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风雪尘埃,是铺不完时光斑驳的瓦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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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首阳】
飘飘摇摇的雪花随着凛冽的寒风,夹杂着些许空气的味道,落满了灰蒙蒙的瓦楞,枯黄的枝桠也未能避免这白色,似是天地间的舞者;似又是有灵魂的,逆着风,奔赴寒流,覆盖了青石板砖缝间的枯草。渐渐地挥洒了一地。巷子院落间,早已被白色渲染,在苍老的景致中晕荡开来。
喧嚣的风雪尘埃,是铺不完时光斑驳的瓦砖的。
夹杂着雪片的寒风撞开了没有关紧的雕花木窗,与屋子里的暖气相撞,施施然地坠落了。这天地间冰凉的气息,倒是给这闷闷的屋子里增添了一分清醒。
王杰希用铁钳夹起一块木炭,丢进了烧得正旺的炭盆里,火舌一拥而上,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炭,直至它完全变红,才恋恋不舍地退了下去,留点残存的火星。
“英杰,等雪停了就出去走走吧。”王杰希抬起头来,环顾了下四周,目光在那个安静地呆在角落里读书的少年身上停了下来,淡淡地说道,“总不能一直憋在屋里。晚会儿我去药铺一趟。”
“好的,老师。”
少年有些兴奋地说道,老师的这个提议似乎正合他心意。他从一大早起来之后就听老师的话,一直呆在房间里看书,早就想出去转转了,这雪却不停地肆虐着,让他无可奈何。
嗯等会儿一定要去看看院子角落里的那株梅花……小小的枝桠,不知道能不能开花……还有那些冬天里的鸟儿们,唔那些麻雀都占了燕子的巢!前些天墙角边的枯草一定被雪压弯了吧?
……
王杰希颇为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家徒弟,他难得活跃的眼神已经告诉王杰希他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恐怕魂早就飞出去了。
“出去时记得把夹袄穿上。”
王杰希也不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他的不认真,只是提醒着他注意保暖。
“嗯!”
少年站起来朝窗边跑去,却因为一阵寒风让他打了个冷战,缩了缩头,乖乖地站在了原地。他的目光朝窗外探去,似乎是在努力地寻找着什么。
看他如此认真的样子,王杰希有些好奇,最终还是将想过去看看的想法压了回去,看了看他的背影没说话,倒是站起身朝房间的药柜走去,拉开了放夏枯草的一格柜子,有意无意地问道:“在找什么?”
“啊?”
被突然问道的少年紧张地转过头,目光朝老师看去,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孤独。
“就是……院子里那株梅花。我在看它开花没有……”他想了想,表情认真。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杰希听罢喃喃道,一阵失神,又是一年溜走了。意识到自己不明所以的走神,王杰希竟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他缓缓地回过神来,随口问道,“色暗红,或褚色,根茎匍匐,下多数细根,叶对生,全缘或有锯齿,轮伞花序顶生。生用,味苦、辛、寒,入肝、胆经,《神农本草经》有记。是何物?”
少年没想到老师会突然问他这种问题,心里开始慌乱起来,才开口答道:“……夏枯草?”
语气里满是不确定。
王杰希皱了皱眉,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说教下他却又舍不得骂,只好问道:“最近生疏了罢?”
“……嗯。”
“配川贝、半夏、茯苓治寒痰喘咳,味辛、苦、温,惊悸健忘、咳嗽多痰、失眠多梦、痈疽创肿者服之,《神农本草经》有记。”
“呃……远志吗?”
“好好温习。”
王杰希也不再说什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熟捻地摆放梳理着一株株中草药,这些动作不知是重复过千遍亦或万遍。
与药为友,百毒终会侵体,久而久之,自己也会变成最好的药引。
这个少年名叫高英杰,在王杰希身边呆了好几年了,是前几年打军阀的时候,王杰希的老友邓复升带来的。说是在路边看到这孩子,衣衫褴褛地蜷缩在东城墙头的一个角落里,浑身脏兮兮的,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用畏畏缩缩的眼神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自己的身体,想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又一边度量着自己呆在这儿是否合适,但反有人投来奇异的目光他都会变得十分惶恐,像是只受惊的猫。他开始可怜巴巴地到处张望有没有人吃剩下的东西——路边的那家乱糟糟的早点铺子里的油条,好想吃啊。
性格大致是有点怯弱。邓复升打量了他许久得出了这个结论。
“你……把我的中草堂当成什么了?”
王杰希挑了挑眉,并没有因此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邓复升和站在他旁边,惶恐不安的小孩,又低头继续拨动算盘珠子对账。
“这兵荒马乱的,这娃娃可能会饿死街头。”邓复升佯装叹了口气,一副无奈地样子,王杰希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了,说罢,又悠闲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烫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道,“有个学徒也不错嘛,将来没准儿还能接替你的中草堂。这娃娃的爹死在了战乱里;他娘亲据说是得了什么病,没得钱医、这就撒下他去了。”
语罢,邓复升舔了舔有些发麻的上颚。
王杰希闻言微微一怔,手中正在拨动的算珠骨碌碌地转动起来,被他用手指轻轻地掩了去,抬眼朝那个眼底满是惊恐的孩子望去,细细地打量了他一回,问道:“你的名字?”
小孩子明显是被他的双眼吓得一愣,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用手摸了摸脏兮兮的鼻翼,怯怯地说:“……高……英杰。”
声音如同蚊子哼哼,也不知王杰希听清了没有,只见他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微微地点了点头,再看看邓复升则是一脸笑意地看着他,算是默许了吧?
惶恐、震惊、感动、不安……复杂的情绪纷纷在高英杰心中炸裂开来,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感谢的话吗?
“谢谢两位先生!”
这一句非常突兀,没有一点征兆。王杰希似乎是猜到了这孩子的反应,继续对自己的账,这倒是把邓复升吓了一跳,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便洒了他一手,高英杰见状便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两人。
“这娃娃倒是挺好的。”邓复升甩开了手上的茶水,吹了吹手,起身理了理一身不算太旧的衣服,准备离开,“那我也不久留了。”
王杰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开口叫住邓复升:“外面很乱。”
“是啊。这又有什么法子呢?我也打算退伍了。果然还是,山野村夫的日子适合我。做只闲云野鹤,悠闲自然。内部不和,国危矣。”邓复升叹了口气,语句里的沧桑感和无奈,如同泉水满溢而出。
高英杰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突然很不安。他虽然小,但是简单的人情冷暖,看在眼里,总归是明白一点的。漠不关心,似乎早就成为了人们的唯一信仰。
“变天了,把伞带上。”王杰希听罢没有再说什么。他这个当兵的老友,现在做出了决定,他也不想去评论这个决定,他只是从原木的柜台旁拿出了一把油纸伞递给邓复升,伞骨入手,竟是难言的冰凉。
明明还是初秋,北平的秋日,向来不是来得这么快的。
“好生待自己。”邓复升接过伞,朝王杰希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小小的高英杰身上,勾了勾唇角笑了笑,伸出手摸着他的头说道,“跟着老师好好学习罢。将来啊,做个医者就好。”
高英杰仰起头,看了看王杰希,又看了看邓复升,似懂非懂地朝邓复升点点头。
“英杰,我去药铺了。”
王杰希裹了裹厚夹袄,顺手拍了拍棕色长衫上的几丝褶皱,朝四合院外走去,轻轻地推开了被雪花覆盖的大门。
风雪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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