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下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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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吃葡萄。”
“……那些都腐烂了,吃不了了。”
“不,还有最后一颗……”
最后一颗,完好的,饱满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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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夏·葡萄
“我想吃葡萄,”雷狮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风马牛不相及。
紫红色的果实圆润饱满,攒在枝梗上,表皮上结了层糖霜似的白膜,被装在透明塑料袋里。雷狮把手伸进袋子揪下一颗,对提着袋子的雷蜇警告式的提醒置若罔闻,一点点儿剥开包着白膜的紫皮。他盯着裸露的果肉愣了一会儿,再回神时,酸甜的汁水已在舌尖炸开。
果皮残留的浅青色汁液在指缝中与紫红色素混合,沿手心一路蜿蜒流淌至手腕,葡萄汁粘在手掌心、手肘腕骨上,像条颜色极浅的青筋。
他仅薅了一颗,其余的没有再动,还是裹着白膜完好无损地呆在塑料袋里,高中生左手插兜低头走着,等待右手上的糖汁自然风干。
白膜像是老旧墙皮上簌簌剥落的白灰,塑料袋半遮不掩,敞开一条缝隙被放在了餐桌上。
抱臂静等门外兄长的脚步声消失后,雷狮把游离的视线从天花板上重新聚焦,起身够向那一袋子葡萄——
它在呼吸,它们在呼吸。
宽松的校服袖子被挽至手肘,雷狮继续风马牛不相及地天马行空,与袋中果实颜色如出一辙的紫色眼睛微眯成一条浅缝,修长的手指探进充斥二氧化碳的聚乙烯薄膜里摸索,略微筛选后摘下了一颗紫里透青的。
黑发高中生头枕在沙发上,三指拈起葡萄对准白炽灯,眼中晦暗不明的光被灼痛了,果实表皮的浅青色被一汪紫色雾霭包裹,与日暮时分边缘的海天一色异曲同工。
这莫名取悦了雷狮,他的手指陡然发力。果实变形,破碎,然后炸裂,葡萄汁爆浆迸溅,伤口处更多的汁水蜂拥而出,晶莹的糖水爬满白皙的小臂,掠过手肘,晕染在校服袖口上,与布料融为一体。
然而,施压者并不急于吮吸四溢的葡萄汁。施压仍在继续,几滴榨出的浅青色汁水溅在从口袋里掏出的纸张上,晕开了半行娟秀的字迹,模糊了纸面上的一处数学条件。
黑色水笔在草稿纸上勾连纵横,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给出了不假思索的答案,然后对折,再对折,折了两封放进外套口袋。
左手放下签字笔,右手依然攥着葡萄。耳尖耸动,抖动胡须的猫一样,雷狮舌尖微微探出唇齿,轻触破碎表皮残留的果肉,又触电般地收回舌头,品咂极淡的酸甜味儿。
吃掉一颗,捏碎一颗。其余的继续呼吸,分解,腐烂,它们延续着离开枝梗后注定的命运,但不会再有人剥开紫皮了。
二.早春·樱花
“同学,麻烦问一下,你知道高二致远楼在哪里吗?”
