
在他的记忆里,他妈始终是年轻时的那个样子,好战,尖锐,疯狂,肆意妄为,所以,他根本没有准备好遇见一个老去的女人。
二十三年过去了,她现在看起来,实在是,很……
普通。
时间夺去了她身上那种不屈、折腾、狂乱的生命力,让她变得索然无味,秦筝不想这样形容,但她仿佛被人用尽的一块抹布,皱皱巴巴的,畏畏缩缩的,毫无价值的。
她有秦筝每月给她的足额转账,但她依然还是无法舍弃领取贫困救济的微薄好处。
他在她面前坐下。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秦筝的记性还是太好了,他还是记得年轻时的她与他对骂,那种狰狞的面目。可,那也确实,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
就像莫言在《我的母亲》里写的那句话,“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忽然,他觉得她很弱小,不是他想保护她的那种弱小。
“我离婚了。”
她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才终于认出了他,秦筝等着她开口。
他本以为,她会责骂他这么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尽管,这也是他最不能理解他妈的一点——她明明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世俗生活失败者,为什么她还总是要用世俗规则来绑架他。
秦筝不吃这一套,他更不会这样对待羙羙。
不过,她倒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指责秦筝为什么离婚,不是出于体谅,而是因为她深知以秦筝的德行,离婚是迟早的事。
秦筝能够察觉她没说出来的这些话。
她终于开口了。
秦筝实在无法预料,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提防秦筝向她要钱,她冷酷地说,过去给她的那些钱,早就花光了,他想都不要想。
理性让秦筝明白,越没有,越想要,但,她无知无觉,由始至终。
愚蠢到了一种地步,便只剩下可笑了。
秦筝意识到他为什么无法与她和解,他尊重傅之衡,但并不尊重他妈,哪怕对方生下了他,他也只觉得,好可悲,好愚蠢,好残酷。
他庆幸他来见了她。
他没有成为她。
这一生,秦筝总是和所有的不幸擦肩而过。
该说他不幸吗?他从未真正地陷入不幸的泥潭绞杀之中。
该说他幸运吗?他从未拥有过幸运之人所见的那个世界。
一如既往,他哪边也不沾。
永远如此孤独。
当一个人选择孤独,他便将感到真正彻入骨髓的孤独,那种孤独是如此巨大又具象化,仿佛置身于整个人类世界的浩渺与荒诞,谁能不对此望而却步?
秦筝漫不经心地想,可他似乎已经习惯这种程度的痛苦了。
所以,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
几年后。
太久没有见到人群,秦筝反倒第一次对此感到了亲近,短暂地喜欢上了这些嘈杂的热闹。
他见到了来接机的优格。
相比从前,她好像有些变化,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她不再像年轻时那般热情而赤忱,年长后的她,更加内敛和沉静,对于自己的信仰,依然温和而坚定。
和这个世界斗争很难,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乃至一生,迟早有一天,人们会发现,自己累了,太累了,还是同流合污更容易。
可是,多么幸运,尽管理想主义者改变不了世界,但,世界也改变不了理想主义者。
一如,世界不会影响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也影响不了世界。
人世间是在截然不同的两种反作用力下,点滴造就成如今的模样,秦筝遵从了自己的天性,优格也遵从了她的天性。
他们都成为了他们自己。
天光灿烂,盛世太平,一如往昔。秦筝向优格走去,渐渐,就像十二岁那年的操场,他跑向了优格,犹若振翅翱翔的雀鸟。
身后的一切都被他甩下了。
——自我睁眼起,便身在烈火中,火中人人自酣,大梦不觉,独我凝视深渊,溃散奔逃。
秦筝想。
他已走出丛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