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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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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的故事

-----正文-----

(一)

有一天深夜,我被单佳叫醒了,他的神色相当焦急。

今天夜里下起了雨,雨滴平稳地打在屋檐上,没过多久,放风用的对讲机就跌落在地,我也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迷迷瞪瞪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揉了把眼睛。

“我们赶紧去岛上。”还未等我道歉,他便压低了声音,“小声点儿,别让人发现了。”

我点点头,连忙翻身下床,跟上单佳的脚步,沿着房间外的梯子往下攀爬。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夜不归宿,我没有换上运动鞋,穿着拖鞋的双脚落在黏糊糊的泥土里,凉得透心。

单佳嫌我太慢,一把将我从围墙上拽下来,让我上自行车后座。他一向如此,总是开始做事才向我解释缘由。

我们没有雨衣也没有伞,单佳的衣服被雨淋得湿透,我靠在他腰侧的手臂被高温包裹,腾起一圈热气。

在我们村庄背后的森林里,有一片很小的湖,湖中央有个不大不小的浮岛,那浮岛上的屋子,就是我和单佳藏东西的地方。

单佳把自行车停在湖边,就跳上了小船。他催促我赶紧坐好,便抓起船桨,艰难地朝着湖中心划去。被雨一淋,我稍微清醒了,连忙拿起另一只船桨,用力地切向湖水。

今天夜里的雨不算小,湖面被砸出密密麻麻的水纹,仔细一看,湖黑得深不见底,连带着不远处的湖心岛也显得格外阴森。

等我和单佳跳上岸的时候,我们已经被冷得浑身发抖。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线,我与他对视了一眼。单佳点点头,我便带头朝地下室走去。

房子十分简陋,一步见方的屋里只有一张小床、一面桌子、一把椅子、一块地毯、一座炉灶,炉灶下面有扇暗门,延伸到地下室。

我沿着梯子往下爬,脚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推开满是灰尘的衣柜门,一边咳嗽,一边将机器人从里面取出来,放置在地上。

“那个盖子,突然能打开了。”

单佳举着手电筒,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兴奋与惶恐。

我屏住呼吸,打开卡扣,将覆在机器人肚子上的圆形铁盖掀开。

圆形的铁盖下,是一个正在成形的婴儿。婴儿躺在装满淡红色液体的白色囊袋里,囊袋上浮动着几根若隐若现的血管,微微地鼓动。仔细一看,婴儿的呼吸十分平稳,但是五官还未曾成型,手指也没有彻底分叉,更别说身体的其它部位。

由于紧张,我的手抖了一下,囊袋随着我的动作轻微晃动,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或许是因为听见我沉重的心跳声,婴儿发出细细的嚎叫。

单佳朝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过了一会儿,婴儿恢复平静,再次陷入了沉睡。

(二)

从有记忆开始,我和单佳就住在村庄里了。

村庄的居民只有三十来人,有负责管理的、年纪稍长的青年,有十来岁、刚开始拔高个的少年,而更多的,则是六岁到十三岁不等的小孩儿。

村庄的构成很简单,除去空荡荡的废弃房屋,就只有居住的寝楼、圆形的种植园、开垦了一小块的农田,以及静谧的小广场,村庄的房子大多建得又低又矮,密密麻麻地在森林外围了一圈。

“菜菜姐,为什么我们会来到村子?”

早晨,大家围坐在小食堂里,单佳这样问菜菜。

菜菜将托盘里的面包夹进碟子,敷衍地说:“这种事情不重要。”

“那为什么,我们从没有离开过这儿?”