齐整的白衬衫被一丝不苟地系上了最靠近领口的纽扣,温润的声音与褪去冬日臃肿的春天异常契合,新来的老师抱着一沓材料轻声问。
右拐直走第一栋就是了。只不过,逡巡嘴边一圈的话还是被咽了下去,高中生的表达方式换了一种,为这个看起来有点蠢的见习教师。
“跟我来吧。”樱花盛开的季节提前了,雷狮低头嗅到了不属于早春时节的樱花甜味儿,源头来自于身后棕发的青年。高中生在前面带路,漫不经心后瞟了对方一眼,几缕棕色碎发散在耳垂,眼睛是被春天亲吻过的浅青色,青年察觉到雷狮的目光后回敬了点略带感谢的笑意。
好吧,好吧,也不是很蠢,雷狮转回头想。
到了,到了,临时教师,高二办公室,这里就是了。
“聪明,你的老师应该很喜欢你。”安迷修称赞了一语道破自己身份的学生,怀里的一沓教案往旁边歪去。
“并没有,那家伙总是看我不顺眼,”雷狮回答道,“聪明人”认为那并不难猜——没穿校服,抱着教案,不识地址;非学生,非现任老师,答案呼之欲出了,是个来教高二的实习老师。
雷狮眉毛往上那么一扬,从身旁的落地窗向外窥探校园,樱花树上最后一滴雪水刚刚滴下。
“那是樱花树吗?”安迷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花开后会很漂亮。”雷狮默认道。
四月的樱花会绽得很旺盛,五月的樱花能淹没树下人的脚背,校园里常常在花树下酣眠的狸花猫,往往一个午觉醒了后就被葬在花海里了。
“那还真是走运呀,来得正是时候。”安迷修眉眼弯了弯,“很高兴认识你,同学。”
没有姓名交换的惯常套路,也没有微信好友的无聊戏码,似乎是忘了,又可能是默契于接下来还会再相见。
“安迷修”
带着袖箍的右手捏着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娟秀有力的名字,讲台上的教师同讲台下第一排正中央的学生心照不宣,会心一笑后很有默契地保持了平静。
这不公平,紫眼睛高中生想,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却不知道我的。
性情温和的老师寒暄话不多,简单自我介绍后登堂入室直奔主题。清点张数,教案被分发到学生手中;不用尺规,解析几何的图形在黑板和粉笔的摩擦声中勾勒,安迷修看上去像是文科毕业生,实际却是个数学老师。
环视一圈,学生大多皱眉思索,他们底子不算差,可安迷修敏锐的感觉却捕捉不到天才的灵光——那种思维方式和探索深度上与生俱来的能力。老师微不可察轻叹一声。
然后转动的笔掉落,打破无声寂静——
“……安老师,我想试试。”戴着头巾的男生单手插兜,接过安迷修掌心的半截粉笔。方才他盯着讲台上老师的衣领发愣,不留神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再熟悉不过的动作翻车了,黑色水笔咔哒一声掉在桌面,男生起身的动作带起一阵微风。
——“聪明人,”安迷修再一次感叹,眼里亮起了惊喜的光。模样拽上天了的学生潇洒落书最后一道笔画:“……综上,得证。”笔走游龙的草书字体爬了一黑板,带着凌乱凛冽的气势上了头。
“讲得很好,这位同学。”安迷修微笑着称赞。
“雷狮”,我的名字。被称赞者抱着胳膊挑眉,无声比划着名字的口型。这下公平了,等价交换,等价交换,令人心满意足。
三.仲夏·猫与水信玄饼
学校里曾用来堆放体育器材的空纸箱里多出来只猫,慵懒的舒展成三尺长的液体,借着纸箱的阴影独自惬意。
“猫都挺喜欢纸箱的,”安迷修评价道:“我养的缅因猫也会钻进纸箱呆半天。”
无机质般的眼睛注视着安迷修,片刻,老师的关注重点从纸箱里的猫收回来了,换向了眼前这只,包括他手里的数学题。
红色水笔逐一标画着步骤,雷狮看似思维跳脱,不喜欢常规思路,变着法地翻新玩,可解题步骤却是滴水不漏。
聪明的学生总是能讨人喜欢的。带着点桀骜不驯的狂气和天才的灵光,雷狮早就跟安迷修混熟了,师生二人近乎无话不谈,高中生有时还会向临时老师索要更有意思的数学题,然后批改,探讨,思路交流,噼里啪啦一阵思维火花闪过,空调都冷却不下来。
中午的放学铃声响了,电闸准时关闭,连带着嗡鸣的空调。
“今天天气有点热,要不下午再继续。”安迷修试探着询问学生的意见。
“无所谓,反正我今天也没人管。”雷狮停顿了一下,斟酌半刻后,状似无辜眨巴着眼:“求收留?”
