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交易,换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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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被托卡拉找上门这件事,列维•克林纳并不觉得意外,毕竟他也从未隐藏过自己在芝加哥的住址,而正如绝大多数认识他的人所知道的,在那些只被用来彪炳身份的昂贵物与相对平庸但舒适的低调商品之间,列维·克林纳向来只会看到前者。于是,在芝加哥北区近期唯二新建了两个别墅群的对比之下,他的选择就更好预料了。
这栋住宅明显比先前被税务局收缴的那栋房子要小得多,但是室内的装潢却比之前更加惹眼——当然,是反义的那种。若从正门进入,首先便会被悬在棕黑色反光天花板下的灿金色吊灯亮瞎一瞬间视网膜,而绕过走廊则会发现,虽然整个大厅的墙纸用的都是巴洛克风格的图案,但墙壁上挂着的却全是些近期最流行的后现代艺术家们的大作:铺陈着色彩丰富的呕吐物、满页的不规则线条、以及被虫蛀过的残缺人体之类的东西。这种在几世纪之间飞跃横跳的装修风格与这片别墅群古典欧式外观建筑的混搭奇特地融为了一体,倘使以上帝视角来评论一句则是:极其微妙地向每一个来访者显露出了自己美商残缺的暴发户嘴脸。
但列维•克林纳显然对此有独属于本人的、说一不二的认知,此时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书房中真皮材质的横沙发上,指间夹着一根古巴产的高级雪茄。虽然很难得知,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理才为书房这种需要舒适光线的地方装上了一盏颤巍巍的煤油灯,不过选择这种灯光明显的好处就是,对于需要从外推开这扇门的人来说,当进入一个裹挟在高耸书架空间的时候,这种视觉上的不平衡会让他对端坐其中的人更加警惕,以此形成一种巧妙的心理压迫。
所以,当听见门响的动静后,列维只是好整以暇地偏过头,看向没打招呼便硬闯进来的男人,唇角勾起一缕意料之中的笑:“怎么,你终于舍得把那位小朋友骂走了?”说话的同时,他将手腕随意搭在沙发的把手上。
列维此时穿着明显是定制的西服三件套,讲究地系着温莎结,发根处甚至还抹上了发蜡,一副看上去随时可以动身出席晚宴的装扮。而托卡拉周身浸在夜露的寒意中,因着外面的暴雨,他的发梢有些凌乱,他在开门的一瞬间微眯了眯眼睛,很快便恢复了常色,面容冷峻地走向列维。等光将他周身浸润之后,可以看到他的脸颊因持续的低烧有些绯红,但衣裤仍打理得一尘不染,那对黑曜石材质的袖扣吸食着屋内的暖光,留下了一片冷意。他没有在意列维的打趣,只是与那双犹如恶狼般的深绿色眼眸对视,一字一顿道:“你食言了。”
“是,这点我不否认。”列维悠悠然向后一靠,用轻松的语调回答,“那边出了点小状况。”
“果然,指望你这种人信守承诺比太空登月还不现实。”托卡拉不咸不淡地嘲讽了一句,也没再绕弯子,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地址给我。”
“敢说这种话,看来是有后手啊。”似乎完全没被他生硬的态度影响到,列维晃了晃腿,偏头抽了一口雪茄,慢条斯理地等着浓烈的烟草味毫无保留地入侵两人之间的空气。
烟雾短暂地模糊了他的面庞,但却挡不住他看向托卡拉的、刀刻般锐利的目光。“坐。”他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座位,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轻飘飘道,“喝杯酒,我告诉你。”
也直到这时,托卡拉才注意到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瓶酒——这显然不能怪他,因为红木的桌子远在灯光的另一侧,像是躲藏在幕布后的道具,只在剧情需要的时候才不声色地露出一角。
而在一整天的奔波之后,托卡拉早已烧得有些发晕,此时只是强行将背脊绷得笔直。他听到这话后眉头皱了起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酒——那里毫无意外并没有摆放任何杯具,但面前的男人只是悠然坐着,没有任何起身的打算。酒塞早已被放在了一边,摆出一副任君品尝的样子。
不会有比这更明白的用意了,托卡拉没有坐下,只是直接将酒瓶拿起,扫视了一眼标牌后冷笑了一声:“呵,1904年的苏格兰威士忌,还真是看得起我。”
“当然,这瓶酒可是特意等您来品尝的,教授。”列维把重音放在末尾的那个称呼上,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没空去想这人到底查到了多少东西,也不想再浪费时间,托卡拉强压下还有些粗重的呼吸,抓起瓶身,仰头直接闭着眼开始往里灌。因为喝得太急,琥珀色的酒液溢出了细微的一丝,顺着唇角滑过咽喉,蜿蜿蜒蜒地淌到深色衬衫上,轻而易举濡湿了衬衫的领口。烈酒的辛辣在喉管收缩间冲上鼻腔,顷刻间放大了皮肤的毛孔。列维任由他像喝水一样灌着这瓶价值不菲的名酒,轻轻地晃了晃手中缓慢燃烧的雪茄,用着观赏一出华美歌剧般的神情看着这一切。
就这样大约喝了三分之一左右,托卡拉才略微停了停,他冷冷看了列维一眼,红褐色的眼中全是不耐与厌烦,在发现他没有开口阻止的打算后,干脆利落地抬起手,又准备继续往下灌。
“沃尔佩先生,您真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列维在瓶口碰上他嘴唇的前一秒出了声,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一样,他的眼睛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光,刚刚那副闲适的姿态不见了,他的身体略向前倾了倾,在思索了几秒后才道,“那位姓拉裴尔的废物侦探,真就对你这么重要?”
