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风翻字纸
-----正文-----
组里写美术字的女学生捡了一个进步小友。小友自称姓关,标致得像画谱里走下来的小人儿。
“长得可不像旗人。”女学生跟同伴说。
“嘘,别让小关听到,他最讨厌那帮遗老遗少。”
几个姑娘笑了,想到等会儿还要受小关恩惠,又一本正经收了声,然而眼睛弯得如昨夜新月。小关不知哪来的零花钱,今天一块方糖饼,明天一碟芸豆卷,比他们教授过得滋润。年纪大些的学生跟老师打听小关来历,没想到老师也一头雾水,只知这位小友识得好多字,能读很多书,他们雕的版、印的报,小家伙全都会看。
小关才去煤市买完烧饼回来,一摞墨香未散的宣传单被他悄悄丢在街角,片刻即被接头人带走。分不清是骡马驴车,辘辘木轮扬起黄土比他还高,他拖长衣袖,棉纱里子贴上口鼻。下一个地点在医馆,那里有会骑自行车的老师,就靠载他偷闯内城。
炉上坐水,唯独这提壶撒了高沫儿,其他炉上各自煎药。茶是他随身带来的,今天是最后一点库存了。起先馆里学徒闻到香味,都想来讨一口喝,但听老师说是小关私藏之后,他们一个个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小关仰望身旁这些看起来更像大人的面孔,乘胜追击问:“为什么怕被人查到呢,你们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不自由。”面孔最嫩的男学生脱口而出,而后在小关若有所思的眼神里张口结舌。
“明白。”小关接过话头,“师父也不让我多吃糖葫芦。”
师父?学徒比学生对这种称呼更敏感,却猜不出哪一行带徒弟出手如此阔绰还能让徒弟逃跑,那得多苦啊!
今天约好接他回学校的老师很晚还没来。小关熬得脑袋一点一点如捣药,只觉头发里都浸透了药石味,湿漉漉的,闻久了也不腻,像二爷爷家里常常焚香的神龛,那里供奉的神像手里托钵。前几天带他来医馆时,老师告诉他,后堂供的是药师佛。
“我认得。”小关说,仰脸见老师年轻的脸上显出几分赞许,他熟悉的、喜欢的,长辈脸上常出现的神情,背后往往同时伴有期盼、乃至索求,他只怕自己承不住。
新的药方拆字又拆出“自由”——他们的暗语藏在药方里,也是一直无意瞒着小关,才让他摸到规律。
“自由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吗。”小关不像提问,倒像是自言自语了。
几名正看火煎药的学徒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乍着胆子摸他额头,将他摸醒了。医馆早已打烊,恰逢此时,后门传来自行车轧过土路的声响。
预先捣碎的叶子敷上他眉眼两侧。薄荷、冰片,其他的不清楚是什么。小关蹙眉,脸上先是冰冰凉,之后便如凑近烤火一般灼烧起来。老师拱起手背试试他额头温度,将他抱上自行车。前杠上缠了竹篾,小关迷迷糊糊蜷着,老师的围巾时不时披上发梢。
“站住!”文明棍眼看就要捅进辐条将他们连人带车绊倒。
“我家孩子急病,找大夫去!”老师护着他作势要跳下车来。
对方将信将疑,抻长脖子打量小关,旋即不耐烦地摆摆手。
顺利过关。
“自由是不好的吗?”小关捉住老师的衣角,将头埋进怀里避风。他感到暗处有人盯着他们,不知是冲他来的,还是冲他的新朋友们来的。倘若是前者导致了后者,他可要愧疚了。
“是好的、是珍贵的。”老师说话仍是一股学生气,“年纪更大的大人也会做错事,我们想帮他们改正过来。”
“改也要他们听话啊,想得美……”小关嘟囔道。
秋虫一如既往嘲笑晚归的人,就像嘲笑他们将字纸折成纸飞机丢出窗户一般。
新的招贴画又印好了。写美术字的女学生趴在桌上小憩,她的同伴蹑手蹑脚将一张通行证塞到她鼻子底下。证件平整苍白,正面敲着北平某单位的章子。
“老师,我们去哪里?”
往常回程穿过内城几处据点,就要往西北城郊去了,此刻他们却在出城前返回头往内城边沿去了,几年前城墙被侵略者炸开缺口,缺口上现在长出一道新的城门。骑过连串哨卡,自行车停在沿街一排黑洞洞的小楼前,他闻到窗户里飘出新鲜油墨味,和小楼周遭的空气一样黑洞洞的气味;微微泛黄的纸飞机飞出窗口,机翼上沉甸甸缀满了字,一头栽入近旁灌木丛,夜色衬得纸飞机也透出苍白。
老师捡起纸飞机递到小关手里:“今晚我们登城楼,送它飞,好不好?”