“也不重要。”

“我们……”

单佳还要问,却被菜菜身旁的阿玉打断了。

阿玉在单佳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好好生活,别的都不要操心。”

“哎,你跟他废什么话呢。”菜菜走过阿玉身后,不耐烦地说。

阿玉朝菜菜温和地笑着,转身走去另一个饭桌,给九九擦嘴。

九九“啊啊”叫了两声,湿漉漉的巴掌打在阿玉脸上。九九的嘴角沾着米糊,他呆滞而间距很大的眼睛转了两圈,最后停在我们身上。

我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单佳则冲九九扮了个鬼脸。

菜菜和阿玉是我们村庄里年纪最大的人。菜菜留着利落的短发,眉眼有棱有角,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阿玉则黑发及腰,性格温柔,一笑就凹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村庄里的生活很有秩序,每个人分工明晰。菜菜和阿玉照顾所有孩子的起居,安排每个人的日程;年幼一点的小孩处理食材、给蔬菜浇水;稍微有力气的则去清扫房屋、修缮家具;至于像九九这样,好几年都学不会说话,走路也歪歪扭扭的,就坐在小广场角落的椅子上发呆。

和村庄里的所有人一样,我和单佳十分尊敬菜菜和阿玉。只不过,他们对许多问题缄口不言,唯一的回答,就是“等你们长大”。

然而,长大意味着什么?我们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对此,我和单佳一无所知。

(三)

捡到机器人那天,我坐在单佳自行车的后座,他一边吹口哨,一边沿着田埂旁的路往前进,单薄的肩膀随着动作上下起伏,我则趴在他的背上,半梦半醒。

天空像一张染色均匀的幕布,先是橙色,再是红色,最后又隐成了淡紫色,层层叠叠,把一片尚待照料的农田映得金光洋溢。

自行车停下后,我伸了个懒腰,走进田里,打开自动灌溉的水龙头,便在一旁坐下,等待灌溉结束。

和我不一样,单佳不爱发呆,哪怕是干活的时候也喜欢左顾右盼,而那个机器人,就是这样被他发现的。

机器人仰躺在农田的中央,就像是在晒日光浴。它大约两米高,通体白色,四肢细长,脑袋宛若一个鸡蛋,十分光滑,映照着夕阳的颜色。

单佳蹲下来,拨弄机器人的手指,关节摩擦后发出了细细的声响。

仔细一看,我们才发现那些不起眼的锈迹。不仅是手指,机器人的腋下、肩膀、胯部都有一圈黑色的锈迹,脚底则有着很严重的摩擦痕迹,就像历经了长途跋涉。除此之外,它的肚子上有一个圆形的盖子,但由于没有电力,盖子打不开。

我提起机器人的胳膊,突然愣住了——这看上去结实的铁块,居然比泡沫还要轻盈。

单佳站起身,举着机器人的肩膀,把它高高地拽起来。纵使如此,机器人的双腿还是无力地拖在地上,沾满了杂草。

“肯定是外头的人把它落在了这。”单佳说,“村庄里从没有过这种机器人。”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

“那怎么办呢?”

“带回去。”单佳的目光很是坚定。

单佳的提议非常突然,但我竟没有想到任何反对的理由。

“……我们村背后的湖心岛,好像没有人去。”我支支吾吾地提议道。

“那就藏在湖心岛。”单佳打了个响指。

于是,第二天,我们从村庄里拉来一辆拖车,把机器人放进去,又在它的身上盖满杂草,一路带回村庄背后的森林。单佳抬着背,我举着腰,那白色的机器人就这样被我们搁在小船上,一路驶向湖中央的小岛。

小岛的房子里满是灰尘,只有地下室被我和单佳清理得很干净。我们把机器人塞进衣柜里,它的姿势十分别扭,手脚都委屈地蜷缩一团。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我和单佳静悄悄地回到寝楼,像往常的每一天,互相道了晚安,再蹑手蹑脚地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

这个古怪的机器人突然闯入我们单调的生活,提供了无穷的探索动力。

一旦有了空闲的时间,我和单佳便从废弃的房屋以及工坊里搜罗电源储存箱。到了晚上,我们轮流去湖心岛看望机器人,一个人负责做通电实验,另一个人则在寝楼放风。

那个轻飘飘的机器人总是保持着充足的沉默。然而,即便失败了数十次,我和单佳依然乐此不疲。

“只要发现机器人的秘密,外面的世界也就无所遁形了吧?”

我和单佳天真地想道。那一年我们十六岁。

(四)

“这就是机器人的秘密吗?”

