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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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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内心里要飞过一些片段,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他很难阻止这种不发生的发生。

-----正文-----

01

黎簇从外地集训回来,拎着大包小包上楼,老居民区的楼道很窄,他的视线被行李挡住,偏偏过来一个男人,两人的肩膀狠狠撞上。他下意识要飙脏话,就被对方一句道歉噎住。他从行李旁看过去,阳光正从后方射向对方,很轻薄一片澄黄如雪落了,挂在男人的鼻梁、嘴角,慢慢地融。

他心中被堵,愣两秒,才嘟囔着没事没事。男人侧身让给他路,甚至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不禁又看了男人几眼,这人真有意思,年龄说不好,反正比他大挺多。哪有中年人帮青少年的道理?更何况,虽然两人身高差不多,但他侧过去时暗自比较,发现自己的肩明显比对方宽一些。

青少年是什么,是硕大太阳当空照,精力充足得荒谬。虽精神也会低迷,但身体绝不低迷,全身热血都往下半身泵,偶尔才照顾到脑子。

黎簇即是如此。此刻他脑子少有地转着,忽又听头顶传来另一个男声,在问,吴邪,怎么了?被叫做吴邪的男人应了一声,往下走。而他爬上一层楼梯,顿住了,家门口正站一个陌生人,乌鸦似的一身黑,门里还堆着许多没拆开的包裹。

你们,新搬来的?黎簇问。

这男人看上去不太友善,双手插兜,在那副墨镜后打量了他一会儿,才说,啊,是啊,算是吧,你就是住在这里的那个学生?黎簇点了个头,要进门,墨镜男侧身给他留出的空间很窄,他勉强通过那条缝隙,愤愤然回头,看了看对方——正虚靠在门边,体格精壮而挺拔,而他无可奈何地被比下去,逊色了不止几分。

就不能让个门吗?他腹诽。

墨镜男忽然转过头来,对他笑了一声,意味十分之不明,仿佛听到了那心声。

02

这房子一百来个平米,在学校里的居民区。黎簇原先来的时候只有次卧可住,主卧的哥们儿复读,但刚读几月就心态崩盘,卷铺盖跑回去了。他原想等回来后搬去主卧,哪知房东这么快就把房子租出去了。

他倒在次卧的单人床上听歌,耳机不降噪,门外客厅的声音如水漫漶。他分辨出那个更轻更温和的声音来自叫吴邪的人,另一个低沉又吊儿郎当的来自墨镜男。两人有说有笑,忽地一阵真空,他分不清是他们安静了,还是自己跌入意识的暗面。等他再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

他打开门,新房客之一吴邪站在门口,身上还系了条围裙。你在睡觉啊——吴邪露出有些抱歉的表情。

他从小磕磕绊绊长大,根本没见过像样的成年人角色。忽然有人示好,他如临大敌。他又想,也许自己才是不正常的。总之他生硬地问,什么事啊?

吴邪指指厨房说,我做了点吃的,来吃吧,对了你叫什么?黎簇如实答,又鬼使神差地问,你呢?吴邪正要转身回去,手里还拎着铲子,侧脸回答,你可以叫我吴老师,我来这教数学。

饭菜挺日常,醋溜土豆丝、番茄炒蛋、回锅肉,外加一个排骨汤。黎簇在桌前坐下,他之前都在房间或食堂解决,从没认真看过这张桌子,也不知道原来它这么大。他搜寻一圈,没发现那奇怪男人的踪迹,松下一口气,很自觉去盛了饭,两人面对面就吃起来。

吴邪话并不多,但黎簇觉得气氛不算尴尬,或许是好吃扎实的食物化解了其中许多情绪。白气腾起,如纱如雾,他借此机会放肆地看吴邪,吴邪有薄的猫唇,高的鼻子,五官寥寥几笔,勾出一张淡淡的脸,但不是寡淡,因此多看几眼便难忘记。有时他透出一种很难以描绘的气质,尤其是神色放松时,会让黎簇忘记他的年纪。