枝头乌鸦如枯蓬,时不时挤出几滴白色的屎,被匆匆过路的鞋底或车轮蘸走,随紧张而期待的脚步一路奔向长安门。连串哨卡尽头,他们有新据点了,是某单位闲置的图书室。
前些日子,就是这条东西贯穿的大街,才有学生和老师因为走上街头而被抓,因此内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带枪的大头兵有时来借用单位茅房,这种时候他们的房间就特别安静。
“灯下黑,懂不懂?”
女学生替小关打包了他的铺盖卷带来。前些日子为声援被抓的师生,他们幕天席地住在一起,别人都是一条被单几件长衣,只有这位进步小友夹袄里面藏着自己的小坐垫。
“我也想放纸飞机。”
女学生将他护在身后:“小关个子太小、力气也小,长大再放不迟。”
“就是。万一扔不好,教它落到树梢上,遭风吹雨打就浪费了。”
“你呀,好手艺就要用在刀刃上!别人折的飞机都没你折的会飞。”
“因为我最想飞了。”
小关的话换来一团善意的笑声。
叠纸飞机,然后送走。小关并不觉得无聊,每天纸飞机上印的文字图画都不一样,他叠完也读完了。
如果纸飞机的航程能够接力,它们大概早已飞出这座围城。
有一天半夜房门被人敲响,几个穿制服的一言不发把守门窗,另几个人翻阅他们叠的纸飞机。小关被人带走,在场师生的目光盯得他脊背刺挠。
他们只带了小关走,留下一个穿大褂的高个子青年。老师认出他是前些天来单位送报纸的小师傅,听说是印刷厂的学徒,主攻雕版,不过也兼职送报赚点跑腿钱。
当真只是赚跑腿钱吗。老师熄灭煤油灯,在背后打手势让学生从后门先走。
“你们继续在这里,会让我为难的。”高个子青年说,打起手电一一晃过学生的面孔,“关灯也没用,我看得见。”
小关脸颊又热起来,眼眶也烫。
“跟我走。”高个子青年领他到大头兵管不到的地方,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根糖葫芦,耍了个刀花。
小关眼睛四下乱瞟,想规划一条逃窜的线路。可惜他入门时间太短,还未及向二爷爷讨教游壁绝学。
“我不认识你。”
“不碍事,我认识你就行。但是你似乎不愿跟我走。不如这样,我们谈谈条件。”高个子青年自然注意到他的小九九。
“谈条件可以,您先摘墨镜。”
高个子青年笑了,片刻后将手电和糖葫芦一左一右平放到地上,依言露出整张脸:“你想办法逃,只要逃出去,我绝不追。如何?”
“一言为定。”
小关借力跃上城墙佯装要施展游壁功夫,果不其然,对方脸上闪过一丝怔愣。趁着空当,他正要踩上那边高高的肩膀真的翻上屋顶,冷不防脚踝被牢牢擒住。他果断撤回另一只脚,狠剁对方手指关节,于是挣得少顷喘息。
脚踝上多出一枚黑手印。
高个子青年也脚踩砖缝高高跃起,转瞬间飞到小关身前:“跑越慢,越黑。”
那双制版雕版的手如握刀、如桎梏。饶是小关身法灵活,也付出了半身变作三花猫的代价。但他同样不吃亏,几个起落间将对方也画得张牙舞爪,墨水来源正是对方没擦干净的手。
“我累了就输了,不用再比了。”小关再度翻上对方肩膀,五指抹上脸。他早觉出青年放水,无非消耗他体力罢了。
高个子青年抬手将脸上墨水蹭得更开,透过玻璃窗看到身上乱七八糟的污迹:“知不知道海百合?”
“海百合?”