我们望着那个散发幽光的囊袋,蹲在地下室里面面相觑。

在村里长大的这些年,我们对于自己所处的世界一无所知。菜菜和阿玉不说,大家也不问,久而久之,我们也懒得再思考,就这样过着安稳的日子。

“很奇怪,我居然一直没有想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单佳轻轻抚摸着机器人腹部的边缘,“说不定,我们曾经也是这样的小怪物。”

于是,在那个大雨渐渐停歇的夜晚,我和单佳做了一个没有回头路的决定——我们放任机器人在那个地下室里孕育婴儿。

婴儿长大的速度超乎我们想象,很快,它的十指分化了,眼睛、鼻子和嘴唇也逐渐成形。

我们不知道机器人的身躯里蕴藏着多少能量,它始终软绵绵地躺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一言不发,为婴儿供给着源源不断的营养。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随着我和单佳再一次打开机器人腹部的盖子,婴儿发出了啼哭。随着这一声嘹亮的嚎叫,已经被撑得圆滚滚的囊袋猛然破裂,滚烫的血水混着营养液淌了一地,把我和单佳的衣服都染上了红色。

地下室里充斥着液体的腥臊味,而这样的腥臊里还夹杂着一股陌生的异香。

“它变‌‍‎‌‍成‍‌‌‎‎人‎‍‎‌了。”单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北北,它变‌‍‎‌‍成‍‌‌‎‎人‎‍‎‌了。”

杂物柜顶端的提灯里跳动着昏暗的烛火,映照在婴儿湿漉漉的额上。过了一会,我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婴儿从干瘪的囊袋里取出来。单佳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我们就这样望着婴儿的脸,直到窗外响起清晨的起床号。

(五)

古怪的婴儿被我和单佳暂时放置在湖心岛的地下室里。我们给它喂了先前准备好的浓缩营养液,婴儿便安然睡去了。

我和单佳的衣服都被血水染脏,我们只能避开人群,偷偷地溜回寝楼的洗衣房。

“这也太难洗了。”

我咬着牙,用力搓洗衣服上的秽物。

“咱们得抓紧时……”

单佳的话戛然而止,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后望去。

无意间撞破秘密的人,是小郁和白岛。

小郁和白岛今年刚满十四岁,但是,像村庄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我们很少一块儿行动,不算相熟。她们的长相一模一样,左脸颊和右脸颊各有一颗对称的泪痣,都绑着麻花辫,就连动作也显得整齐划一。

很无奈,我和单佳只能向小郁和白岛坦白这一切,并且请求她们保密。

“我要去看。”她们异口同声道,“要去看机器人和婴儿。”

于是,小郁和白岛成了第一批看望婴儿的人。她们乘上船,一起前往地下室。小郁和白岛很喜欢婴儿,她们一左一右地趴在婴儿车旁,用手指逗它玩。婴儿举起胳膊,用力捏着小郁和白岛的指头。

小郁和白岛在小食堂的后厨工作,她们用塑料袋装来多余的合成奶,带给婴儿喝。

下一个过来见婴儿的是海雷。海雷今年十岁,是一个少言寡语的男孩,身材瘦弱,皮肤白得吓人,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于是,菜菜让他负责编织缝纫的工作。

海雷抱起婴儿的时候,原本哭闹的婴儿突然安静了下来,靠在海雷的怀里,没过五分钟就睡着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海雷脸上露出笑容。后来,他用多余的布料缝制了几件衣服,给婴儿穿上。

一天后,又一批孩子来了。

木子、林林和阿森是常常一块行动的三人组,岁数一样,都是十三岁。他们非常调皮,块头很大,常常帮阿玉搬重物,修缮了许多房屋和家具。

吵闹而粗心的三人组,在看见婴儿的一刻便安静了下来。他们像是捧起珍宝一般抱着婴儿,小心翼翼地哄它入睡。

后来,木子和林林把松松垮垮的小船修得十分牢固,阿森则做了新的船桨。

“如果这样,大家就可以来去自如了。不费劲儿。”阿森爽朗地笑了。

再下一次,就是伊妮与九九。伊妮今年十二岁,而九九只有六岁。九九的脑瓜不是很灵活,不会说话,不会做事,只听得懂伊妮的话。伊妮从林林那儿听说了婴儿的事情,恳求我们带她和九九一块去看看。