“好啊,没问题,你不嫌弃就行。”安迷修揶揄道,简单整理桌面后起身:“对了,我还有点别的东西给你……”
樱花开始凋落了,树上的淡粉色还算浓郁,树下的花瓣却也能没过脚背了。若是生在这样的季节,会不会有种生来就被樱花簇拥的错觉?安迷修止不住地想,可惜他生在五月,樱花都凋谢光了。
老师走在前面,学生跟在后面。雷狮随意伸手,接住了一枚还算完好的落花,樱花轻盈地,打着旋落在他手中。
“安迷修。”对老师的尊重称呼被直接省略了。
年长者回眸,又一朵樱花落下,与雷狮的鼻尖擦肩而过,安迷修的视野被恍惚的那一瞬,先前的那枚樱花被恶作剧式的插在了安迷修的鬓角,抬头迎上雷狮笑意盈盈的目光,猫一样的狡黠。
“别闹……雷狮。”安迷修无奈道,摘下鬓角的樱花,根茎还带点树梢的潮湿。其实他并不反感学生这样略带幼稚的举动。猫儿在意你才会吸引你的注意。樱花的香甜,猫咪细软的绒毛,有浮云那样轻盈。
“这是什么?”雷狮问。像水滴一样圆润透明,里面还有朵樱花,冰晶色泽的琥珀包裹栩栩如生的春意。不锈钢勺斜摆在小碟子上,一共两只,规规矩矩。
“水信玄饼,唔……日本那边的一种小吃,其实就是凉粉做成团。”安迷修抓了抓头发,又补充道:“呃,樱花是我最近从学校树下接的,盐渍后加糖保存的。”
初夏将临的燥热并没有说服安迷修不再对雪糕敬而远之,乳白色奶块在口腔中炸开酸胀感觉的记忆犹新,于是他选择另一种冰凉但温和的方式保护牙齿。
冰箱扯开条缝冷气窜出来,安迷修眉毛揪着拎出来坚果碎和果仁袋,连带着葡萄果酱和橙子果酱抱到桌边。
“想吃哪个?”成年人熟练地拔开瓶塞,一大勺葡萄果酱淋在玻璃杯里——安迷修嗜甜,喜欢这种能给人带来快乐的多巴胺物质,接着是零星点缀的坚果碎。
玻璃罐被推向雷狮那边,高中生紫色的眼睛盯着同样是紫色的葡萄果酱,想起来家里一直没人动的一兜葡萄,自始至终减去的重量只有两颗果实,剩下的完好无损,静静腐烂,发出霉味,招来飞虫。
刺鼻的酒精发酵的味道,白霉绿霉混杂一通,坚挺饱满的浅青色果肉软下来,然后摊成一摊糖水,带着酸味儿,溢满本就充斥拥挤的二氧化碳的塑料袋。
现在应该进行到哪一步了?
雷狮漫不经心地想,橙子果酱被兜头浇在密密麻麻的坚果碎上,酸甜浓郁的橙子芳香漫散开来,拿小勺拨弄佐料的年轻人轻皱了下眉头,弯曲的金属片横切入水信玄饼中,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水晶球的表面,却未伤及内部的樱花。
“嗯,挺好吃的。”雷狮的眼神亮了亮,对面安迷修窥见学生略带惊喜的目光,无声自豪地笑了笑,含着勺子。
不过如果加葡萄果酱的话说不定会更好。
这句话雷狮没有说出来,连带着勺子里的冰点,被咽了下去。
“老师那份味道怎么样?”雷狮歪头问,牙齿咬着勺子,某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里成型。
没有言语解释,钢勺挖起一块包裹着紫色果酱的块状物,伸长手臂凑到雷狮面前——意图很明显了不是吗?想知道葡萄甜不甜,还是要亲自尝尝才是。安迷修意味深长,脸上不小心沾了一点汁水。
黑猫粉嫩的舌尖微微探出,吻舔紫色的糖水,果汁的那部分溅在安迷修的脸上,于是猫的舌尖顺着酸甜味的指引一路抵达终点。小孩子总是喜欢甜味儿的,安迷修朦朦胧胧想到,他们一旦尝到甜味儿就不愿撒手了。