吴邪微微放下筷子,黎簇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如泼水难收。

不要盯着我看,黎簇,吴邪叹了口气说,你更应该用这种眼神看黑板。

黎簇耳朵腾地烧起来,他说,谁看你了!你身后有只苍蝇。门铃此刻响了,他得救一样冲去门口,然后彻底僵住了,和门外的墨镜大眼瞪小眼。

他之前检视过屋子,至少客厅里只有一些气质属于吴邪的用品,如高中数学教材、教案等。他还以为墨镜男只是来帮忙。他回到饭桌旁,墨镜男正挨着吴邪坐,面前一个空碟,看来是只吃菜喝酒,并不吃饭。吴邪也开了一罐啤酒。

喝吗,学生?墨镜男问他。

喝什么喝,他得去上自习吧,吴邪伸手拦住墨镜男。此言一出,两人同时看了吴邪一眼。墨镜男越过吴邪把酒抛给黎簇,黎簇差点没接住,那力道堪比一个猛飞过来的篮球。

墨镜男笑笑说,叫我黑瞎子就成。

你住这吗?黎簇没头没尾问了一句。不住,黑瞎子说。

我叫黎簇。他这才想起自我介绍。

黑瞎子夹了颗花生米,嚼几下才说:但是我会经常来,刚刚我和吴邪商量过,毕竟我不是房客,钥匙给我也不太好,所以以后……他抬起头,脸上仍然有笑,对站在那儿的黎簇说,有时要麻烦你帮我开门。

这黑瞎子明明在说祈使句,却很难让人觉得他是在请求什么。黎簇没说话也没点头,心里还有点没来头的恼怒,他觉得自己站在那里又傻逼又尴尬。于是他捏紧啤酒罐,一把拽开拉环。泡沫涌出来,细碎但剧烈地爆裂,如一串小小的鞭炮在手里炸开,也像窸窸窣窣的雨。饭桌是回不去了,黑瞎子显然不欢迎他,他转身刚要离开,无意瞥见饭桌下两双脚挨得很近。窄而瘦的脚掌本来松弛踩在地板上,另一只更宽大的脚掌忽然在它周边轻轻摩/挲,前者起初还有些抗拒,反踩了一下不安分的对方,但很快接受这种侵/入,让它踩进自己的缝隙中。

饭桌上两人仍然很平淡地说着话。

黎簇浑身一热,企图用啤酒压压温度,但酒喝到嘴里居然是铁锈味儿的。他摸了摸嘴,手上全是红色,再往上,温热的液体正在汩汩流出。他和吴邪撞上了视线,听吴邪说,黎簇,你怎么流鼻血了,没事吧?那语气带着一点点惊讶,但深层并无波澜,他意识到吴邪其实并不在意。吴邪原来这么擅长,也这么适合这样讲话。黎簇想,他妈的,我被他骗了。

纸巾从吴邪那边传过来,经由黑瞎子之手,黎簇接过来,一连抽了好几张,仰着头十分狼狈,冲进了洗手间。

他对着镜子洗干净血污,然而年轻,血不嫌多似的,下半身又支棱起来了,硬得发痛。他双手撑在洗手池上,止不住想黑瞎子那个眼神——黑瞎子把纸递过来时,饶有意味地盯着他看了两秒,有种东西时隐时现,是被裹在黑色之中的,更黑的颜色,然后他又夹一筷子菜,同吴邪笑说,小孩儿嘛,火气旺也正常。

03

最尴尬的事发生了,不是指黑瞎子留宿。黑瞎子没留下来,那夜他们吃饭后他就走了。这指的是翌日,黎簇在课堂上看见吴邪走进来。完蛋,怎会如此,我的室友是我的老师,他双眼一黑,和苏万正在下的棋局也看不进去。他们是艺术班,成绩倒数,他不懂为什么吴邪要来接手这个倒霉的班级。他觉得吴邪不该,吴邪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仍然有些雀跃,而吴邪淡淡看他一眼,像不认识他似的。所以他卯足劲,征集身边众人为他解答问题,然后在后排,手举得高高,让吴邪点他。吴老师穿白衬衫,微推一下鼻梁上的银边眼镜,从点名簿上找这位陌生同学的名字。