我和单佳对视一眼,只能点点头,答应下来。

伊妮牵着九九的手,把他带上船。我们一起驶向湖中央的房子。

看见婴儿的一刻,呆滞而迟钝的九九发出尖叫,他抱起婴儿的脑袋,在那光滑圆润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响亮的吻。

婴儿瞪大眼睛,看着九九,突然咯咯地笑了。

那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地下室里,似乎永远不会散去,而机器人坐在地下室的角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我们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去哪,我们似乎打小相识,又互不熟悉。而这一切,似乎都在我和单佳捡到机器人后发生了变化,湖中心的岛人来人往,成了最热闹的秘密基地。

只用了两周,机器人孕育的婴儿就能落地了。它脸上的浮肿和褶皱被抚平,透出光亮的红润,逐渐接近我们的样貌。

“说不定有一天,菜菜和阿玉会接纳它,让它成为村庄的一份子。”

我和单佳抱着这样天真的期待,几乎忘记了我们收留机器人的目的。

(六)

变故发生在一个气温骤降的日子。

那天,从机器人体内诞生的婴儿说出了第一个词语。

这个词语的音节很奇怪,我从未听过。不过,即便我们不知道它真正的含义,依然欣喜若狂,只有单佳愣愣地站在一旁,神色逐渐凝重。

海雷站在一旁,小声地说,既然婴儿已经健康长大,就像所有初来乍到的小孩一样,它拥有了加入村庄的机会。听见这番话,大家都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单佳干脆地否决了这个提议。

“不行。”他的语气十分严肃,“绝对不行。”

海雷的脸涨得通红,小郁和白岛则大声说:“它是我们的一员!”

“太危险了。”单佳一改之前的态度,将一群孩子从地下室里轰了出去。

单佳的声音有些大,九九“哇”地爆发出一阵号哭,而那个婴儿也后知后觉地跟着哭泣。

伊妮难过地抱着九九,摇了摇头,率先离开地下室。

之后是海雷。

再之后是别的孩子。

气氛逐渐冰冷,我只能匆匆跑出地下室,看着那群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跳上船。他们似乎很难过,只是远远地望了我一眼,便划着船桨离开。

我的双臂下垂,愣愣地望着那艘被油漆刷成七彩色的船消失在视野里。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地下室,望向蹲坐在角落里的单佳。

“你不该那么强硬。”我说。

“这孩子很危险。”单佳抬起眼睛,我发现他的眼角微微泛红, “我们疏忽了,不该这样。”

“危险?怎么危险?它连路都不会走。”

“唐北北,你知道的,对吗?”单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直视我的双眼,“你什么都知道,但还是瞒过了所有人。”

“我们永远都不会长大,你明明就知道!”

单佳失控地抓着我肩膀,用力摇晃。我没有挣扎,只是难过地看着他。

“嘀嘀。”

一阵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我们之间紧绷的弦。

单佳推开我,绕过婴儿车,走到机器人身边。

机器人正在发光。它突然活了过来,面部闪过一行又一行古怪的符号,细长的十指有规律地抬起落下,在木板上敲出一串脆响。

“糟了。”

单佳喃喃道。

“先抬出去。”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抓起机器人光滑的手臂。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无人理睬地躺在角落,机器人身上却不沾一丝尘土,或许是因为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它比来时重了许多。

单佳托起机器人的腰,和我一块攀上梯子。

地下室通往炉灶的高度只有五米,而这五米漫长得不可思议。许久后,我终于推开那扇门,冲出令人窒息的黑暗。

然而,还未等我喘一口气,我便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

单佳的话戛然而止。

菜菜正站在屋子的门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背后的阳光将她包裹,留下一圈朦胧的轮廓。

