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做很好的安眠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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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采……”
那女人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而只能认出一个名字。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叫她整个人都像被淋湿了似的无助。
十野慢慢抽回了手:“请到此为止吧。”
女人手指一颤,还想挽留,却好像被那句话封印了似的,一动不动了。若不是她哭得发抖,简直像一尊石像。
十野拉起春河,走了出去。
没走出多远,十野就停了下来。他声音里有种刻意控制的平稳。
“光碟下次再来买吧。”
这条街不是主街道,路两旁店铺很少,冬夜里显得有些萧索,像是圣诞节没能覆盖到的一个切面。春河就站在十野身侧,却觉得他整个人离得很远,像是被一种名为“过去”的沼泽困住了。
那时的十野令春河想起台风天被吹上岸的贝壳。春河点点头,反手去握他的手。
十野忽然转过身来,不管不顾地吻他。
春河腰间被他一带,向他跌了半步,因着重心不稳,连忙抓住十野的衣襟。后颈上一只手也把他压向十野,叫他只能讨好般地仰着头,回应着那个吻。
那是个毫无章法的吻,像满天风雨瞬间落下,春河几乎窒息时,十野扣在他后颈的手才慢慢松懈下来,落在他肩上。
“对不起……对不起。”
十野的手一阵颤抖,像是想要抚摸他侧脸,却终而放弃了。
春河知道那个吻的含义。那一刻十野想要的不是情爱本身,而是情爱能带来的遮蔽。裕和说十野的喜欢,只是对安眠药的喜欢,她说十野会伤害他。但春河只觉得心痛,也许以往的许多次,他的十野在怪物涌动般的黑夜里,也只能逃进情爱之中寻求安眠。
“我很愿意……做十野的安眠药。”
十野握在春河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了。
“这对你不公平……这对你……”
说到一半,十野忍不住再次吻了上来。他真像寻求药品的安慰一般贪婪,唇舌中的暖意熨帖着他的骨骼。在亲吻带来的短暂黑暗里,时间仿佛并不存在。
“春河!”
女孩甜美的声音像尖利的秒针,没有时间的美妙世界被瞬间刺穿了。
“唔,阿井……”
春河连忙推开十野,他手指握拳,假装在咳嗽,试图掩盖被亲吻得红肿的嘴唇。十野也微微侧过身去。
阿井抱着她的小熊一路跑过来,到了春河身边,她体贴地把小熊藏在了身后。
“春河明天可以和我一起来警察局吗?”
“哎?警察局?发生什么事了吗?渡边先生去哪了?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渡边爸爸在那家咖啡馆看球赛呢。”阿井伸手一指,似乎早有计划,她站得离春河远些,举起手中的熊:“你可以跟警察说是我偷了这只小熊。”
“哈?不,阿井,我们为什么要……”
“只有每天做重复的事,才能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春河一头雾水,“阿井……为什么想回到过去?”
阿井低头想了想,似乎在确认她是否能信任春河。
十野开口道:“阿井,这样做并不能……”
面对十野,阿井的防备心减弱了,眼中一片天真:“每一天都有相同之处,那总有一天会和过去某一天完全一样吧?”她顿了顿,说,“渡边爸爸很好,但我……还是会想念我妈妈。圣诞节快到了啊,还是没有下雪,不知道今年圣诞节……”
听到阿井的话,十野身形一颤:“阿井……”
“哗啦——”
东西掉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音像店的那个女人正站在门前,不知所措地望过来。光碟上一片辨不清的模糊色彩,又反射着不远处红绿灯的光,远看去好像教堂的彩绘玻璃碎在了她脚下。只是那种惊痛和喜悦完全混杂在一起,最终十分扭曲的神情既不像祷告,也不像忏悔。
春河认出那些光碟正是他想买的《白鸽与伯爵》。
“阿井……是阿井吗?”那女人抖得更厉害了,站在路灯下显得更加瘦弱,像个冬天里快要冻死的小鸟。
阿井循着声音看过去。惊讶过后,她脸上顿时浮现出笑意,好像一切理所当然,好像她知道会收到一份圣诞节礼物似的。
“妈妈?”