这还不是终点,雷狮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真正的目的地离这处临时驿站不远,半指的距离就好,只要半指,甜蜜的宝藏,甜蜜的葡萄,黑猫眼里迸溅出极亮的光。
“我想吃葡萄。”雷狮舔了舔嘴角,微微喘了口气后哑着嗓子道,风马牛不相及。
“……那些都腐烂了,吃不了了。”高中生恍惚听见年长者这么说,不甚分明。事实上安迷修确实什么也没说,他现在处于一种似真似幻的漫游状态,被雷狮这诡异的问题问懵了,脑子里下意识回旋着“猫不能吃葡萄”的回答,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不,还有最后一颗……”雷狮自问自答,攀住安迷修双肩的手自始至终没松一松。
最后一颗,完好的,饱满的“葡萄”。
狮子在耐心地等待猎物的反应——没有反应。好极了,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没有推拒的挣扎,那么在雷狮看来就算是默许。
葡萄糖汁顺着大腿根蜿蜒而下,缓慢而优雅地逡巡过每一处肌肤,雷狮撩开被汗水打湿的棕色尾发,低头嗅闻后脖颈——是属于夏天的,美好的,熟悉的葡萄的味道。
犬齿嵌入葡萄果肉里,一点点咬穿紫色的外皮,汁水流淌入胃袋,沉甸甸的一份餍足。
你是猫吗?
安迷修发根被打湿了,鼻音很重气息不稳,含含糊糊地问:“你是猫吗?”
吻再次落在脸颊上,胸膛上,锁骨上,脖颈上,毫无章法。雷狮额头贴了贴安迷修的颈窝,他现在既凉快,又暖和。安迷修眼神迷离着,手臂无意识覆在眼上,颜色极浅的青筋分毫毕现,像粘在手掌心、手肘腕骨上的葡萄汁。
猫都是喜欢纸箱的,把自己缩进狭小而安全的空间,软成一摊液体,然后跟随着浮动的阳光悠悠荡荡。想知道葡萄的味道,还是得亲自尝一尝不是吗?安迷修这句话说的很有道理,雷狮深以为然。
四.仲春·微雨与冻土
奚落眼前孩子的小团体哄笑着,被他们围起来的孩子眼里透出晦暗的紫红色光芒,像是成熟的葡萄。
独自坐在班级第一排的班长腰背挺得笔直,笔尖接触纸面划开暗红色的订正字迹,像是被连带着果皮碾碎的葡萄汁,淅淅沥沥淌了一桌子,然后顺着桌腿流在地上。
学校天台上的孩子半个身子悬在外面,两条白皙的小腿悠悠荡荡挂在半空,虚虚地依着身后的栏杆上,怀里窝着一只猫。风吹乱孩子棕色蓬松的头发,连同绽开旋儿的猫毛应合风声。
他的影子是绿色的,怀里猫的影子呈现出暗紫色。他沉默着,眼里流转着红光,稚嫩的手抓着一颗葡萄往猫的嘴里塞,按住猫儿的头颅,葡萄汁水顺着胡须与嘴角滴滴答答,掉在离楼顶那么高的地面,发出“啪嗒”一声,清晰可辨。
猫儿在抗拒地徒劳呜咽,摇摆着头颅,葡萄汁呛在喉咙与鼻腔,拼命抓挠孩子的衣服手背,留下一道道血红色的抓痕,可他浑然不觉,心如冻土,固执地抱着紫色影子的猫,眼中红痕加重了,近乎完全侵染了原本的绿意,直到猫发出凄厉的哀嚎。
猫科动物没有甜味感受器。换句话说:猫,是不能吃葡萄的……
从午睡噩梦中惊醒的安迷修眼中红痕未退,右手被压麻了,脸上多了道嫣红的压痕,他用力揉搓着脸颊,在脑海中拼接噩梦的碎片——背后的故事是什么样子的?
