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宫门楼外。
徐天昀轻咳两声,对玉衍摆摆手:“好了不要送了,为师出去几天,你守好宫门,莫要放任何人进去,记住,不要进为师打坐的地方……”
玉衍暗自窃喜,如此一来,岂不是又可以跟师兄相处了?面上仍不动神色,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请师父放心,我定不放一只苍蝇进去!”
徐天昀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有几分不信任。他生性多疑,这个徒弟有四十年不在身边,还不知道变得什么样子,看上去倒是挑不出错。
可他是必须要走这一趟的。上一次,双修中发现修为增长太慢,事后他又在玉尘身上探查了一番,才发现问题所在——玉尘道心上竟然有几十道大大小小的裂痕,初发现时,他吓了一跳。
道心破裂,体将焉存?心乃五脏之首,人之根本。哪怕是修行得再坚不可摧的道身,一旦心脏彻底碎裂,也是难以存活。
玉尘表面看着并无异样,玉心却是有如大厦将倾,随时可能破裂。不补好他的心,这炉鼎用不了几次便要废了。
徐天昀探查的时候,玉尘还以为自己截取灵力的事情被发现了。然而事实是,即使吸收大量灵气,体内元丹从外表上也看不出变化,无法发现端倪。
他吸收的那一点,对徐天昀也造不成影响,根源确实出在破裂的道心上。
即使玉尘已经坚明本心,不受对方言行侵蚀,不会再诞生新的裂痕……可处境并无变化,那些裂痕即便能修补一二,也是有限。
徐天昀别无选择。哪怕飞升的欲望再急切,也得先去寻到天材地宝,修补好他的心才行。
他刚走远,玉衍还在山门口目送,两道黑影就落在了望月宫后山。
“无论是什么样的禁制,都挡不住主上的空间之力。”
命莲崇拜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眼底却暗藏些许迦罗看不透的情愫。
“好了,少拍马屁,先去找人问问玉尘在哪,必要时可以读心。”
迦罗抬眼看着天空,能察觉到有一道强大波动刚刚离开。正好,他还不想碰上这里的主人。
这位据说两百多年前就突破了,一直没有飞升,还不知道修炼成了什么样子。
命莲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见她神色诧异地从草丛里走回。
“奇怪了,这么大的宫里一个人都没有。”
迦罗深深皱眉。总觉得这地方十分诡异,之前他就怀疑玉尘是不是遇到了危险,眼下,又有几分不详的预感。
“不等了,反正那人已经离开,我直接动用空间之力翻找,你去前面山门那边放哨。”
“是。”
迦罗心中急切,也不再掩藏,右掌平平无奇地推出,就见四周空间都产生水波一样的涟漪,一波接着一波。
以迦罗为圆心,方圆十里的空间全都震动起来,一切隐秘全都无所遁形。
“啊——”
山门那边似乎传来一声惨叫,但迦罗顾不得了。可以穿透一切空间的双瞳,已经寻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人。
迦罗心中剧震,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他清风霁月的玉尘!瞬间,怒意点燃眸中紫焰。
“玉尘!”
脚下一踏,四周景物变幻,迦罗来到了玉尘面前。
在神色憔悴,望之也受尽折磨的脸上,他看到了一丝令人心碎的惊慌。
“迦罗?不,别过来……”
玉尘自然不会忘记他。在转世身的生命里,迦罗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给了羽沉一个几乎完美的结局。
可是……玉尘条件反射地后缩,徒劳地蜷缩起身子,试图遮掩自己伤痕累累的道躯。
他被最敬爱的人,和疼爱过的人背叛,眼下,几乎难以信任任何人。
迦罗看出他的惊惧,立即收敛起自身气息,那股恐怖的气势便少了八分。
他心痛地无以复加,几乎不敢看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呼吸几乎凝滞——从来清冷高贵的玉尘,他梦中也不敢亵渎的神灵,为何,身上有着道道淤痕?为何,无一丝灵力波动?又为何,被人刻上耻辱的奴隶印记,连道躯都被肆意破坏?
迦罗捂着胸口,感受从那里生出的懊悔与无力,伤痛与怒火。他该陪着玉尘渡劫的,可当时转世身羽沉仙去,他痛得什么也做不了,那被自己一直苦苦压制的暴虐情绪几乎要破体而出,只能靠修炼强压下去。
他太情绪化,因此忽略了玉尘可能面临的危险,悔恨让他跪在了玉尘面前,怒火又几乎要点燃整座宫殿。
可他的目光落在玉尘脸上,又小心翼翼。语气也是轻柔,仿佛眼前的人随时都会破碎。
“对不起,我来晚了。”
玉尘闻言身心都是一颤。他不再是无七情六欲的白兔,不是听不出那话里交织的情感。他亦是小心地抬眼看向对方,目光依旧复杂。
“我还可以信任别人吗?”
