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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一条护城河的故事

-----正文-----

离海边有一段距离的这个城市是一个观光景点,主要的看点是有点年头的旧建筑和城墙。在旧城墙的边上有一圈护城河,也是历史的遗留产物,护城河很宽,很有点看头。十几年前这条河还用来区分城内和城外:城内的大多是些本地居民,有房有地,有自己交流用的方言,城外就是穷人和外地人。现在不了,两边的差距缩小了,分隔带不来优越感,干脆就不分了。

阿骏无所谓分和不分,他住在河的里面,但从血统上看他不算正宗本地人,甚至也不是本国人。只要房子还是旧的,河还是宽的,阿骏的生活就一成不变。

每天放学他路过护城河,他很记得那是下午五六点,天晚得早时,暮云就一大片地铺着,河水松软得跟棉花糖一样,但阿骏不算喜欢棉花糖,他只是觉得这时候的河很不一样。风要起之前,暮云就更红,染得河也更红,里面外面全都笼在一片模糊的淡红中,这城市跟飘在云上一般。

大约是他小学升初中的时候,他在河边经常看到一个小孩,穿着他们学校的校服,看样子年纪跟阿骏差不多。小孩比阿骏长得更像外国人,他的头发是咖啡色的,皮肤比阿骏还要白得多。阿骏见到这个人都在五六点的时候,暮云大片大片地铺开,所以说不好那原来是什么颜色。阿骏原先以为那是白化病,但又不像,他知道白化病人要注意阳光、注意很多其他东西,这个人好像浑不在意,他坐在河边的矮墩上,阿骏注意到他总是挑很偏的地方坐,这样游客和其他学生就不好来打扰他。阿骏自己呢,喜欢绕远路,反而老往这边跑,每次到那边他都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干扰了别人的平静,只不过他一日还绕远路,就一日还往那个地方跑。

他觉得他是外国人。虽然阿骏打探过他,知道他有个当地名字,不过被收养了也可能改一个新名字。阿骏的父母留了他的原名,据说他的名字最初是被写在信上跟自己一起交给孤儿院的,他不是很在意这个。他的名字可以用当地的发音读出来,光用看的跟其他本地人也没什么区别。他知道在自己出生的国家,他的名字有另一种读法。那个不认识的人,阿骏后来在心里给他另起了一个名字,叫阿扎。

这个名字是有来头的。一次暑假结束,阿骏和家里人旅行回来,推着行李箱路过河边,他当时也坐在那边。正当阿骏盯着那条松软的河看时,他就动作麻利地脱了衣服,站在岸边往下一跳,一头扎进云朵里面,再冒头时已是到河中央,咖啡色头发在远处缩成那么小一个点,小小的一个飘在暮云里。那动作给阿骏留下很深的印象,从此就那么叫他了。

阿骏后来(是很后来的事了)跟母亲闲聊时提了这件事,她就笑了起来说,人家有正经名字哟,什么阿扎不阿扎的,听着难听,人家都要打你。

他怀疑阿扎是不在意的,阿扎看上去就是什么都不在意的人,他看得出来,阿骏管这种直觉叫同类相吸,但他不好意思讲出来。总之他知道阿扎会在云里游泳了,有时岸上看不到人只有衣服,那他九成就是在河里。阿骏那时就在矮墩旁徘徊、等待,心想自己在行侠仗义,须知衣服就这么扔在河边是很容易被偷走的。到对方上岸那会儿,阿骏就溜得刚好,一个影子也不留。阿骏对待这不必要的义务如同每日例行。有几次他忘了先走,人家已经上岸了,他就怕阿扎怀疑他,觉得他存什么坏心眼,便也脱了衣服,跳进河里。他游得没那么好,几乎就是狗刨式,这样一来阿扎恐怕会在心里笑他,那也还好,他只怕阿扎发现自己盯着他,为什么怕,他也不知道。