装你妈啊,黎簇在心里骂,骂时带着笑。

黎簇。他听到吴邪念自己的名字时,电流似的快意居然沿脊椎爬上去了,一阵酥麻。答案当然是写错了,错得离谱。吴邪令他站在讲台边,自己拿一支粉笔去解题。衬衫领子挺拔,抬手时被带起来,一下下撞开后脑勺黑软的发丝,显出一双耳朵轮廓,像蚌壳被掩在沙子里。

黎簇同学,学会了吗?吴邪拍几下黑板,又揽过他的肩膀问道。全班哄笑。他在笑声里耳朵又烧起来了,不是因为被嘲笑,是彻底闻到吴邪身上的味道,烟草味混合着肥皂。

妈的,吴邪真有你的,吴邪。他站在镜子前猛泼自己冷水,像条落水狗一样狼狈。他没搞过男的,之前也不认为自己会搞,但裤裆一而再再而三支起帐篷,身体比他本人更加实诚。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欲‎‎‍,只能不知所措。

说吴邪吴邪到,偏偏这时进来厕所,嘴里夹了支烟,两人对视了,黎簇头上的水滴滴答答。你这是……?吴邪把烟摘下来问。哦,我有点困,黎簇随口编道,于是吴邪点点头,也不再追问。他忍了两秒,好像在期待什么,但没等来下文,只能装着随意问道,你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

吴邪把肺里的最后一个烟圈吐出来,是很完整的白圈。他们一同看它上浮,扩散。然后他脸上缓缓浮出一个笑,说,没别的意思,别多想。

04

吴老师挺严厉,且颇有魄力。那种严厉并不摆在明面上,心大的学生还会说老师真好,往后需要个几年才能反应过来,当时是被骗了。但吴邪作为一个室友而言,又无可指摘,非常出色。

周末他常做饭,黑瞎子不曾露面,更是锦上添花。黎簇有时被支去买调味料,或者别的什么,不小心买错了,吴邪双手叉腰叹气,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黎簇就爱看这个,其余时候吴邪那么远,远在天边,而侧影就在眼前,在厨房那一汪小小的‍‎黄‍‎色‌‌灯光里。他在窗下,在矮矮的板凳上抱腿听着,锅碗瓢盆、热油冷水,厨房那么流畅地淌着一段协奏曲,如河宽广。这水域他不曾踏足,是吴邪与他不相识的数十年光阴,在当下露出异常深险的意味。吴邪为谁做过饭,什么时候学会做饭,还会和别人在饭桌下踩脚吗。吴邪,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想象年轻的吴邪,这人如此游刃有余,仿佛从出生就是这副样子,有与生活周旋的种种勇气、技巧。

他抬头看头顶,窗子是婴儿蓝色,像一片蓝色火焰,把他燎得熊熊燃烧。他曾如野犬,不知生与死为何,亦不懂得有什么可以惋惜。而此刻,余生中将灭的、悲伤的蓝色倾倒过来。生平第一次,他尝到无可挽回之物的滋味。

05

更多时候黎簇有非分之想,并很快接受自己这种越轨。他去问吴邪题目,贴得很近,鼻息喷在吴邪耳朵上。他看吴邪讲题热了,解开两颗纽扣。他看吴邪擦着头发走出浴室,而他已经听那水声很久了。他看吴邪笑了,细细的鱼尾纹浮现出来。

吴邪怎么想?管他怎么想。反正吴邪不让他知道更多。他们净谈论一些不相关的事情,每当他要追问吴邪的什么,吴邪总会高明地绕开话题。越如此他越发狂,他想像狗一样,撕碎吴邪外头的那层皮,拱他吃他咬他。他要越界,他想越界,于是他越发横冲直撞,想看看对方究竟能忍受到什么程度。

