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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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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

-----正文-----

绕过卖冷饮的小卖部、大门紧闭的报亭来到主干道上,继续向北行驶五十公里,而后拐入某条乡间的干道,在坑洼的道路上继续行驶三十公里。此段路程我始终紧握方向盘,因为手心出汗严重,方向盘皮质的表面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斑驳湿渍。伍德坐在副驾驶上,神情严肃,洞若观火般目视前方。我十分害怕后备箱里的关键物品在颠簸的道路上发出令人怀疑的声响。

“你很紧张?”他问。

对面行驶而来的车将车灯应景地掠过他死神般白惨惨的脸上,我咽了口口水,说:“别小看她。”

他点头,继续保持沉默。直到车靠近农庄,停靠在一片在夜色中失去了轮廓的树林前。下了车,在空气中的松脂味道中,我看清楚这是片松树林,葱郁而幽深,就像可怕的童话故事里女巫的居所。而走进树林不到二十米,树木变得稀疏,渐渐地就被另外一种较为低矮的树木所取代。

这是片果园,满是落满了雪的苹果树,在月色下闪着细碎的光,仿佛枝叶上都缀满了水晶。在果园的中央,有座三层水泥浇筑的楼房,方方正正的外形,楼顶积满了雪,厚厚的一层。外表粗粝,使映照着的雪色也变为哑光。远远看去,应该是存放收割农具和储存苹果的地方。

此际周围被雪光照得亮亮的,伍德的人都隐匿在暗处,对整个果园形成了包围。而他则和我并肩而站,不知何时,他将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她就在这里呢,在这里等着我们,瞧,全是树,全是遮蔽,没有你,我们简直不敢来。”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你该回农场重造的。”

“正有此意。”

“你们需要更注意外围。”

“明白。”他扬起嘴角,若有所思地看我,手突然发力把我往前一推,“去吧。”

我步入了苹果园,脚下的积雪松软,身周的果树静默。如果她真的在这里,我确信自己早已进入她的视野。可是,你是以什么样的目光来注视我的呢?

恍惚间,雪似乎停了,失去轮廓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走了几步,我停住脚步,捡起一根树枝朝前一扔,砰的一声一根生锈的捕兽夹从雪地下弹起。我站定后看向果园边缘的伍德,他朝我点头,露出肯定的微笑。

我转身,继续向前走。然而没走出几步,果园边界之外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接着就是一声划破寂静的尖叫。我回首和伍德相视一眼,伍德迅速点头,我们同时朝尖叫声所传来的地方跑去。

“见鬼!”

到了地方,发现一名队员已经被割喉,另一位正慌张地给他捂脖子。鲜血从他指缝中涌出,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可怖瘆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溜过来的!”

“冲进去吧队长!”

“这里面全是捕兽夹和陷阱。”伍德制止住了他们,“谨慎行事,你们都注意点,你,把他带回车上。”

“是……队长。”年轻队员脸色惨白地扛起伤员跑了,我看了一眼伍德,略带讥讽地说:“真是出师不利,我提醒过你注意外围。你难道以为她会在里面等着我们?”

“但我现在却觉得,她就是在里面,你说呢莱利?”伍德面目阴狠,仇恨抓住了他,但还没叫他丧失理智。

我冷笑地转身,“那么就进去吧,如今里外都不安全,你自己看着办。”

伍德举起手朝隐匿在各处的队员比了个手势后就跟在我身后。他们已经确定南希就在园内且开始实施包围,而直觉告诉我南希的确就在这个地方。刚才的一刀,就是她残忍的邀约。

可是南希,你就如此志在必得吗?

伍德持枪小心翼翼走在我身后,不时注意着树林里的任何动静。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搜寻着,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般小心。也许是连续躲过了捕兽夹和各类陷阱后不可避免的松懈,一道沉闷却异常清晰的枪声出现在果园的侧后方。

伍德快速做出反应,持枪而去。与此同时,另一处枪声大作!

“发现她了!”一声呼喊后便是凄厉的叫喊,接着便悄无声息。伍德霎时止住脚步改变方向,而此时枪声已响彻在整片果园。就在我准备从伍德身边开溜之际,伍德突然折返,一手抓住了我。

“你想去哪里?!”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问。

然而不给他回答的机会,令人意想不到的巨响从我们附近传来,霎时火光四溅,热浪将我和他掀飞。

“见鬼,有地雷!”