唯有一次他们讲话了。那次阿骏也是往河里跳,不知怎的心里慌张,一脚踩滑了,整个人就摔到红云里面去,他眼前一下子就黑了,睁不开眼睛,水灌进他嘴里,他感觉到自己在扑腾,但也知道没用,四肢只挣扎着往周围去摸,指望能摸到河岸,也许能抓着点什么凹陷把自己拉上去。他没抓到凹陷,反而抓到了一只滑溜溜的手。那只手凉的跟水一样,他的手拔环住它的手腕处,那有一块很突出的骨头,阿骏永远记得那块骨头摸上去的触感。他就这么被提出了水面,扑倒在岸边。他一回头看,阿扎的脸就在离自己不到五厘米的地方,他的心跳响得能把云朵给震碎。

“快上岸去。”阿扎对他说。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阿扎的声音,他说不好那是高还是低,沉郁还是昂扬,只觉得跟这水声一样。他又拍了拍他的背或者头,问他:“还好吗?”

阿骏的脸埋在手上,手巴在河岸上,他就拼命点头,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做出往岸上爬的样子。阿扎贴在他背后的手放开了,他不敢回头看,后面一片捣碎云朵的水声,然后又是哗啦一声,阿扎上岸了,动物一样甩开自己身上的水珠,套上自己的衣服。阿骏抓着他滑溜溜的手爬了上来,他拿自己的外套麻利地给他随便擦了擦水,给他套上衣服,阿骏抓住他的外套。

“你能不能送我回去?我还怕。”

当然这个说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阿骏的优势在于他还抓着对方的外套不放,有些事就只能依他。河里的街道是老城区的街道,又窄又长,犬牙差互,他们上坡下坡又拐进小路,其实拢共也就走了五分钟。这里给人来走,实属太便利了。

“你天天这么游,不怕感冒吗?”

阿骏这个问法实在是很危险,他没想过万一对方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天天游”的话要怎么回答。不过阿扎只是耸耸肩。

走的时候阿扎走在他前面,但始终保持差不多的距离,阿骏故意走得很慢,所以他能确定他是在照顾自己的步速。

“我的名字叫阿骏,单字骏,其实不应该这么念,在外文里面这个字应该这么念。”

他告诉他那个外国名的发音,其实他不懂那边的文字,不过照葫芦画瓢。阿扎问:“你是外国人?”

“我被收养的。”

阿扎点点头,不说话了,也没表示什么歉意,阿骏有点失望。他知道有的人听到了他这么说就会道歉,又或者同情他,每当此时他就有种瞒天过海的得意感,他其实不在乎收养不收养,正如他不在乎河里河外,他瞒过了他们,这就像给了他睥睨他们的机会。而阿扎没有给他这样的把柄。阿扎甚至不责备他随随便便下河游泳,阿骏这边已经把压家底的话题都掏出来了。

其实他也明白那些话题没什么有趣的,因为他自己也不喜欢。

阿骏的家是两层的独栋,带一个小小院子,阿扎送他到院子的门口。

“走啦,小心感冒。”

这就是阿扎跟他的最后一句对话。阿扎笑着说这句话的,所以能肯定他没有生气。阿骏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会不会再绕回河边去,再畅畅快快地游一段,一头扎进松软的暮云里面。他把衣服卷起来盖住自己的脸,阿扎给他套衣服就跟摆弄洋娃娃似的,这要是冬天就更好了。

初中毕业之后,他跟着父母搬了家。车开过河对岸时,他趴在车窗边,拼命往矮墩那里瞧,但看不到阿扎,之前也没能问到他到底是患病呢,还是是外国人。阿骏歪在车后座上,暮云大片大片地铺开,上下都是天空,他猜阿扎可能就在云朵的某处。后来阿骏听说护城河填了一半,留了窄窄一条继续做观光景点,老房子拆了一半,又因为本地居民抗议给中断了工程。那都是阿骏在新闻里听说的事了,他不在乎这些。他是从暮云里生出来的,阿扎也是从暮云里出来的,阿扎一头扎进云里不见了,他坐上车逃走了,这些都是暮云里的故事。现在只有河了,那么他们各自也就翻一章新了,这都是从云朵里就决定好的事。阿骏后来的房子有一角天窗,五六点钟天空就在窗户角落微微发红,这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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