他们一墙之隔,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谁翻个身,叹口气都能听见,但吴邪静得蹊跷,大约睡相很好。黎簇想着那睡相又硬了,他见过一次,是在沙发上,吴邪不小心睡着了,脑袋耷拉在把手的阴影之下。连睡着时他眉头都郁结着,睫毛偶尔颤抖,在那些所谓成年人的成分里,有一种幼鸟般的脆弱渐渐挣脱浮现。黎簇觉得那脆弱真好,很亲近,也让自己想要亲近他。

而他能亲近吴邪的方式目前只有一种,是以想象亵渎他。其余路径全被堵死。于是他开始‍‍自‌‎慰‎‌,原来没想发出声音,可墙那头忽然飘来一声叹气,轻不可闻。他受了刺激,故意发出喘息,然而对方再无反应。他开始频繁如此,在想象里把白浊的‎‎‌‍精‎‌‎‍液‍‎‌射到吴邪身上,第二天见着吴邪了也装作无事发生,甚至更殷勤地叫他,吴老师,吴老师这题怎么做。吴老师,等会儿一起吃饭吧。吴老师,你昨晚睡得好吗?

吴老师一天要解答许多问题,每个都尽力而为。即便是这些问题。他搂住黎簇的肩膀说,我睡得挺好,月光如水啊。黎簇咬牙切齿。

他们一同去吃饭,食堂里人流熙攘,黎簇还没吃上,忽然肚子绞痛,栽在地上。周围渐渐围起人墙,吴邪蹲下来问,你没事吧?黎簇在那话语里终于咂摸出一点情绪,于是很满足,但也说不出话。豆大的汗在嘴边,他舔了舔,然后对吴邪笑了。

吴邪做出惊人之举,把他一只手拉起来,然后是另一只手。

他被背了起来。

他一米八二,一百四十斤,体脂不高,有一身精壮肌肉。以前一直与人打架,后来好歹消停了,但锻炼没停过。他始终觉得吴邪比他薄点,至少骨架子更窄一点儿,但吴邪把他背得稳稳的,甚至连颠簸也没让他受一点。他把头埋在吴邪后颈,那里有短短发根,蹭得他痒。他贪婪地吸着那味道。

痛吗?再撑会儿就到了。吴邪在前面问他,显然把他紊乱的呼吸当做疼痛所致。

他听闻此话,如蒙深冤,受天大的委屈。一点点温柔也是冤屈,因他受不住。于是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无畏了,也不能再那么使劲,否则血就要把心撑炸。他彻底认栽,觉得自己是像狗,龇牙是因为怕,给点好便忘记疼。他在多少个夜里亵/渎这男人的影子,到此跟前,却只能如小狗崽一样趴在他背上,一下下拱着,用鼻子蹭着,拼命地把那气味记在脑子里。痛,他含糊地说,吴邪,我好痛,我快死了。

之后眼泪流下来,毫无预兆。连他自己也吓一大跳。

06

医生说是阑尾炎,吊针可以缓解,但最好做手术。黎簇说不能耽误考试,事实上是不想开刀,开刀了没人照顾他,也见不到吴邪。他在家里歇了半天,吴邪刚好没课,给他熬了点粥喝。阳台光很好,他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吴邪翻书,并监督他把白粥喝下去。胃被热乎乎地裹住了,他忽然问,黑瞎子呢,这段时间怎么没看到他了。

吴邪看他一眼,说,他挺忙的。

你们……什么关系?黎簇问。两人对视,他耳朵有点烧,为掩盖目的又补充一句,朋友吗,还是同学?

都不算,吴邪翻过一页书,在回忆什么似的,隔几秒才说,但他帮了我很多。

你从哪里来?黎簇又问。吴邪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看他一眼,很无奈道,你查户口?我想知道,他很真诚地说。杭州,吴邪说,你接下来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来这?没什么好说的,兔崽子,好好学习。

你/他妈——黎簇话到嘴边,吴邪转过来看他,似笑非笑。

怎么不说了?吴邪问。

黎簇扭开头,说,你/他妈太狡猾了。

这一句话下去,吴邪很久没应声,侧脸望着阳台下的操场,那里许多学生在跑操。黎簇以为天被聊死,也不再挣扎。然而,吴邪忽然转过来对他说,其实,人一生里就那么一点纯粹的东西,用完就没了,所以我的建议是,尽可能用在刀尖上。

什么玩意儿?黎簇问,纯粹的东西?