“瞧你给我画的,跟海百合化石一模一样。”他捡起预先放地上的东西,糖葫芦外层已经化了,“走吧,小九爷。”
小关叹了口气,不应声,脚尖朝向已经出卖他的心思。逃也没用,这不是脑子灵光就能解决的事。
光是脑子灵光,有什么用。纸飞机的航程如何能累加。
面对前朝宫廷风味点心,解雨臣一动不动。只有霍秀秀在他旁边摇一支彩纸糊的风车,眼睛瞥着点心。凉亭四周燃了香,鲜少蚊虫。霍仙姑并没有现身,不过是吩咐下人送来泥炉烹茶配点心,并且带话问他是否今晚回二爷爷家。
解雨臣摇摇头:“明天吧,今晚二爷爷睡下了。”
霍秀秀打了个哈欠,兀自摇着风车过家家。
“我想睡这里。”解雨臣换了个姿势跪着,脸仍朝自家祠堂方向。
下人捎话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张竹榻和一顶丝帐,说是“仙子吸风饮露不是这样的,这东西用起来才准睡这里”。
“跪这儿他们又看不见。”霍秀秀困得抬不起眼皮,忍不住嘀嘀咕咕,“小花哥哥你快点,我要睡觉。”
“那就去他们看得见的地儿。”解雨臣拢好丝帐,拉着她往正屋走去,不想正撞见霍仙姑。
“您怎么知道……”
话没问完,霍仙姑道:“想找总能找到。你这孩子,倒是会领情。”言下之意她动用了一些其他渠道的资源,要他别再多问。
百货商店卖桃酥的营业员,还是驴市背后某条胡同里小卖部那个只知道伸手收钱的老烟鬼……解雨臣脑子里迅速过了近日打过照面的人,想不出谁更可疑,这方面谁都面目模糊。
第二天霍仙姑领他到门口,接下来带路的人居然是那个被他画得满身流墨的高个子青年。
雕版工今天西装革履,打扮得像个文化人。不是还要兼职送报纸赚跑腿钱吗?解雨臣用眼神询问霍仙姑,后者眼里全无疑虑,他只得跟着走了。
青年没直接往红家走,而是带解雨臣登上城墙,指着远处某一片西洋样式的建筑说:“没骗你,海百合化石就在那里藏着。”
“看不见,我不信。”解雨臣皱着眉头说,心里觉得城里纵横交错爬满行人的小路已经很像了,“咱们坐车去看,看完你再带我走不迟。”昨晚那根糖葫芦他到底没吃,隔着黄纸一股尘土味道,实在送不进嘴。青年低头望他的膝盖,捕捉到他不自觉拉扯前襟的动作。
“看什么,车钱我出。”
青年不再言语,点点头,扬手拦下一辆黄包车。那辆车打头别着彩纸糊的风车,比霍家女孩子把玩的那种粗糙些,款式确是大差不差的,车夫也跟风车一样愉悦地转了个圈才停下。
黄包车太旧,车座海绵烂光了,木板紧挨两股,颠簸路段如遭酷刑,解雨臣只得扯起自己私藏的小垫子坐到高个子青年腿上。反正昨晚他俩比试时候的接触比这会儿更亲近。被当成靠垫的大人特别庆幸年轻的解当家过于讲究,不然自己要被当成变态了,纵然如此这般想着,他也没想扶一把腿上颠得几乎起飞的小家伙。
解雨臣个子太矮,视野里除去车夫肩膀一左一右摇晃,便只剩下那支风车,他望望前路,望不到,只好问眼前:“那个风车怎么做的?”
“拆开就懂了。”高个子青年说着,高声跟车夫商量能不能借风车来研究。
车夫听见他要将风车分尸,顿时不乐意了。
“那是上一位客人不要的,我拿给自家小子玩儿。”
高个子青年好说歹说,保证拆了能复原:“我做过雕版工,手很巧的。”
三言两语间,车已赶到崭新的西式建筑前,风车被肢解得像年久散佚的旧书。彩纸捏在解雨臣手里,竹条夹在高个子青年指间,过会儿又跑到嘴边去了。
“浆糊加点水就化了,您别急,等等就修好。”
高个子青年抱着解雨臣跳下车,话音未落一溜烟跑了,后面车夫拖着黄包车追了几步,自觉无望,原地高声叫骂。
他们出来时,门口聚满了黄包车,见两人出来,登时团团合围。高个子青年见势不妙,叫了一声“抓好”即三两下跳上屋顶,竟脚踏屋脊跑了。
“不应该赔礼道歉吗?”解雨臣叫道,眼看整个北平内城铺展在脚下,仿佛一张扁平的地图,“我们总要落地的!”
“你说得对!”
高个子青年口头应承,再低头却见一众黄包车和游行的青年队伍撞上。解雨臣深呼吸一口,终究控制住自己不要闭目不看。
喧哗之中,有人朝天鸣枪警告。
所有额外花销当然都是二爷爷报销,解雨臣后来知道的。
“那都是小事。”二月红说。
多年以后身侧人说到死生之外都是小事,解雨臣觉得很耳熟。及至此时,长安门已不叫长安门,成了有名字而无实物的复兴门。
曾经的雕版工最近自称折纸艺术家。他的手指不再沾满油墨,持刀的薄茧数十年如一日覆在他手上。他用三支烟的工夫叠了一尊佛像托在掌心,说:“许个愿吧。”
解雨臣摇头。
那尊纸像静静沐浴在烟蒂微弱的火光里。
“我想要一支纸风车。”解雨臣说。
2024.1.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