既然有集体,就要有规则。而我们村庄,也有这样一条规则。

——“不要探寻未知”。

就是这么简单。

无论是我,还是单佳,亦或是其他孩子,都把这条规则牢牢记在心底。菜菜无数次警告我们,“一定不能越线”,就连温柔的阿玉也严肃地说,“如果触犯了这条规则,会得到惩罚”。

在村庄里,我们没有烦恼,没有纷争,而正是这样的安稳,使得我和单佳忘乎所以了。

那一天,我和单佳被菜菜蒙上眼睛,带进一座黑暗的小屋。直到那时我们才知道,村庄里还有阳光没办法到达的地方。

菜菜始终沉默,她没有作出任何解释,也没有对我们的质问予以回答。

我和单佳坐在小屋的两头,看着阿玉提着灯走来。在幽暗的烛光下,阿玉柔和的面庞显得尤为悲伤,他轻轻放下食物和饮用水,朝我们露出极其陌生的神色。

——那是一种名为“愧疚”的、我们从未体会过的情感。

(七)

我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把脸埋进膝盖。我们都没有说话。

在这静谧的黑暗之中,我依然没有勇气道出关于那个晚上的任何东西。

那是发生在三年前的事情。

事发的夜晚,月光比任何一天都要清澈明亮,我难得睡不着觉,把身体探过窗户,却始终找不到月亮的影子。于是,我悄悄离开了寝楼,漫无目的地在村庄里寻找月亮。

最后,我不知不觉地离开了小广场,绕到村庄背后的森林。

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湖边的芦苇丛实在是太深。我的皮肤被肆意生长的杂草刺得又痛又痒,只能加快脚步。

于是,透过芦苇丛,我看见了改变我一生的秘密。

在那小小的湖心岛上,站着两个浑身赤裸的人,月光把他们的皮肤映照如冰冷的瓷器,那是陪伴我们长大的菜菜和阿玉。

菜菜和阿玉靠在一起,十指相扣,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就像两尊已然伫立多年的雕塑。

我屏住呼吸,直到他们走进屋子里,而那扇陈旧的窗户裹上浅浅的烛光,与月光不分彼此地融成一团。窗台上人影绰绰,烛火随风一明一灭,漆黑的影子不断摇曳,时隐时现。

我浑身颤抖,惶恐的情绪在我体内弥漫,而与这惶恐同时到来的,是一阵猛烈而突兀的疼痛。我从未感受过如此剧烈的疼痛。手脚、胸膛、小腹、头部,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撕裂。

我蜷缩在芦苇丛里,浑身痉挛。最终,在日光即将照耀小村的时候,我模糊听见两个人离开的脚步声,这时我才意识到,痛苦结束了。

我呼吸急促,手脚发麻,跳上那艘小小的船,向着湖心岛划去。我的心脏一阵狂跳,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跌跌撞撞地拉开小屋的门。

于是,我得知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小床上被褥杂乱,枕头旁边落了一圈细软的黑发,长一点的属于阿玉,短一些的属于菜菜。

熄灭的炉灶依然带着若有若无的余温,瓷砖边缘依稀能够观察到手掌接触的纹路。

地毯上有几摊不起眼的水渍,那些深绿色的斑点落在浅绿色的地毯上,有大有小,略微黏稠,大约是滴落的汗水。

桌面留着一片密密麻麻的刻痕,一横四竖,那是阿玉教我们的计数方法。这样的刻痕很多,有深有浅,看得我眼花缭乱。

最终,我拉开炉灶旁的暗门,走进地下室。

在地下室的中央,站立着一个白色的机器人。它有两米高,手脚细长,没有五官的脸上滑过一串又一串古怪的符号。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握住它轻飘飘的手,意外的是,机器人并没有抗拒,于是,我得寸进尺地打开圆形的盖子。

机器人的肚子里有一个小小的囊袋,一颗跃动的种子浸泡在透明的液体之中,就像睡着了,只在等待某个启动的契机。

这就是我所发现的秘密。我茫然而焦躁地徘徊在小小的湖心岛,每天夜里辗转反侧。

几天后,机器人从地下室里消失了。

我有些失落,因为我明白,菜菜和阿玉再也不会来这座湖心岛,而机器人也被他们送往未知的土地,大概永远没有回到村庄的机会。机器人很危险,即便菜菜和阿玉曾经珍重它。

我擦掉脸上的泪水,从抽屉里找出房屋的钥匙。

我无意识地等待。等待那一天到来。

“我们村背后的湖心岛,好像没有人去。”