吴邪沉默片刻后笑了,好像想起什么。他说,我这样,就是不纯粹的,是你说的狡猾。然后呢,黎簇还问。没了,吴邪说。

真的没了?黎簇问。

吴邪凝视他,兴许是抽了烟嘴干,舔了下唇角。而他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暗示。他猛地起身拽住吴邪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黑瞎子的脸一闪而过,但他奋力甩过那个形象。

吴邪的嘴唇确实有点干燥,看来即便不是小孩儿,火气也旺得很。然后他的脖子被揪住,吴邪强迫他蹲下来,两人一路碰倒书和水杯,拉扯着进了窗台的隐蔽处。直到他被吴邪推开,才尝到腥味,他起初以为是吴邪的血,他也许太用力了,但后面发现不是,是他自己的嘴唇给破了个口子。你几岁啊,吴邪?他笑骂,第一次接吻?吴邪把餐巾纸递给他,盯着他擦完血迹,才说,是你技术太差了。

那你倒是教教我啊。黎簇往前倾,一脸坦然地说。

窗台下学生们仍然喊着口号。

一二一!一二一!立正——稍息!

07

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往后再吻,黎簇还想发展点别的,但吴邪很轻易就脱身,打住得恰到好处,刚好是他硬得发痛的地步。这算是什么啊,你和我,黎簇故意狎昵地问。吴邪翘着二郎腿,似乎想了想。午后日光正好,照在他脸上,他不上课时是不带眼镜的,黎簇看得出神,

不太正当的关系吧。吴邪突然讲,他眯起眼睛笑,轻拍黎簇大腿。黎簇想,行,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是不正当的室友与师生关系,仅此而已。

但被吴邪凝望时,他内心里要飞过一些片段,是从没发生过的事,他很难阻止这种不发生的发生。

08

有一天吴邪的房门忘了锁,他走进去,翻吴邪留在桌上的书,发现那些不是教科书,是一些他从未想过的领域。有讲考古的,有历史书,还有一些文学书籍。清风徐来,掀开几页。吴邪会做一些读书笔记,字迹清瘦但挺拔。

还有日记,写得很规整,但用了许多黑话。黎簇老爹与不干不净的人有过沾染,因此他知道一些。吴邪在此之前,曾经也是其中一员,或许现在也是——对此黎簇居然不意外,毕竟那种气质怎样看,都和教师不太符合。

吴邪偶尔也提到黑瞎子,“很强”、“居然是他”,寥寥几笔,而其余部分则是事无巨细都记一笔,因此前者更显可疑。

他们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黎簇这个猜想很快就得以证实,那天门被敲响,他以为是吴邪,肚子还疼着,一颠一颠地跑去开门。一开门,是久违的黑瞎子。两人这次没有对峙,因为黑瞎子脸色苍白,一把推开他坐在沙发上,被碰过的地方一片殷红。

他受伤了,大衣之下全都是血。鬼知道他怎么走到这里。

黎簇知道他为什么不叫医生,像他们这种人大多有案底或是在逃,被查出来十分麻烦。他与黑瞎子对视,黑瞎子忽然笑了,这次没有那种挑衅的意味,只是单纯的笑。黑瞎子说,麻烦你帮我拿点酒精和绷带,镊子也要。

他很茫然,黑瞎子又说,吴邪的桌下肯定有个医药箱,你去找找。他果然在那里找到,又拿镜子给黑瞎子提供视野,眼睁睁见着对方用镊子在伤口翻来翻去,最终取出一颗沾满血污的子弹。见黎簇还盯着那子弹看,他又笑。五点四五的,他解释道,再近点打进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会怎样?半晌,黎簇问。

黑瞎子把子弹扔进垃圾桶,仰头灌了口伏特加,歪在沙发上,他失血过多,还有点喘。他说,会死。

你不怕死吗?这问题他没问,太蠢。他说,吴邪知道吗?

