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着不在意大家仍旧是好朋友,但再面对楚飞同行的邀请,李知乐即便没有拒绝,肢体却不自觉的僵硬和疏离。
他很不自在。
和自己呆在一起,让他很不自在。楚飞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掉,纪胜足够平板的语音语调就像是让人厌恶的旁白,时刻提醒着楚飞,你很脏,花心滥情又怎么配的上专一的温柔。
大概是真心喜欢上一个人的情绪就足够让人自卑,楚飞不会去后悔过往做出的决定,但他有些不敢靠近李知乐了。
努力对他露出笑容却在偶然的身体触碰时都会被吓一跳的李知乐,是单纯的因为撞号不想妥协,还是不接受楚飞这样的人捧出的爱情。
他无法探究李知乐的想法,也无法说服自己。
从来自信的楚飞难免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既不甘心放开照在身上的光又害怕被他的太阳否定。
就这样,一个人有意识,一个人下意识,互相躲着彼此,李知乐几天没能和楚飞好好说上话了。
和纪胜并排走在校园里,他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口,“楚飞呢。。。”
“排练。”
去问楚飞也是这个答案,十月第一周的假期过后,大学生运动会就要召开了。
李知乐忙得团团转,楚飞自然也忙的团团转。
但每天早上的陈记依旧暖暖的摆在书桌上。
李知乐见不到楚飞,连拒绝都无从谈起。
好不容易才有进展的宿舍关系似乎陷入了僵局,负距离接触让李知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楚飞。是和好兄弟互相打飞机一样的同性恋文化吗,李知乐叹出一口气,愁眉苦脸的样子引得纪胜侧目。
他还没说什么做什么呢,李知乐就自己躲着楚飞了。
所以是很讨厌撞号的人对自己表达欲望吗。
纪胜若有所思。
不等他把思路完全理顺,后面女孩们小高跟敲在石板上的脚步声清脆的靠近。
“李知乐!”
是于婷婷和和丁玲,叫他的是于婷婷。
大概是没想到纪胜本人比论坛上的照片还要帅一点,两个女孩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想起自己的目的。
“那副画,温大佬画完了!”于婷婷的语气很兴奋,“今天要拿去画廊呢,说不定还能看到现场拍卖!”
“对对对。”丁玲也艰难的把注意力从纪胜身上挪开,语气里满是向往,“青蘅画廊啊,要是我的画也能被摆进去就好了。”
李知乐很快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收拾好,挨个和她们打招呼:“青蘅画廊?”
“你想一想,想一想,青蘅。”李知乐不了解美术界的商业运转,于婷婷比划着提示他。
“。。。青蘅,我只知道有个画家叫温青蘅。”
“但好像,很早就。。。”
李知乐愣了一下,很早就去世了还是自杀。惊才绝艳的青年画家,明明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却在还很年轻的时候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死的时候李知乐还小,却也真情实感的掉过几滴眼泪,因为温青蘅很擅长创作儿童绘本,那些软绵绵的云朵,糖果做成的房子还有会说话的老鼠都在梦里陪过他很长一段时间。
“是温大佬家的啦。”于婷婷揭晓答案,“现在是徐女士在经营,温大佬几年前就是在青蘅画廊的拍卖会上一炮而红的。”
“所以要不要一起去看?”
李知乐毫不犹豫的点了头,纪胜想和他一起又碍于物理系的繁重课业只能很不情愿的一个人去上课。
温听雨没有说起过他的父母,一次都没有,在大部分学生都向长辈讨要生活费的年纪,温听雨一幅画就能得到不菲的收入,却过的十分的艰难。
李知乐在星网输入温青蘅,流星一般闪耀又飞快坠落的一生被短短的一行字就概括了。
大画家生前的人际关系也简单,配偶徐女士,孩子温听雨。
这两个人也都有专门的星网介绍,温听雨的只有寥寥几笔,记录了出生的时间和那些有名的画作,随意创作被知名鉴赏家赞不绝口,是他乏味可陈的生平里最精彩的转折,而在此之前的少年时期一片空白。
徐女士的资料就丰富多了,星网上展示的形象十分的知性美丽,她再婚依旧嫁了一位画家,虽然不如已故的前夫那么有名,但看合照过的很幸福,还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竟然这么快就再婚了。。。”
“什么?”走在李知乐身边的于婷婷没听清。
“。。。没什么。”
他们到了青蘅画廊,临街的只有小小的一个门面,很不起眼,但走进之后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暗红色铺满空间成为画作的陪衬,四四方方封闭的走廊上下左右都有被封存在玻璃后的图画,空间的方向被模糊,让人怀疑自己行走的究竟是不是地面。
穿过隧道一般的走廊,视野骤然开阔,已经有很多打扮华丽又体面的上流人士在等候拍卖会的开始了。
两个女孩一路走来看着各种大家画作惊叹的嘴都合不拢,脑袋一热的跑来看到这么多人又胆怯了起来。
李知乐的袖子被她们一左一右的揪住:“不是温听雨让你们来的?”
