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年节休沐的尾巴,二人收拾了行囊,转而往月潮而去。
在此之前,楚逐羲从寝殿暗屉内寻回了那枚未能送出的暖玉。
他握着小奁思来想去半晌,到底是觉着现在便赠予师尊,着实是有些不合时宜,索性取来一段绫罗,小心翼翼地将盛放着玉石的红木小盒裹入其中,随即藏进堆叠于包袱内的衣物之间。
抵达月潮之时,恰是初五,第二天便是开市之日。
缅溯雪接到消息之时,颇为受宠若惊,当即邀了二人入宫小叙,并将藏于窖中已久的四时酒搬了出来。
楚魔尊的心上人其实是自己的师尊,而非眉嫣或韶宁。
她年前知晓此事之际,被惊得愣怔了片刻,心绪几番回转,倒也接受良好的点了点头,复又乐呵呵地询问起他进展得如何了。
——毕竟魔族人无甚道德,更无乱伦一说。何况月潮缅氏本便与北辰楚氏关系匪浅,而作为新一代月潮之主的雪姐姐更是护短至极。
次日一早,缅溯雪娴熟地领着师徒二人往市井、茶楼而去,将先前楚逐羲所提及过的桂香豆花、芝麻莲子糊等吃了个遍。
他们并未久留城中,前后不过五日,便又慢悠悠地离了月潮,旋即径直赴往上京。
为防师尊晕动症再犯,楚逐羲特意往他怀间塞了整整一陶罐的酸辣凤爪,舆上除却一扇垭口,不论头顶天窗亦或两侧车窗,皆大大地敞开着。
效果立竿见影,却着实有些冷,但比起头晕目眩、时刻作呕来说,实在是好解决得太多。
楚逐羲如愿作了容澜的暖炉,紧紧地挨在他身侧,又垂目去瞧吃凤爪吃得不亦乐乎的师尊。
他心觉稀奇,怎会有人连啃凤爪都啃得如此好看的?
便在他神游天际之时,忽有清冽梅香自四面八方而来,携着浓郁的雪气翻涌入舆。
馥郁非常,却并不显得冲鼻。
——好生熟悉的气味。
楚逐羲不禁微微蹙眉,而后偏眸探往一侧车窗。
路上行人甚多,俱是前来踏青的。
一枝墨影摇过窗槛,白梅随风簌簌而落,恰好飘入舆内,正正地落于他掌心。
梅色雪白似有光彩流动,花瓣温润如玉,将略略泛紫的鹅黄蕊丝包裹其中。
白梅于玄真界中本便罕见,更何况是这样色泽奇异的白梅,他却心觉似曾相识得紧。
楚逐羲几番思忖,识海内忽而闪过一痕灵光,亦于此瞬猝然握紧了五指。
他记起来了,这梅花……竟是像极了那梅妖游意珑的本体。
“你怎么了?”容澜一面以帕子擦拭指掌,一面偏眸望来,却恰巧撞见了那枚破碎于他掌心的雪白梅花,不由得微微蹙眉,“好端端的,你捏它作甚?”
楚逐羲若无其事地将梅瓣抛出窗外,眸底阴郁亦倏然消散,再抬眼时已是满目笑意:“没甚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随后颇为自然地顺走了他捏于掌间的方帕,转而拭往沾满花汁的手心。
容澜见此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提醒道:“……这帕子上头沾了拌有辣子的酱醋汁。”
楚逐羲从善如流:“不错,也算是师尊吻过我的掌了。”话音方落,背上便又挨了脆生生的一巴掌。
容澜蹙眉瞪他:“如此油嘴滑舌,还敢道自己嘴笨?”
也算是天公作美,回程路上未遇风雪,直至夜幕降临,才洋洋洒洒地降下一场鹅毛大雪。
银屑飘摇过檐下灯火,不出多时便已簌簌地覆了满院。
“师尊。”楚逐羲低身伏于窗前,隔着一层薄绢看外头曳曳而落的斑驳雪影,末了徐徐回眸,眼底映入长明灯光,“我想去看一看雪。”
容澜闻声抬首,掌中尚还捧有一卷书册:“……看雪?怎么,你不怕了?”
他缓缓摇了摇头,又道:“有师尊在,就不怕。”
容澜沉吟片刻,终是起身自柜架旁抱来一柄罗伞,方至垭口便被楚逐羲抬手接入掌中,转而偏头取过置于花几之上的灯笼,旋即径直步往明间,轻缓地将门扇推开了几分。
风雪自罅隙间来,乘势倒灌屋内。
楚逐羲微微眯起眼,朝着回眸望来的师尊摇了摇头。
响指声穿透吱呀门响,灯笼亦于此瞬猝然亮起,檐下长明灯曳曳,映于门前银雪,恍若湖面柔波。
楚逐羲顺势行至阶前,而后倏然撑起掌中纸伞,随即稳稳当当地遮过容澜头顶,一如当时他年十有四。
“走罢。”
容澜翩然贴至他身侧,灯笼轻晃间泼洒下一捧热光。
足底踏雪声嗤嗤,一路延绵至垂花门外,今年上京并不算冷,山茶花亦开得甚早。
寒酥点缀碧枝上,与盛放于苍翠叶间的秾艳红花两相映衬,便是呼啸而来的冽风亦难以摧折它分毫。
茶花冷香携清透雪气跌落枝头,扑簌簌地绽于暗红伞面,恍若梨花点点。
楚逐羲不动声色地贴紧了身旁人,旋即被他扣住五指牵于掌心,转而往陷落竹林深处的凉亭而去。
垂落阶前的幕帘被容澜挽起,仔细地束于两侧。
灯笼斜插美人靠旁,随风轻曳不止,火光跳跃,婀娜似舞。
风雪隔绝凉亭之外,纷纷扬扬飘过眼前,如此近,也如此遥远。
榻上二人相依而坐,身前炉火噼啪作响,冰雪渐融壶中,徐徐翻腾起炽热细泡,破裂之际又荡漾起阵阵茶香,将寒意驱散殆尽。
楚逐羲一张昳丽的脸几乎埋入披于肩头的玄黑毛领,又将面孔挨于师尊肩侧,哪有半分观雪的样子。
世间本便没有什么单向的心意相通,是以楚逐羲的心思,他亦能听得清楚。
容澜无声地叹息,掌下略略施力,将他的五指扣紧了些,复又抬臂将他拥于怀间,长睫亦顺势扫下,掩去了潋滟眸底的细碎星光:“当真不怕了?”
“还是有点怕的。”楚逐羲颇为坦诚地作答,而后抬臂揽紧了他的腰,才扬眸笑道,“但若是这样,便没有那么害怕了。”
容澜哑然失笑,索性将他抱得更紧。
亭中暖意氤氲,二人便如此相拥着,观了整整一夜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