没告诉他,黑瞎子顿了顿,反正他要回来。

黎簇觉得那截阑尾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许多话堵在喉咙想问,但最终没问,他说自己有点事,吴邪应该很快就回来。逃似的出了门,却在楼下遇见吴邪,正拎两个塑料袋,许多蔬菜。因为他目前只能吃清淡的。吴邪嘴里还吹口哨,见了他很意外,问你去哪?

我去打针,他说。吴邪看了眼手表说,还没到时间吧。

他把下巴藏进毛衣,说,我不回来了。然后转身一脚踏进夕阳,溅起许多尘埃。

09

阑尾是可以被切除的东西。他自己就是一截阑尾,虽然无害,但也无用。他无处可去,所以去医院,对医生说我痛死了,把我的阑尾切了吧。医生很惊讶,说,你炎症消得差不多了。他一再坚持要做手术,以免复发。医生说,微创还是开刀?

哪种口子更大?他问。开刀,建议你做微创,医生说,年轻人恢复得也快。

于是他毅然选择了开刀。手术两天后,他忍着撕裂的疼痛去学校画画,练素描,小指连着手掌都是一片黑,甲床也夹着碳黑。他想起吴邪,隔着那么近的距离他看见吴邪眼角的细纹,似乎岁月不忍用力去刻,只浅浅划出几道。于是他也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划,许多灰色的划痕。但那填补不了什么,代替不了他不曾涉足的、吴邪已经活过的日子。他还那么年轻,疼一下便不再疼,伤口痒得很,蚂蚁挠心似的,趴在吴邪后颈时似的。但那是愈合的证明。也许吧。

吴邪不是没有找过他,但也只是象征性的,打他电话,他按掉,于是吴邪不再打,但发了微信。他数次编辑消息,想回点什么,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缩在大衣里,背着包离开画室,想去找苏万,把脏衣服给他洗洗。

苏万是个明眼人,早看出他不对劲,一再劝他这不会有好结果。他说,我也不要什么结果啊,睡他一次就行了。苏万很无奈看着他,说,鸭梨你病了。神经病?他问。

不是,相思病,苏万摇摇头。

黎簇就笑,把棋子落下去,清脆一声。黑白棋盘中冥冥一步,再难改悔。

10

他是在画室外被吴邪揪住的,十分不情愿,但吴邪一路把他拎着进了楼道,他一把推开吴邪,两人差点打起来,他甚至觉得好笑。吴邪耐心给学生解题,吴邪笑着听学生们的白痴笑话,吴邪被恶心的上级推门进来挑事,不见血地怼得对方脸一阵红一阵白,说时脸上还有自如的笑意。当然,当然这与他以前的工作相较,没有任何可比性。所以为什么,吴邪唯独对他这么不仁慈?

你去哪了?吴邪问。

他把吴邪的手拉进衣服,让那只生茧的手拽向自己的小腹。我去开了个刀,他说。吴邪手温热,虚按着他的伤口,好像给他捂着一样。他有点恼怒,还有没来由的亢奋,把那只手猛往下拽,顾不上创口撕裂。他吃痛,他又硬了,吴邪抽开手,眼神一暗。你他妈别玩我了,他对吴邪低吼,干嘛来找我?我玩不过你,真的。

杀了我吧,求你了。他说。

吴邪看着他,整张脸沉在阴影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他只说了那三个字,黎簇便彻底服软。只消三个字,吴邪说,回家吧。

他想让他别乱说。那也不是家,不是我的家,更不是我和你的家,你再混账也要有点底线。但他不说了,家这个字甜蜜又诱人。他知道,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他耽溺于吴邪给他的假象,他不问也不说,因为他姑且接受不了春梦之外,他还有别的企图。吴邪不会给他更多了。