于婷婷点了点头:“我看到青蘅画廊的宣传,才知道温大佬那副画完的画今天会拿过来拍卖。”
“太好奇了。”丁玲小声的补充。
所以就直接跑过来了,李知乐看了眼明显有门槛的拍卖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理所当然的跟着小姑娘们过来凑热闹了。
“既然温听雨会拿画来,人肯定在。”李知乐打开终端发信息,“我先去找他,你们不要乱走,也不要乱说话给温听雨添麻烦。”
两个女孩子连连点头,李知乐按照指示牌辨认了一下工作人员的办公室,迈开步子小跑着拐进另一条走廊。
比起进入时那暗红色的空间,办公室区域的走廊的设计就平淡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员工都去忙拍卖会了,李知乐走了很长一段都没有看到人。
走廊两边标有各个职称的办公室门都是紧闭的,只有名为拍品存放的地方虚掩着,李知乐犹豫了一下,打算敲门进去问一问。
走进了却听到女人尖锐的斥责。
“这是什么垃圾!”
“你画不出来了吗!”
“这是什么!!”
破音和拔高的声调让里面的女士听起来精神状态岌岌可危,而且在吵架,李知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帮助她。
“我很满意这副画,母亲。”
是温听雨。
竟然是温听雨,那在尖叫的女人就是星网上优雅知性的徐女士。
“。。。你在顶撞我吗,温听雨!”
“你在说我是错的吗!”
“母亲,这是我目前最满意——”
“啪”!
几乎能想象的到手被高高扬起,又飞快的重重落下。
落在温听雨那张苍白的脸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徐女士打了温听雨,哪怕是隔着门板,声音都是无法遮掩的清脆。
李知乐没有想象到的情况,这看起来是亲人之间的私事,但发展到需要捆掌已经成年的温听雨,他们之间的矛盾一定很深。
而且,明明在自家画廊卖画的温听雨连生活费都没有。
李知乐打开了终端的录音功能。
“为什么会有光点。”那一巴掌似乎让徐女士的怒火消散了些许,“这一笔暖色,为什么会出现在画面的中央!”
“因为我想——”
温听雨又被打了,除了巴掌声,还有木制画框碰撞的声音,他大概摔倒在了地上。
“你在质疑我。”徐女士笑了,尾音扬起满是不屑,“温听雨,你想,你想什么。”
“你想告诉我,你这个应该永远痛苦挣扎,喜欢男人的同性恋,竟然看到了光吗。”
“哈,哈哈哈。”女人咬牙切齿,也许在使劲儿,“你配吗。”
“拍卖会就要开始了,你最好祈祷那些有钱人喜欢你的妄想,否则。。。”
压低的诅咒与威胁模糊不清,夹杂着温听雨呼吸不畅的喉音。
李知乐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径直推开了门。
“温听雨!”
