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骑小金晚上小金骑

-----正文-----

十年间天下大定，休养生息。

楚王世子萧知微晋王爵、即皇位，乃成中兴之主。从龙功臣皆受封赏，独帝之心腹爱将罗信于洛城被围之际背负主上冲杀一路，最后护主牺牲，此战十分壮烈。

罗信殁年不过三十，无妻无子，所余亲者唯姑表兄弟金玉满一人。

金玉满虽无武艺之能，却是楚王军中的一把金算盘，粮道不绝悉赖于他。更兼是良将罗信至亲，所以中兴之后简在帝心，一路擢升，朝野皆称“计相”。

时光荏苒，昔日并肩作战者多老去、病殁。皇帝同金相年高，老来君臣相伴，举目已无故人。直到一日金相也上书乞骸骨。

萧知微搁下此奏，请老臣入宫一叙。

依稀记得当年军帐中初见，金玉满还是个年轻俊俏的面嫩后生，甚至看着像不到弱冠的年纪，如今也是两鬓斑白了。

萧知微请他坐下，在袅袅香烟中忍不住道：“定要回乡？”

金玉满起身叩首：“臣要家去了，陛下……”

“照顾好他。”皇帝截住他的话。

金玉满点点头。

皇帝支颐不动，金玉满便也不便起身，俯首其下安安静静。

“若你当时真被朕杀了，会怎么样？”皇帝忽然道。

金玉满想了想道：“那就得换个人掌财馈了。”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你果真不怨我？”

见他连“朕”一字也不用了，金玉满叹了叹道：“陛下求才心切，确是我拦了表哥的抱负。”

此言一出，皇帝沉默半晌，而后道：“到这把年纪方觉生死一事不能由人。朕本想以你的死敲打他……”话到此处，萧知微意兴阑珊，摆手叫金玉满起身，“这数十年经营，也算对得起他舍命相护了。”

金玉满称是，而后告退。

回到阔别已久的平宁镇，人间的财神爷金玉满隐匿了身份，到城外财神庙当了庙祝。

数十年人间大变，财神庙修葺一新香火不绝。

庙祝金玉满每日更换供品，都是自己亲做的糕饼。再给财神像擦拭灰尘，洒扫地砖，一日日就这么过去了。

每逢夕阳西下，老金头坐在门槛上把玩一个小神像。其人面目清淡辨不大清模样，是金玉满故意这么塑的。

那人羽衫翩翩、素衣清逸，美貌灼人凡间容纳不得。他金玉满不知得了什么造化，竟能得窥天颜，有了这番奇遇。

金玉满想起皇帝问他怨不怨，他想我也怨，也不怨。

帝王心术，一个乡下小子在他眼里命如草芥，杀便杀了。可是偏生这傻小子没死，活下来了。

金玉满想，我分明生捱了那刀，却活转回来，一定不是表哥救的，是我媳妇救的。

那我到底该不该活下来呢？

他抚着掌中神像的眉目，低低道：“我活下来，就罚我这辈子见不到你了，老天爷是对我好还是不好呢？”

他伸手迎向落日，骨节虬起，看着很老了。

“我救了很多人，让全天下的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算是积了大功德了吧，你会不会很高兴？”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神像的供桌前端起预备撤下的点心。

这时忽有人从旁伸手捻起一块。

金玉满会把这些糕饼分给附近的流浪汉和乞儿吃，但不能直接从供桌上取，便拦住那手道：“万万不可。”

那人蹙眉道：“这不是给我吃的吗？”

话音落下，金玉满心神大震，忙道：“不是，这是给财神爷吃的。”说着拔腿便往外走。

身后那人喊住他：“金元宝，不认得本座了？”

老金头缓缓地转过身，抬袖掩面道：“可我很老了，很老了。”

神仙闻言道：“我一千八百多岁了，你和我比老？”

老金头坐倒在门槛上，嘟囔道：“可你是神仙我是人呐，不一样。”

神仙想了想道：“确实。”随即咬了一口点心。

老金忙问他：“好吃吗？”

神仙嚼了两下：“马马虎虎吧，感觉糖放多了，比从前更甜。”

老金头点点头，有点懊恼：“手抖了，也没想到你真会来吃。”

神仙不高兴了：“你心竟这么不诚。”

老金头低着头不说话，半晌忽然笑起来，抬头对神仙道：“真好啊，又见到你了。都说人有转世，我下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你啊？”

神仙便问他：“为什么要问下辈子的事？”

老金头指指自己的鬓发道：“我很老了，这辈子来不及了，只能指望下辈子。但那时候我也不是金玉满了，他可能不贪财，可能是个读书人，也可能是个女人。财神媳妇，要是我死了，你受累给我立个未亡人的碑，不用署名，点到为止。

神仙忍不住道：“金元宝，我救你是望你这一世高官厚禄子孙满堂呢，你怎么不听神仙的话？”

老金局促地按住手道：“救命之恩衔草相报，神仙嘱咐我的我都做到了，只一桩恩情还没能还报，该怎么办呢？”

神仙摆摆手道：“不必，本就是你的命数。你本就不会延宕此处，要随你哥哥走的。偏本座现身，惹你、惹你不走了……”神仙还想说什么，老金头已沉吟了许久，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道：“要不，下辈子我当你的坐骑？”

他想起很多年前被他熔掉的那只小金老虎，卧在那里抻着前肢，颈间还缀着两颗明珠，憨态可掬。于是他比划道：“就是那个……”

神仙看着他这番作态，暗想：难道他生死关口走一遭，想起什么了？

罢了罢了，从此财神爷座下元宝如意换成了新坐骑，绒毛璨金的小老虎。它脖颈上缀着两颗明珠，化了人形去赴宴的时候偷偷和要好的神仙说这是定情信物。

天界哪位‌‎美‍‌‎人‌‍最爱着缀明珠的丝履，大家心照不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