终于,我有了说出这番话的机会。

“那就藏在湖心岛。”

单佳坚定地望着我,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那是最令我心动的笑容。

(八)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喜欢睡觉,常常一睡就是半天,嘹亮的起床号也没有办法唤回我的意识,只有单佳咋咋呼呼地推门,把我从被窝里揪起来,说“太晚了,北北”。

每天早晨起床时,我都望着单佳发呆。他试图把头发打理得很整齐,但由于是卷发,总是于事无补。除此之外,单佳的耳垂总被早晨的阳光烧得通红,因为他的枕头离窗很近。再搜寻一下记忆,我还会想起他鼻尖浅浅的雀斑,以及睫毛上挂着的星星。

这一幕场景只会持续几秒,而后单佳便恼怒地在我身上拍一把,起身离去。

从前,我尚且一无所知,而这朦胧的无知,都因那个秘密而破碎了。

——“我爱你”。

那天早晨,望着单佳离去的背影,这段音节突兀地自我脑海中浮现。它们似乎属于离我们很远的一片土地,又或者离我们很远的一段时光。后来,我又从婴儿的嘴里听见了这段音节,就像一句藏进岁月里的咒语。

然而,我永远没有言语的机会,因为我们不被允许探寻未知。

黑暗之中,单佳轻声在我耳侧呢喃:“太晚了,北北。”

我们的衣物轻轻褪去,落在满是尘土的地毯上。单佳握住我的手,我们十指相扣。

直到这时,我终于适应黑暗,越过单佳白皙的肩膀,隐约看清房间的轮廓。

这个房间的构成与湖心小屋并无不同。柔软的小床,圆角的床头柜,平坦的桌子,熄灭的炉灶,还有覆盖地面的方形地毯。

当我们平坦的胸膛贴合在一起,熟悉的疼痛蔓延开来。单佳的心脏正在猛烈地跳动,逐渐与我的心跳并齐,宛若连绵不断的惊雷。

我们颤抖的唇瓣贴合在一起,手心被黏稠的汗水浸透,指甲深深陷进对方的手背,掐出二十个整齐的红月牙。

我们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留下了痕迹,就像菜菜和阿玉曾经做过的那样。

由于疼痛,我们的泪水在脸颊上奔腾。单佳的睫毛上悬挂一排细密的星星,他小巧的鼻头挨着我的肩头,灼热的呼吸拍打在我胸前,把我烫得浑身哆嗦。我们的下体隐没在一团浓稠的黑暗里,我只能用手指确认它们亲密无间的事实。

一瞬间,我意识到我们彼此距离为负的事实。

那一刻,我突然从一片朦胧的意识里捕捉到崭新的画面。

森林。海洋。沙漠。山脉。盆地。荒野。

那就是外面的世界吗?

最后,直到一切痛楚都被麻痹,我们终于笨拙地学会了拥抱。

(九)

不知道是清晨、正午、傍晚还是深夜,菜菜和阿玉打开了房间的门。

他们到来之时,我和单佳正浑身赤裸地蜷缩在炉灶旁。

“醒一醒。”菜菜放下提灯,在我湿漉漉的额头上拍了一下,递来两张毛毯。

我揉了揉脸,缓缓站起身,而单佳也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

余光掠过桌面,我先是看见一垒空荡荡的碟子与水壶,又在旁边看见陌生又熟悉的刻痕。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不明白它的意味。

菜菜似乎很疲惫,从口袋里捏出一卷圆柱形的纸,用火柴点燃,叼在嘴里。

许久之后,阿玉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还是与往常一样柔和。

“在很久以前,人类的诞生源自男人和女人最原始的结合。两人燃起‎‌情‎‍‎‍欲‎‎‌‍‍,男人提供精子,女人提供卵子,新的生命落进女人的子宫,让温暖的腔体孕育成形的胎儿。”