徐女士手松的很快,至少在李知乐看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隔着不小的距离。
“你是谁,擅自闯入这里是要负责任的!”她和星网上一样的优雅,女士衬衫和一步裙还有毛茸茸的皮革,保养得宜让徐女士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
“我是温听雨的同学。”李知乐没有分给徐女士太多的注意力,他快步去扶起地上的温听雨。
小画家低着头,散乱的长发也挡不住脸上的巴掌印还有脖子上的掐痕。
“你怎么可以打他!”李知乐怒目而视。
徐女士却冷笑一声:“同学?你或许可以问问温听雨,这是他去哪里鬼混留下的。”
“你!”李知乐没想到还有睁眼说瞎话这种办法,他抓着温听雨手臂,“即便是家长也不能。。。”
“是我不小心。”
温听雨没有反驳徐女士,他那只缺了一块肉的手覆盖在李知乐的手背上:“走吧。”
然后不容拒绝的把人拽走了。
“温听雨!”李知乐完全不能理解事情的发展,他想要甩开温听雨,那只手却和铁箍似的纹丝不动。
徐女士没有拦他们,双手抱臂脸上始终带着嘲讽的弧度。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于婷婷她们看到了拍卖会的宣传,不是,温听雨你——”
“她们人呢。。。看到了。”
温听雨把两个女生领进了拍卖场,工作人员都认识他,同情的,无视的,轻蔑的,虽然没有人阻止温听雨要会场的座位,但也没有人把他当做画廊的主人来看待。
“温听雨!”李知乐眼看着他安排好三个人就要离开,对刚才的事闭口不谈。
这下轮到李知乐拽着温听雨不让他走了。
用来照明的大灯一盏一盏熄灭,僵持着的两人引来了越来越多的注意,温听雨拗不过他。
“先离开这里。”
穿过那暗红色的空间,面对来来往往的行人,温听雨像是终于活了过来,长舒一口气。
那张容色姝丽的脸白的可怕,却艰难的冲着李知乐在笑:“吓到你了,”
“跟我走。”李知乐不熟悉这里,但温听雨不能顶着这样的形象站在大马路上。
在附近的咖啡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李知乐要了两杯奶茶,叮嘱不需要送到餐桌,他回来再取,然后转出咖啡厅拿在星网上要求闪送的药膏。
小小一个的无人机掀开机舱露出药品,李知乐端着餐盘等待了一会儿。
走到位置的时候,温听雨脸色和情绪都平静了不少。
“咖啡就可以了。”看到李知乐递过来的药,他接过轻轻的说了一声谢谢。
又黑又长的头发再一次成了温听雨的屏障,李知乐没有去看他擦药,扭过头盯着窗外的风景。
“你该尝一尝甜味的。”
温听雨,过的太辛苦了。
两个人都安静了来,咖啡厅里小提琴音流淌,零星的客人小声的交谈,间或夹杂着调羹碰撞杯壁的叮当作响。
“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
温青蘅是个天才,他从抓起画笔的第一天开始,就能够创作。
他画院子里红色的花,画探出窗边的爬墙虎,也画透过窗户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姑娘。
徐女士和他一起长大,是温青蘅所有画作之中绝对的女主角。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姑娘成了大姑娘,天才也成了声名远扬的大画家。
温青蘅用画笔创造无数瑰丽梦幻的世界,却没有时间关心自己的现实。
回过神来的时候,家人已经把徐女士带到了他面前。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温青蘅没有接触过感情,他不讨厌徐女士,却也没有想过会娶她。
“我喜欢你呀。”徐女士崇拜他,等了这么多年,心甘情愿。
一切都很顺利,领证结婚,所有人的祝福和期待下,他们拥有了一个儿子。
如果温青蘅不是在偶然之间,发现自己喜欢的是同性的话,这个家庭应该会带着艳羡续存。
温听雨喝了一口奶茶,纯然甜腻的味道,他不太习惯,就像是不太习惯说这么一大段话。
“他喜欢的是谁无从考究。”饮品没能缓解喉咙的干涩,医学发展至今,脸上的伤没了踪迹,却不代表温听雨不曾受到伤害。
“画家永远在追求转瞬即逝的东西。”他盯着李知乐的侧脸,“我不赞同他,但我理解他。”
在发现真实的自己之后,温青蘅无法忍受和一个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他需要纯粹的感情,酣畅淋漓的性爱,一个或者是几个男人。
但他结婚了,还有一个孩子。