安静,孤独,渴望认可,缺乏沟通。
回忆曾经的少年时光,安迷修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试题考卷,落满红勾的试题,被笔尖划破的试题,撕成碎片作蝴蝶状飘落的试题,伴随着夜深人静的孤独,羡慕嫉妒的目光,阴阳怪气的嘲讽,压得人无法喘息。
天才,天才。天才总是与孤独相连。安迷修其人,外表看是温和亲切善于交流的,内里却是一片不折不扣的冻土。外热内冷,谁都能接近他,却没多少人能亲近他。
昏睡后的眩晕感袭来,安迷修摇晃着脑袋竭力使双耳摆脱混沌的嗡鸣,听力逐渐恢复,窗外雨声被逐渐清明的听觉捕捉到。办公室墙上的挂钟显示,刚刚放学十分钟。
安迷修站在檐下,怀里抱着一沓没批改完的教案,他没带雨具,于是试探着将手伸进雨幕感知微妙的电流触感。雨只是微雨,不算大,灰蒙蒙的一片。纸张被往怀里揣了揣,在确保那些白纸黑字不会被雨丝濡湿后,安迷修走进了雨帘。
微雨悄然无声落在衣襟上,皮肤上,发梢上,几乎没有感觉。盛放的樱花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汇聚,融合,然后滴落到樱花树下的泥土里,像是梦中从天台,从猫的嘴里滴落的葡萄汁。
停,停,安迷修,不要再想了。他再次搅动混乱的思维,与梦中的执着顽固强制划开界限,棕色发丝上攒集的雨水顺着鬓角流入眼睛,视线是一片朦胧的婆娑。
“安迷修,就算感觉不到雨,也是会沾湿衣服的啊。”
一把伞偏仄过来。伞上,细密的雨丝噬咬着伞面;伞下,雷狮拨开安迷修被沾湿的耳发,将它们别到耳朵后面。这动作有些亲昵了,高中生白皙的指尖微凉,兴许是方才沾到雨的缘故,安迷修却没有感受到诡异的不适感。
雷狮的校服前襟晕开几滴水渍,拉链被拽到胸口半遮不掩,带着点少年人的躁动,耳尖上细密的绒毛蒙着水雾,眼睛却是像被雨丝洗过的亮。他就像一只猫,用嫩粉色肉垫和收起的爪鞘轻微拨弄心弦,湿漉漉的,像微雨一样。
“也是会沾湿衣服的啊。”安迷修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学生无意识的话,轻微“嗯”了一声,末了补充了句“谢谢”,心下敞亮了不少。
春日微雨的魔力就在于,它能融化掉冬季坚实的冻土,它无处不在悄然无声,却又能滋润土壤消融坚冰。
有些事情,其实不需要除了自己和知己之外的第三人知道,只要有一个人能懂你,无论是刻意为之的喜好契合,还是默契无意识的同频共振,倾诉的洪水找到了泄洪的阀门,剩下的只需要一泻千里就好。
雷狮不说,但安迷修感受得到,那种对数字与符号公式的强烈敏感,这做不了假。天才的命题讨论不需要过多的寒暄,被提出的思路总是能被恰到好处地衔接。安迷修近乎诚惶诚恐地珍视着这个天赋异禀的学生,所幸,他们的共同点远不止敏锐的思维。
当然,现在的安迷修还不知道,一个多月后,他会从这段亲昵的“知己”关系里得到什么,大概是锁骨上的一圈猫科动物的牙印,还有只一米八长的黑猫……
微雨过后,冻土冰霜消融,冰冷不再。
竹质筷子拨弄着餐盘里的糖醋里脊,学校餐厅很良心,块大料足,被橙红色糖浆包裹的里脊肉彼此粘连,呈现出琥珀色泽,其余的蔬菜小炒整齐地码放在不锈钢餐盘里,盛饭师傅难得没有手抖的毛病。
食堂很热闹,享用着这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刻,午餐总能让同学关系热络,前提是有人跟你一桌。
安迷修夹起一块糖醋里脊,沉默地放入口中,心情大好地评价:不错,酸甜适中。他在心里说,没人听见也没人回应。
“安老师,不介意和你一起吧。”
疑问句式的询问用了陈述句的肯定回答,雷狮大大咧咧把餐盘往安迷修对面一撂,安迷修迟疑了片刻给闯入者腾了点桌面空间。而后看向学生餐盘——炸串码成小山,撒了层厚厚的孜然粉和辣椒面;麻辣香锅上漂浮着一层厚实的猪油和辣椒油,整个餐盘里唯一的绿色还是三明治里夹的那点可怜的生菜叶。
这小子的饮食习惯太诡异了,安迷修忍不住想。
然后,他眼见着雷狮熟练地拿起三明治,用犬牙叼出巴掌大的生菜叶,然后呸一声扔到餐盘里,而后心满意足地舞动起筷子。
餐盘里的颜色统一了,清一色的重口味色泽,唯一的一点绿色小清新被嫌恶地挑了出去。安迷修扶额,不解这人是怎么健康活到现在的,油腻的脂肪真的不会烧坏大脑吗?