“新生命诞生之时,我们把女人称作母亲,喊她‘妈妈’,又把男人称作父亲,喊他‘爸爸’,他们是我们最亲密的‘家人’,我们组成了‘家庭’。”

“之后,随着人为推动的进化,这种结合不再拘泥于两性,无论是怎样的组合,都有孕育新生命的机会。”菜菜笑了笑,补充道,“那是人类最为幸福的一百年。”

阿玉也笑了,然而下一秒,失落从他的眼角转瞬即逝:“是的,一切都很好,直到大灾难降临,而人类不再有喘息的机会……”

“所以,机器人出现了。”单佳的声音有些沙哑。

阿玉点了点头。

“那时候,用于约束科技发展的伦理协议早就是一纸空文,而‘减少孕体痛苦、高效制造健康婴儿’的机器人,摧毁了所有社会秩序。”

菜菜淡淡地说:“因为这些孩子伴着孤独而生。”

起初,我和单佳都是一愣,但是很快,我们就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

机器人孕育胎儿并不需要漫长的时间和难耐的等待,至此,生命的萌发远离了孕育者的痛楚,没有人再愿意承担风险,在动荡的年间自然生产一个新的生命。

正如冰冷的机器人,远离‎‌情‎‍‎‍欲‎‎‌‍‍和爱意诞生的孩子生来孤独,‎‌‍性‎‌‌爱‍‌‌‎‍也成了没必要的荒谬之事,“自然繁衍即痛苦”的本能刻入他们的血脉,只要燃起一丝念想,就会被疼痛袭击。

于是,这些机器人的孩子不愿靠近彼此,孤独地游走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直到三百岁的生命走向终结。

没有爱与欲望的社会,便没有文明——当人类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然太晚。连锁的恶性事件就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社会的道德体制尽数崩塌,人与人之间纷争不断,匮乏的资源、蔓延的疾病与脆弱的躯体不足以他们进行任何自然繁衍,这就是人类所种下的,不可能再挽回的恶果。

菜菜的指尖轻轻敲打纸卷,一截灰便碎在了计数的刮痕上。

再之后呢?

再之后,一如无数在岁月中陨落的物种,这片土地终究成了自然人的坟墓。

于是,为了给文明画上句号,自子宫中诞生的人类烧掉了制造机器人的工厂。组成机器人的材料十分坚韧,只有高精度的火焰才能将它们焚烧,于是,人类把最后的资源投入其中。那些轻盈的机器人很快便被蓝色的火焰吞灭,作白气而散。

苟延残喘的人类走过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销毁了无数机器人,直到最后一个人垂垂老矣,精疲力竭地倒下。

“……我们也是机器人制造的孩子。”单佳怔怔地说,“而那个机器人,是前人留在村庄的遗物。”

阿玉和菜菜不说话,等同默许。

“但是,我们并不孤独,菜菜姐和阿玉哥也……”说着说着,我突然止住话头。

菜菜和阿玉侧过头,注视着对方。

“因为我们相遇了。”

——这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答案。

(十)

离村的时候,我和单佳十七岁,距离婴儿的诞生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和往常一样,我们坐在小食堂里,跟大家一起用餐。小郁和白岛给我们勺了满满一碗牛奶,而海雷则蹲在一旁,细声细气地劝说已经会走路的小婴儿吃饭。菜菜望着他们叹了口气,她说,或许机器人的结局不一定是毁灭。

早晨,阿玉和菜菜从仓库里拖来一整车书籍,放在广场旁。

“我们准备启用广场旁的围楼做学校,已经打扫干净了。”阿玉笑着说,“第一阶段的计划,就从认字开始吧。”

至于菜菜,她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希望他们像你俩一样聪明。”过了一会儿,她又笑了,“希望九九在五十岁前可以学会写字。”