灵魂渴求解脱,身体存在于俗世。
两厢拉扯,画家崩溃了。
温青蘅死的很干脆,平常的一天,徐女士去接温听雨放学,告别小学的同学们,他们被叫到了警局。
“我很遗憾。”
简单的四个字,这个家支离破碎。
温青蘅写了遗书,把自己剖开摊给妻子看。再没有比相识几十年,结婚十几年的丈夫说我不爱你更伤人的。
遗书被很多人看过,徐女士面对的不仅是丈夫的抛弃,还有不知所谓的冷嘲热讽。
“她很漂亮,一直都是。”温听雨笑了下,“温青蘅对母亲很好不需要她工作,所以即便带着我,她也很快就结了婚。”
“新的家庭,新的孩子,我能理解母亲逐渐忽视我。”
毕竟衣食无缺,温听雨也不再奢求什么,直到他拿着那幅赤裸的男体忐忑不安的询问青春期的冲动。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生气,母亲不让我画了。”
不仅是性取向,温听雨也继承了父亲绘画的天赋,他觉得自己会成为伟大的画家,他创造的世界会比父亲的还要绚丽多彩。
所以即便温听雨想要走美术生的路线,徐女士也不同意,她厌恶着和前夫过于相似的孩子。
“我没有读高中,她把我送去当厨师。”
在支付过一笔学费之后,就像是扔掉了一个麻烦的包袱。
没有钱,不要说画材,连温饱都做不到,温听雨在后厨捡烂菜叶,从洗碗工做起。
他学的很快,当师傅宣布他出师能领工资之后,温听雨再一次拿起了画笔。
把画投递到青蘅画廊时,他和徐女士已经一年没有联系了,徐女士甚是看着这个名字都没能想起来他是谁。
只有梦想没有名气的落魄画家那么多,青蘅画廊总每天都能收到垃圾。
就是这么巧,拍卖会少了一件作品,员工把看起来画的最好的一副拿上去充数,
那张他迷茫痛苦时创作的画拍出了比压轴作品还要惊人的高价,温听雨一炮而红。
这对母子的再一次见面,是温听雨为了拿到自己卖画的钱。
他很拮据,颜料都不舍得放开了用。
徐女士看着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合身地方的大儿子,像是十分满意,她勾起嘴角拿出一张磁卡,还有一份信。
读完信,温听雨没要那张卡。
“是温青蘅的遗书,他说对不起母亲,希望我长大能照顾好她。”
但徐女士这次没让温听雨离开了,他回到了母亲的家,住在画廊,每天都要画画。
所有人都能离开画廊,只有温听雨始终呆在一个狭窄的房间,白炽灯摇摇晃晃,照着他面前灰暗扭曲的画布。
两年不与人接触交流,用几个月的时间完成作品,才能见到母亲。
温听雨的画越来越绝望,也卖的越来越好。
“所以,即便徐女士这样对你,你也因为父亲的话原谅她吗。”李知乐吸了吸鼻子。
“怎么可能。”温听雨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几十分钟前,一只冰冷的手就掐在上面,“她想杀了我,我也想杀了她。”
温听雨尝试过报警,但徐女士的社会地位很高,又是他的监护人,而且没有证据。
“离开警局之后,我被形容成了一个臆想症的疯子。”他提起徐女士身体都在发抖,“我是她养的狗,做得好没有奖励,做不好有惩罚。”
“连对她叫的勇气都没有。”
温听雨像是把整个人都摊开,那些恐惧的,脆弱的,害怕的。真实而不堪的温听雨,全部展现给了李知乐。
“后来我听到有人路过门口,说中央星第一大学的招生开始了。”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递了自己的简历。
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徐女士很生气,她没想到以为被驯化的温听雨居然这么大胆。她已经习惯了压迫这个孩子,言语上的侮辱,身体上的折磨。
“我好像差一点被掐死。”温听雨回忆着,“如果系主任没有亲自登门的话。”
“我不后悔。”
他说,
“幸好我试了试。”
温听雨没什么语言的天赋,故事很平淡,一切都是轻描淡写的带过,李知乐无法想象在经历这些的时候,温听雨又是怎样的痛苦和煎熬。
他不敢移开凝视着窗外那棵树的眼睛,气愤、心疼,生怕泪水会控制不住的落下。
温听雨不需要这些。
“乐乐,如果是为了遇见你,没关系的。”
李知乐很想站起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温听雨他们要当一辈子的好兄弟。
但在兄弟面前掉金豆子也太逊了,他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也很高兴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