“与你无关。”听他提起这个名字,托卡拉面无表情地将瓶身往桌上一放,木桌与酒瓶的碰撞回荡在室内,像是某种沉闷古典乐开始前的音符,他的声音混杂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蔑,“像你这样从没受到过重视的人,当然体会不了朋友的分量。”
在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列维的表情明显僵了一瞬,但是很快,他捻动着指间的雪茄,抽了一口,又重新挂起了那种令人生厌的假笑,他说:“我确实不能,不过我也想领略一下您口中的——‘朋友的分量’。”
没等托卡拉回嘴,列维便伸出手,笑眯眯地向他递出了一张照片:“我承认,我是骗了您,沃尔佩先生,因为啊,被绑架的地点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人在我手里呢。”
在那张被递出的黑白照片上,能够看到一个身穿单衣的男人倒在污水里,似乎已近昏迷,他的脸被凌乱的发盖住,只露出了一半,额角有个长条状的破损伤口,半裸露的上身带着明显被刑具折磨过的痕迹。
看到照片的一瞬间,托卡拉的呼吸明显加重了,眼中完全被汹涌的情绪塞满,之前的掩饰被真实的怒火烧穿,他死死地瞪着列维,一只手还攥着照片,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腰后。
但面前的男人却似乎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威胁,只是换了个姿势,单手撑着下巴,对他摆了摆,安抚道:“教授,冷静点,毕竟,您应该从来没有学习过如何拷问一个人吧。”
“把他放了,不然我保证你没法承受这个后果。”托卡拉上前一步,压低的语调中带着恶狠狠的威胁,从进来到现在,他的气场中第一次带上了如此尖锐的攻击。就像是丛林中捕食的狐狸,与敌人周旋半晌后终于决定露出自己的獠牙。
而在感受到托卡拉如此直白的愤怒之后,列维怔了一下,随即发现自己有些烦躁——明明这一切都是被他故意诱导所致,可当直面这个人的情绪后,他就是会没来由地泛起怒火。但是很快,在察觉到自己这种莫名心境的一瞬间,他便放松了略微皱起的眉,直接站起了身,特意放缓声音才道:“坦白说,我很欣赏您当初救人时不顾一切的样子,这总会让我想到……”列维顿了顿,思考了半秒才道,“裂缝中泄出的阳光。”
托卡拉没有动作,也没有回应这句话,他只是依然用那副神情警惕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列维拿起被放在一旁的酒瓶,昏黄的光透过瓶身浸泡在剩下的酒液上,像是被用来制作标本的福尔马林液——在灵魂与肉体互相解体之后,只由它提供最长久的拥抱。
看到托卡拉那双戒备中透着些许嫌恶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列维•克林纳升起了一个隐秘的念头。
“我们做个交易吧,沃尔佩先生。”他用酒瓶抵上了托卡拉的心脏,而后低下头凑近他的耳畔,一边将瓶口缓缓上移,“实不相瞒,我对您和您的那位小朋友都很有兴趣。”说着他将瓶身慢慢倾斜,酒液在暗色的瓶子里翻滚,而后争先恐后地流出瓶口,贪婪地扑上了已有些凌乱的深色领带。
托卡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直接贴身倒进的酒液给皮肤染上凉意,他能感觉从领口流进的液体一点点浸湿他的胸口,如同被什么东西舔舐一样,无视衣服的阻碍抚摸他的身体,又很快一点点顺着他的手腕淌了出来,将手中的黑白照片染上色彩。
“一场交易,换一条命。”列维的嘴唇贴近了那只已经泛红的耳朵,像正在觅食的毒蛇一般,他的舌头划过敞开的耳廓,甜蜜又轻慢地说出了剩下的威胁,“您和那位,谁来都可以。”
听到这句赤裸裸的挑逗,托卡拉的身体蓦然僵住了,他的衬衫已被酒液打湿,那张照片在手里已经攥得发皱,他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列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恶心和厌恶。
眼前的男人侧着头,深绿色的眸中盛着微醺的灯火,脸上却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他把已经空掉的酒瓶重新放回桌上,浓烈的烟酒味萦绕在托卡拉周围,毫不掩饰地释放着某种自人类原初时代起便流传下来的强烈渴望。列维的指间,赤红的衔尾蛇仍在缓慢吞食着烟叶,边摆动边燃起一丝袅袅升起的雾,像是在等待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
在半晌的沉默之后,托卡拉闭上眼睛,曲了曲指,而后,似乎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廉价的自持一样,他垂下肩膀,动作迟缓地拿起桌上的烟灰缸,慢慢地、受尽屈辱地用双手将它捧到列维面前,扣在边缘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显得有些惨白。
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列维居高临下地看着托卡拉此时狼狈不堪的样子,这个男人似乎完全收敛了刚刚的锋芒,他没有回答,只是妥协般低着头,任由那身高定西装的下摆一滴一滴地渗着琥珀色的酒液。于是,列维慢悠悠地将左手的雪茄平放上去,加深了唇角的弧度:“现在,去把门关上。”他的面色摇曳在晦涩的灯影中,像是刚刚从地狱走出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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