再之后,我和单佳一块前往田野,将一车金黄的麦子带回小食堂,又去广场,帮木子、林林和阿森建新的花圃。

傍晚,伊妮送来刚收获的植被肉和新鲜蔬菜,阿玉做了一锅丰盛的烩菜,把两个巨大的碗放在我和单佳面前,盛满米饭。菜菜拿出偷偷酿的米酒,笑着与我们干杯。

夜幕彻底降临的时候,我们围坐在湖边,望向湖心岛。

烟花冲出湖心岛,在空中绽开绚丽的紫光。紧接着,是第二束、第三束、第四束、第五束。在仓库里封存百年并没有让这些烟花褪色,菜菜和阿玉点燃了一支又一支烟花,几乎把集装箱搬空了。

无数烟花在空中炸开,抹出一大片彩色,把黑夜映得亮如白昼,又悄声无息落在湖面上,被秋天的风推开绸缎般的涟漪。

所有孩子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我和单佳也不例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彩色的光也模糊了,化成温热的水珠,落在彼此的唇尖。

我们相互倚靠,直到天明。

(十一)

第二天早晨,我和单佳背着包,离开了村庄。

我最后一次回头,望向村庄圆拱形的门。我终于看懂了上面的字,正如机器人脸上一划而过的古怪符号。高大的机器人站在人群后,缓缓抬起胳膊,朝我们摆动了两下。

想了许久,我们仍未寻找到合适的告别语。

阿玉轻轻地搂着菜菜的肩膀,朝我们笑了。

单佳拍拍我的肩膀,就率先迈上了长长的道路。

我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就像以往的每一次。

前方的路很宽敞,路的两侧就是田野。村庄外的田野已经荒废许久,自由的杂草四下横生,还有几只嗡鸣飞过的昆虫。荒田的那一头,我们看见太阳从山的缝隙里升起,没有了围墙的阻挡,夹杂泥土清香的风便无所遁形。

再之后,就是下山的小径。我们一起走过坑坑洼洼的石阶,穿过一片拥挤的树林,再绕过泥泞的沼泽,丝毫没有停歇。

不知何时,天黑了下来,我拿出手电筒,照射着前方的路,几只飞虫在那团小小的光里舞蹈。

“北北,你看。”单佳突然说话了。

闻言,我侧过头去。道路旁,一座被青苔覆盖的石像安稳地静坐。我们蹲下来,把手电筒的光线投向神龛。

神龛里面,躺着两个小小的黑色手环。

一瞬间,我们似乎看见了十多年前的菜菜和阿玉。

他们浑身泥土,在神龛前跪下,双手合十,将印着数字的手环丢在里面。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站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

“开心点儿。”菜菜回过头,声音十分沙哑,“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阿玉有些哽咽,摸了摸男孩的头:“笑一笑,好吗?”

过了许久,个头稍高的男孩终于咧开嘴,露出一个僵硬而滑稽的表情。那个卷发的孩子望着他,突然开心地大笑。他的笑声很清脆,回荡在空旷的路上,菜菜和阿玉都愣住了,久久不能言语。

“会变好的,对吗?”

阿玉擦掉泪水,望着菜菜。

菜菜坚定地点头。

于是,他们站起身,牵着两个孩子,走上这条通往村庄的山路。

而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还有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

再到第九个、第十个、第十一个、第十二个。

他们的身影偶尔重叠,又倏然散开,最终融化在夜晚的风里。

(十二 )

再往前走……

再往前走,就不会回头了。

我们究竟应当拥有怎样的人生?

对于这样深奥的问题,我和单佳都默契地不去思考,就像在某个角落里捡到我们,又开辟一座乐园的阿玉和菜菜;像烧掉工厂,又因衰老死在荒野的人;像无数从子宫里挣脱,又与苦难纠缠一生的人;像在山洞里燃起第一把火,写下第一行字的人。

单佳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也离他更近了一些。

我们并着肩,走向这条路的尽头。

夜空比任何一个晚上都要耀眼,无数流星从黑暗中划过,留下一抹抹灿烂的光,又安静地隐没在地平线,就像在遥远土地上曾经燃起的万家灯火。

我想起那些朦胧的景色。

森林。海洋。沙漠。山脉。盆地。荒野。

我们问神,为什么爱会存在?

——因为我们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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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您生活愉快,美梦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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