我迅速将伍德推开,从地上爬起,胡乱抹去身上的泥点子,跳过方才爆炸的地点朝前跑去。我不知道南希在哪里,但总能感受到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就是说她在附近,距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能甩开伍德,对,甩开他……我拨开重重树枝,深刻地知道自己离她近了,越来越近,直到她像猫儿般从书上跳下,落到了我的怀里。

“你来了!”她用冰凉的手欣喜地捧起我的脸,几乎疯狂地笑道:“你来了!”

“我来了……”我不住点头,全身发抖地搂住她的腰亲吻她湿润的脸,她柔软的脖颈,躬身将脸贴在她风衣之下饱满的‌‌‍乳‎‍‌‍‎房‎‍‎‍上,“我来了,我来了……”

“快跑,他们要发现我们了!”她拉住我的手,像个十几岁的女孩跳跃她的树林里,我的手乖乖地躺在她的手心,我的脚步听话地追随她的脚步。于是我笑了,决定比她跑得更快!

“你想去哪儿?”我问她,”他们把这而包围了,里里外外都是人!“

“我知道,亲爱的,我全看见了,瞧见面的房子,我们躲进去,二楼有机关枪,我们狠狠给他们来一顿地毯式扫射!”她兴高采烈地笑着,金色的头发在月色下泛起美丽的银色,美得让人失去形容词。

“好啊南希,真好!”我甚至搂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两人便手牵手地朝三层小楼跑去。

“你爱我吗?南希,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阿尔,我爱你,那你爱我吗?”

“我也爱你!”

“你把我当什么爱?”

“当母亲,当这世界上仅有的一位母亲去爱!”

“好啊,真是好极了!”我和南希在枪林弹雨中跑向我们的庇护所,我们互相诉说爱的话语飘荡空旷的屋内,来回撞击着墙壁,久久不息。于是我们又踩上了光秃秃的楼梯,怀揣莫名其妙却毫无发觉的神经质的饱满激情来到了二楼,直到站到了空无一物的窗前。

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机关枪,没有任何武器。

“怎么回事?”我问,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褪色,变淡,直到完全消失。理性再次回归,叫我看清楚了残酷的现实,和眼前站着的这个茫然却癫狂的女人。

“你在做什么?南希?”我不解地问。

“我在看你。”她就像陷入了膽妄,用复杂却深情的目光凝视我。

我走向她,抚住她瘦削的双肩,“我就在这里。”

“真好啊,阿尔,你在这里,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再最后见你一面。”眼泪夺眶而出,她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在看别的地方。

我难过地把她搂在了怀里,强压惊惧,迫使自己镇定。

“听着,南希,听着……外面停着我的吉普车,钥匙在这里。”我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放进了她的风衣口袋,“我还有很多很多武器,不需要什么机关枪,什么都不需要,我在这里就足够对付他们了,你要从后面的林子穿过,绕到干道上,找到吉普车,注意,那是辆苏联车,不是美国产的,打开后备箱,掀起盖板,那里有着一具冷冻的新鲜尸体,扔下来,然后你上车,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记住,一定要把尸体扔下来。”

“尸体?”

“是啊,尸体,女人的尸体,那是死去的南希·略萨。”我低头亲吻南希的脸,说:“一把火烧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南希·略萨了。”

她突然在我怀里笑了起来,笑得畅快,却满是眼泪,兀地她收了声,恢复了平静。

“为什么不问我原因?”

“因为那并不重要。”

她抬眼看我,缓慢地露出纯情而甜美的笑容。忽然她牵起我的手走向窗前的墙壁,示意我靠着墙壁坐下。在我身后的下方,伍德一行人还在茫然地找寻,枪声不止,爆炸声、谩骂声此起彼伏。

“你还记得,还记得那片海吗?”南希坐到我身边,双眸闪烁地问。

“我们有很多海。”

“是,我们有很多海,可没有哪片海让我如此悲伤,因为从那里,我眺望过我的家乡,在那里,有我们的灯塔。阿尔……灯塔。”

“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们的灯塔。”

“你真的记得吗?”