屋里还有人,黑瞎子正做饭,吴邪解释说他这几天在这养伤,今天就要走了,走前一起吃一顿。他带着笑,一脸轻松地和黑瞎子打招呼,说黑哥你早啊,黑瞎子听到那称呼乐得不行,给他抛了个苹果过来。

他坐在沙发上削皮,看见垃圾捅里有几个小小的正方形包装,蹲下去翻了翻,看清品牌和型号。他坐回沙发继续削皮,红色的果皮一长条落进垃圾桶,像条贪欲的蛇。手里的果肉清脆,透着沁人的芬芳,他咬了一口,觉得非常甜,汁水也很多。吴邪从屋里出来,说找了部电影看。他点点头,又咬下一口,盘腿坐在沙发上。

电影播了好一会儿,黑瞎子在厨房里杀鱼,砧板上鱼做最后挣扎。男主和女主进行到告白环节,而他从没有如此认真地吃过一个苹果,这让他觉得周遭一切没有那么难以忍受。男主问,你爱我吗?

他听吴邪开口说话了:你——

他抬手,把果核精准地扔进垃圾桶,拿来纸擦手。吴邪看着他,他知道。于是他想他还能说什么,吴邪还要他说什么。他擦完手,抬眼对上吴邪的眼睛,非常自若地问,你们不是在客厅做的吧?

沉默,成年人的沉默。

不是就好,他点点头说,别把沙发搞脏了。

女主在电视里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就是你。

他想了想,又自顾自说,如果你们在一起我也就认栽了,但如果你和他只是‌‍炮‍‎‌友‌‎‍,那我也可以做你‌‍炮‍‎‌友‌‎‍啊,何乐而不为呢。

他说,有一天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在家,拿了一件我的衣服,我那时在楼下偷偷抽烟,我那时在楼下偷偷抽烟,刚好看见了。后来那件衣服你重新洗了一遍,才还回来的吧。你干了什么?

吴邪终于露出一点生动的表情。黎簇因此判定,这件事他真的以为自己不知道。春梦有两种,一种是人们全凭臆想,梦中两人并无任何实质性的交集。另一种是那臆想并非无凭无据,被意淫者享受这种感觉,并高明地露出一些马脚,愚蠢的人找到了那些破绽,还以为是全凭自己收集起来的美好瞬间——但你很难说,这究竟只是恶作剧,还是不能发生的爱。毕竟爱里,人们也总不对等,也总在捉迷藏。

一直以来,吴邪都是高明的那一方,但现在,他终于露出一点生动的表情。黎簇因此判定,这件事他真的以为自己不知道。他趁胜追击,问,你真的没有想被我/操的时候?为什么不呢,明明只要你一句话。

然而吴邪很快又摆出那副他恨得牙痒的神色,揉了揉眉心,半晌才说,你知不知道,搞未成年人是犯法的。

骗人。他说。

对,实话是很多事都很麻烦,我身后牵扯了太多东西,至少现在我已经厌倦了。况且我早就不年轻了,和你不一样,知退者进,算是这几十年我得到的一个真理,虽然我自己也总是没能做到。

黎簇看着吴邪,吴邪说得认真干脆,于是黎簇知道这话是真的,而吴邪一旦认真,就意味着很多事只是这样了。黎簇希望自己不往深处问,反正他总是退而求其次,他只要一个假象。所以他说,行,那至少告诉我,比如什么时候?我想知道这个。

什么什么时候?

想和我睡觉的时候。

吴邪看着他,不说话。

他想他应该读懂了那眼睛。不长不短的沉默后,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肺疼,笑得沙发都在抖动。黑瞎子探头问他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好笑。他抹了一下眼角沁出的眼泪说,没事,刚刚吴邪给我讲了个笑话。黑瞎子便说,那等下你讲给我听。黎簇说不行,只有吴邪讲才好笑,而且你肯定已经听过了。黑瞎子吹了声口哨,转身进厨房继续炒菜。

他转过身不再看吴邪,窗外阳光真好,他有一瞬间恍惚至极,好像大梦一场。他不再看那双眼睛是不是还在说:

“比如,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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