与其说是问迦罗,不如说,是问自己。
那个惊疑不定的眼神,更让迦罗心碎。哪怕不知道具体情况,从那样一双眼睛里,你也读得出他的伤痛。
“玉尘,我会为了你死。”迦罗手中火焰固化成一柄能量小剑。他记得,玉尘是用剑的。
这把剑被他握住尖端,剑柄送到了玉尘手边。接着迦罗将自己的脑袋送到剑前。
“我永远不会害你,但你可以杀了我,只要你能有一丝安心。”
他闭上眼,周身魔力停转,竟是真的引颈受戮。
玉尘握住那柄剑,手腕却不住颤抖。他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即使心软,修行至今也并非没有杀过人,否则不可能修炼到这个地步。
可他怎么能对着这样全无防备,又心悦自己的迦罗下手呢?就因为自己害怕被伤害?那他跟徐天昀之流又有何区别。
玉尘轻叹一声,手指松开,短剑当啷落地。
“我如今灵力被封,你想做什么都行,你却如此……我该信你。”
迦罗暗自松了一口气,可睁眼看到他憔悴模样,心脏依然沉重。
“告诉我,是谁做的?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玉尘闭了闭眼,那个名字在唇齿间反复跳动,半天才艰难道:
“是我师尊。从一开始,都是骗我的。”
两百年的养育教导之恩,都只是一个龌龊的骗局。两百年辛勤的修炼,都只是为了成全他人道途。
迦罗很想抱抱隐忍着悲意的玉尘,可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去,反手解开自己的披风,盖上玉尘裸露的身躯。
他的身体当然是极美的,可迦罗对着他的苦难,难有欣赏。喜欢以别人的苦难为乐者,心黑丑陋。
“我知道了,你先别想那些,我这就带你出去。”
其实玉尘说之前,迦罗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擅长封禁,又能在这宫里圈禁突破的玉尘,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可洞天界向来自诩正派,望月仙尊也不是无名之辈,他难以置信。又想到自己的遭遇,果然,这洞天界的道宗都烂透了。
迦罗迫不及待要带着玉尘离开这臭不可闻的地方。
“他很强。”玉尘抓着身上的衣服,总算有几分安心,接着道:
“我是在飞升之际,被他以……这烙印控制。他的实力不是刚突破就能抵御的。”
玉尘眼底痛色一闪而逝,深深看着迦罗。
迦罗明白,自己刚刚进来时气息爆发,已经被玉尘知道自己突破了。他是在劝自己,不要为了给他报仇而丢掉性命。
可迦罗又怎能忍下这口气。
“我的空间之力正好克制他的封禁之法,火行,攻杀力也不比金属性差……”
玉尘还是摇头,语气无奈至极。
“你没有对上他,不明白那种完全被碾压的绝望,我自问也并非庸才……算了,先离开,这些事,以后再议。”
玉尘望他神色坚定,怒火尤盛,便知自己恐怕劝不住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心底却有几分暖意:这个人是为了自己,生死都置之度外。明明他们交情不算多深,可直白宣泄的爱意是真诚的,他看得分明。
到此时,玉尘才真正放下心。
“这锁链是法器,还加盖了封禁的阵法,不能蛮力破开。”玉尘心中渐渐宁静,神色也不再沉重。
“你去宫里找一个人,他应该可——”
“主上,我抓到人了!”命莲忽然探出身子,把被捆成粽子的玉衍一脚踢趴下,怒气冲冲道:
“您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居然对您喜欢的人做出那么恶心下作的事,还意淫我!”
“什么?我这就杀了他。”
迦罗提着拳头就冲,被玉尘一把拉住了。
“那个……哎,别冲动,这就是解开封禁的人,让他先试试,解不开再杀。”
玉尘颇有些无奈。怎么修魔气的,脾气都如此急躁?
玉衍已经是吓得两股战战:这,这是魔人啊!还是两个比他强的魔人,师兄什么时候跟魔人都这么熟了?这可是通魔的罪名!
不过眼下他也顾不得别人了,自身小命都难保。听见玉尘这么说,急忙点头表示自己可以配合。
迦罗顺手就把他提过来,拎鸡似的,丢到脚下,紫焰烧断手上绳索,烫得玉衍嗷嗷直叫。
“解不开,就死。”
没有更多的话,玉衍两手颤抖着,跪在玉尘床前,拼尽全力解起阵法。
玉尘冷眼看他,心底也是唏嘘。
修炼至今殊为不易,一朝失足,心向邪祟,面临的便是魔君报复。哦,或许现在该称魔尊了。
玉尘抬眼看向迦罗,笑得温柔。虽然世人都谓魔人凶残嗜杀,但他已然明白,魔人或许比有些道貌岸然之辈更良善。
而迦罗正用眼神示意玉衍,问玉尘这个可以杀吗?
玉尘微微点头,又忆起玉衍小时候寻自己玩耍时的模样,终究于心不忍,传音给他:废去修为即可。
玉尘一愣,发现自己可以运用灵力了!
右手镣铐解开,外界无数灵力瞬间涌入己身,余下三处封禁也被冲击地粉碎。
身上各种腌臜痕迹被他第一时间消去,接着一挥手,披风化为白衣,重新覆盖于光洁道躯之上。
脸上几乎瞬间恢复了神采,不复黯然,皮下隐隐有莹润玉光隐隐发散。就连心上裂痕,也因为恢复自由而再度修弥几道。
玉尘抬手,远处便有金铁声响,一柄长剑飞来。
此为他的本命佩剑,名“冰心”,取意“一片冰心在玉壶”。回到主人手中,有了灵气的宝剑发出清脆剑吟,听之则耳明心亮,不是凡品。
“玉尘,冰心……”
这就是他喜欢的玉尘啊,无论何时都坚守本心。迦罗怔怔望着这一幕,看着似乎是完全恢复精气神的玉尘,神光内敛,气质高隽,一如梦中当年。
只是过去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少了些许,神色柔软,目光更加灵动。
那对透亮的眼睛宛如湖面,映出他的样子,他痴迷的神态无所遁形。
玉尘轻咬下唇,浅淡笑容里藏了太多难言的情绪。
“迦罗,带我离开吧。我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