“在海牙,你说过可惜,它快要被拆除了。你是那么伤心。”我拨开南希额见一缕湿透的发,她倏地发起抖来,蜷缩着收拢双腿,我连忙取下围巾披在了她身上。

“是,可幸运的是,市政厅决定不改建那片地方了。灯塔幸运地留了下来,它将永远地站在海面,沉默地望着那片海。”南希将头埋进双膝间,发出轻声的啜泣。

“好南希,好南希……以后我们再去看灯塔,再回到灯塔,我陪你去用手枪去打海鸥,还有亨利也会陪你……”

“不,我不要再去了,不要。”她难过地摇头,泪流满面地看我,近乎绝望地说:“我也再也不要去见亨利,永不见他!”

“好,不见他,不见他……”我拼命地帮她擦眼泪,试图用安抚来换回她的一丝理智,“先逃出去,南希,为了我,你也要逃出去……”

“为了你吗?可是,一个人怎么能做那么多呢?”她疑惑地、定定地问,声音恍惚间再度冷静,擦掉眼泪,她说:“为了你,我做了很多,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多,记住——”

她突然凑前,抓住我的肩膀,以一种决然甚至仇恨的语气在我耳畔说:“记住我们的灯塔!我在那里……在那里为你安置了希望。对,希望——你要记住!一定要记住!”

说完她便猛地推开我,站起身趴在窗前朝林子里射上一发子弹。

“你疯了!”我急忙把她扑倒,“我们会暴露的!”

她难以置信地看我,却瞬间又恢复到温柔的神态,“我知道。”

“南希,求你,我求你!”子弹瞬间从窗口嗖嗖地飞进,噼里啪啦地击打在墙壁上。我痛苦地哀求南希,拼命地亲吻她渴求她的离开。她却不时用力推搡着我,叫我放开她。

“你不要用哭声挽留我啊。”她用力捶打着我的肩膀,“不要装可怜,我不会再怜悯任何人了!我只怜悯我自己,哈哈哈,你们……男人……你们都是要女人才能活的……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求你,不要……你到底要做什么?南希,我求求你……你说得对,我们都要你才能活……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

“你难道还没有明白吗?”她揪住我的头发,恶狠狠地说:“阿尔,你不是我的孩子!你要自己站起来……我为你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我只能为他了……”

“可他已经死了!你的孩子已经死了,你不能为死人再做什么了!”我气极地喊道。她愣了愣,突然仰头大笑出声,眼泪顺着她优美的脖颈淌落于心口,像绝望的障翳蒙住了她所有生的气息。

这时,楼梯上传来令人窒息的脚步声。

南希最后看了一眼我,将手轻轻落在我的肩膀上,确切地说,是将枪口对抵在我的肩膀。

“对不起。”

那把精致小巧的女士手枪,发出一声沉闷的枪响。

“南希……”

灼热与尖锐的疼痛过后,南希从我怀里挣脱,我难以置信地捂住肩膀,还没来得及追上两步就迎来了第二枪。我不受控地跪倒在地,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血流如注的小腿。

“你是第一个追上来的,所以你必须受伤。”

雪光将南希的脸庞照得妖冶如残酷的莎乐美,嘴角抽搐,她衔着冷笑,“然后会有第二个人,也是这样——”

瞬息之间掉转枪口,她看也不看就一枪打在第一个登上楼梯的队员身上。

“然后就有,第三个,第四个……”

我仰头看她,发现她是那样陌生,刚张嘴想说什么,一枚子弹击中了她。

她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无视我朝她伸出的挽留的手,也许看了我一眼,或者是两眼,不舍、歉疚,更多的却是决绝。她转身,登上了通往三楼的阶梯。忽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命运的残酷如鲠在喉,杀戮的脚步声便再度逼近,不知是谁踹到了我,我呕出血后无力地趴在地上,倏忽间气力殆尽,什么都做不了,只剩水泥地面散落的血迹蔓延,冰冷逐渐浸透我无能的躯干。

我挣扎地爬向捡南希掉落在地围巾,捡起来抱在了怀里。

不久后,三楼枪声四作,地狱般的寂静而后降临。

阿尔弗雷德再度失去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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