雷狮可没有这样的顾虑,瞥见安迷修餐盘里在他看来寡淡至极的菜色,顿时生发了跟对面人一样的疑问——这家伙怕不是把自己当兔子养?
诡异的沉默……
安迷修心道,跟人吃饭气氛原来这么诡异的吗?炸串少了一半,麻辣香锅快见底了,“老师,你的那个思路我有点别的想法。”雷狮嘟哝着,闷闷地开口。
尴尬被瞬间化解了,安迷修先是一愣,而后纯熟地回应,他几近是要拿筷子沾着菜汤,在餐桌上复述一遍题干了。餐盘里的竹签凌乱地排布,雷狮随手挑出两根,第一根咔嚓两声拼凑出一个还算完好的基本图形,第二根被分节折断又藕断丝连——他想用这玩意掰弯了作圆。
两人见状,所幸把餐盘往旁边一推,然后掏出来一沓草稿纸开始讨论,在餐厅里……
思维火花一路碰撞下来,一泻千里畅通无阻,完美地无视了周围人诧异的目光。
五月份到了,第一朵飘落的樱花,自树梢悠悠荡荡划出摇曳的轨迹,坠落在在花树下行人的脚底,行人抬头,满眼耀目的淡粉色花朵猝不及防撞入视野,他盯着团簇着的樱花若有所思,脚底的影子是绿色的。
又一次的荒诞梦境,安迷修再次坐在学校的天台顶,怀里还是抱着那只猫,他穿着奇怪的病号服,靠近衣领的两颗扣子被解开,显得有些凌乱。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了。
那颗紫红色的葡萄依旧留在手心,天台,猫,葡萄,一模一样的场景。
猫儿浑然不觉,亲昵地蹭着主人的下巴,尾巴无意识地在空中画着圈。安迷修受蛊惑一般,伸出拿着葡萄的手,在触及到带绒毛的唇吻后,又触电似地收回来,欲盖弥彰地在条纹病号服上擦拭双手。
他把视线投向了脚下的虚浮,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发生什么?冲撞,迸溅,血肉四溢,就像是被捏变形的葡萄,在梦里坠落,会回到现实吗?
安迷修几近癔症地凝视着高不见底的深渊,眼神深处带点针扎的红色。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怀中猫儿短促地惊叫一声,跳出安迷修的怀抱,沿着裤腿攀援而上,爬上了身后人的肩头。
耳边传来衣袂与风摩擦的声音,安迷修来不及回头,只觉一股劲力将他拽离了深渊口,那人力气也真是大,急切又冲动,唯恐慢了一步似的。
于是眼冒金星,抱了个满怀。安迷修的手被不容置喙地抓起,手中攥得快要破碎爆浆的葡萄被送入了对方口中,以一种略微诡异的姿势。
两瓣樱花先后凋落,飘到天台的两副身影脚下,阳光浓墨重彩泼洒下来,影子的轮廓被勾勒得清晰起来——安迷修脚踩一片浓重的绿意。
另一个人肩头承受着猫的重量,他的影子是紫色的,淅淅沥沥,流淌了一地葡萄破碎后的幽紫,紫色湖泊上还停泊着一朵樱花。
梦境被修正了,葡萄汁粘在猫的胡须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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