女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井……真的是阿井吗?”
春河也愣在原地,他看向十野:“阿井她……”
十野没有回答:“我们走吧。三珉叔在等着了。”
“可是,可是……”
“我们走吧……”
十野把春河的手攥得发白,语气几乎像在恳求。
他所期待的安眠药是什么呢?这世界上关于忘却的美妙咒语又是什么呢?
回去的路上,十野偏头看着窗外,手指在车窗上蹭了蹭,像那里有雨水似的。他另一只手搭在座椅上,被春河握起也没有任何反应。小城的灯光一个接一个掠过他们,好像关于时间的某种隐喻——生命在迅速地流逝。
春河也不管三珉还在开车,直接跨坐在十野腿上。
“你干什么?”
十野怕他跌倒,伸手揽着他后腰,眼中却是一片漠然。
“调情也要选合适的时机的。”
春河直接吻了上来。
车里暖气开得足,他们刚从冬夜里走过,衣服是凉的,皮肤却已经热起来。明明隔着层层衣料,十野却觉得春河身体好像忽然跳脱出来,柔润的触感推挤着他的掌心。月光在逼仄的空间里化开,那夜晚的一切忽然都远了,只剩眼前的一场情事。十野用尽了自制力才抓着春河的衣领让他退开。
“你是不是……高估了那个司机保守秘密的能力?”
前排的三珉如梦初醒,赶紧十分懂事地放下了后排隔板。
“请放心交给我吧。”春河轻轻抵着十野的额头,再次吻了过来。
“我可以做很好的安眠药。”
亲吻十野的时候,春河也想起过去。
他想起在图书馆里,他第一次看到《冬月》的时刻。
那时死亡的阴影太过强大,他无法拯救自己,而只能希望有另一种强权,把他从死亡的强权中拯救出来。他想要在世间无处不在的种种强权里,寻求漂泊不定的爱的姿影。
他想要爱欲去遮蔽所有的真相和过往。他近乎自虐地想象着一个只能相信而无法反抗的世界,以此谢绝自己的力量,谢绝命运的其他可能。那时在命运面前,只有全然的手足无措,他才能原谅自己。他伸出手去,他想要跪下来不再做任何抗争,他不知道会落到什么样的渊薮之中,但是跌倒的时候,他落到一个柔软的身体上。
“好痛!”和泗抗议道。
“你给我起开!”那只胖猫张牙舞爪地对他咆哮。
他就这样被漫画世界温柔地接纳了,就这样借由漫画爱上了那支画画的笔,和正在画画的灵魂。
而今他想要暂时替代命运的手,率先原谅十野。
在那间公寓里,十野把他抱了起来。
墙纸上的花纹晃动着。好像整个房间灌满了水,水果和植物的纹样都飘在水中,比以往更加柔婉,更加透明。玄关处的灯没有关,透过卧室的门缝透进来一线亮光,好像遥远地方的灯塔,给暗蓝色笼罩的房间增添了一分不在此地的浪漫。
春河抓紧了十野的手臂,声音全闷在喉咙里。
“十野……”
明明是他要求的,却又是他忍不住想获得喘息。十野托抱着他,隔着窗帘把他压在凉的玻璃上,偏挑他的软肋开口。
“如果是死后的世界,应该既不会害怕,也不会有羞耻心吧。”
春河脑海里顿时绽开一片火树银花,他咬着下唇,像是在欲海中看到了他多年前渴望的强权。不容置疑的,几乎是暗含暴力的,但又是可以信任的。他坐在岸边,状似无辜,实则一直期待着魔鬼抓住他的脚腕,一把把他拉下去。
十野倾身向前,他们立刻成为同谋,一起从永恒的时间里偷出一个夜晚,去往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凝固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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