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毫发无损,却又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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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将近,秦藻来到宋文杰位于郊区的连体别墅里,打算为自己的新房作最后的打扫布置。
小女儿不在房间里,哪间都不在。估计又是独自一人跑到哪里玩耍去了。
可怜的小东西,陷身孤独与自卑交织的囵圄里难以自拔,难怪她近乎本能地喜欢与亲近林北声——正如同一只迷失的羊羔找到了同类。
秦藻年逾三十,还是钟爱鲜嫩的粉色。她踩着椅子,乐此不疲地爬上爬下,把一串串粉色心形气球挂在卧室顶端那盏华丽的吊灯上,结果一不小心一脚踩空——她一声尖叫便跌落下去,所幸身下就是大床,她仰面跌在柔软的大床上,一眼就看见了一直被她忽视的那块天花板——
一张英俊非常的男人侧脸猝然出现在眼前,吓得她再次尖叫出声。
即便身着不常见的黑绸礼服与蕾丝衬衣,带着半块银白色面具作为遮掩,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这个男人正是她无比熟悉无比痴迷的前夫,沈措。
然而天花板上那张巨幅海报里并非只有沈措一人。“魅影”身旁还有一个白裙曳袖、极为美丽的女孩。
或者再没有一对情侣能匹及这两个人的天造地设。
秦藻几乎刹那明白,自己终于看见了林南音。
与自己那世俗而妖娆、会让男人一眼即生出征服欲的美貌截然不同,海报上的女孩清丽脱俗,仿佛不沾人间烟火,难以为凡人亵近。
狐妖在仙子面前被打出原形,秦藻从一种“输了”的情绪中缓过来,突然意识到,很不对劲。她的未婚夫为什么要在主卧的房顶上贴上她前夫的演出剧照,这行为显然有点变态。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在厅里吹气球的宋文杰也走进了卧室。他的削瘦面容隐隐泛出可怖的青色,眼神阴鸷而凶狠。
秦藻本能地想要逃跑,但一头海藻般浓密的长卷发曾经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如今却成了她保命的累赘。宋文杰一把扯住夺路而逃的女人的头发,将她狠狠摔在地上。手肘被磕碰出乌青。额头撞上床前矮柜的尖角,瞬间便溅出淋漓鲜血。
然后,头疼欲裂的秦藻便听见了这个男人的笑声,这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还有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他说:“我终于……终于得到他的女人了……一个活着的女人……”
秦藻再笨也听懂了,这个男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她试图挣扎着爬起来,但很快又被宋文杰揪着头发,重重地磕向了柜子。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躲于门外偷听,他们俩争吵得非常激烈,好像是因为她上了别的男人的床,而且还有可能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接着她就哭着跑出了门。眼睛水汪汪的像两只大核桃,那个样子楚楚可怜得不得了,真是让我心疼坏了——如果她选择我,我会把她捧到天上,怎么会舍得让她哭呢?我只想安慰她,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给她一个柔软的吻。可她居然惊声尖叫起来,‘原来就是你跟踪我’,接着她不停地骂我是疯子是变态是下三滥,以至于我不得不捂住她的口鼻不让她出声,你说,”宋文杰抽搐着嘴角笑了笑,那过于高耸的鼻梁似乎又歪了,“那么美丽的嘴唇怎么可以吐出那些肮脏的字眼呢……谁知捂着捂着她就咽了气,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秦藻恍恍惚惚地想,这应该是指……林南音?
“处理掉尸体以后,我花了十年才忘记她临死之时那双无辜茫然的眼睛……这十年我夜夜梦魇,惧怕所有的女人……直到最近我才能重新开始我的生活。因为我发现自己又爱上了一个女人,她为了讨好自己爱慕的男人来我这里练习形体学习跳舞……她可真漂亮,身体柔软得像一渠清泉,简直是个天生的舞蹈家。我暗示了她很多次,可她无动于衷。后来我决定跟踪她,去看看能让她倾心爱慕的男人到底什么模样……可是,居然又是他!”宋文杰干瘦的面孔因为表情扭曲狰狞而显得更瘦,青筋尽显,仿似条条爬于面孔的蚯蚓,“他的脸和十年前相比丝毫未变,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要和我抢女人?!他每次夺走我喜欢的女人却总让她们哭泣,那天她抱着他苦苦哀求他不要弃自己而去,甚至不惜以自杀相威胁,可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藻再次恍惚地想,这应该是指……陈矶贝?
“那个男人走了以后我马上去按响了门铃,想要安慰她。她不从猫眼里看上一眼就来替我开门,然后扑出来拥抱我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可等她抬脸看清了是我,居然尖叫起来,‘怎么是你?你想干什么?!’她为什么要尖叫呢……她不该尖叫的……”男人闭阖眼眸,将头颓丧地歪向一边,露出一种格外痛苦的表情,“她们为什么看不见我呢?我和他很像啊,我们俩人明明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共同点……”
女人彻底失去意识前,看见了那张无比英俊的脸。
那是喉管被挤压后脑部缺氧产生了幻觉。
他说,你回到我的身边吧,我们重新开始。
秦藻的眼泪哗地掉了出来,她被掐着喉咙所以发不出声音,只能以幅度很小的点头作为回应。
拼命回应。
•••
秦藻睁眼醒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个让自己深深眷恋的男人正陪坐于床边。
周遭的世界桀桀生出光亮,她真的以为自己进入了天堂。
他的眼眶泛红,英俊的面孔此时显得格外温柔而疲惫。
“宋文杰已经被捕了,你可以放心。”这还多亏了Harry。一直自认为不输女人的直觉让他忡忡不安,从当日秦藻的夸耀中得悉宋文杰毕业于中戏,那岂不是也认识老板的第一任妻子林南音了?看多了港产刑侦剧的大男生敏感地觉出,这个一击三中的巧合像曼陀罗的花朵那样散发出危险毒性。于是他死缠烂打要“张sir”立马回报上头,立案侦查宋文杰。
女人艰难地点了点头,头昏脑胀,胸口泛出一阵阵想要呕吐的恶心之感。
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
“尔妃呢?”
她看见前夫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却没有回答。
“沈措!你快告诉我啊,尔妃呢?”秦藻嘶声尖叫,扯掉扎于静脉的点滴,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尔妃呢?”
“秦藻,”沈措轻咬着嘴唇半晌,然后说,“尔妃她……不在了。”
“你……你说什么?”女人一个愣神,随即抬手狠狠甩了前夫一个耳光,“你他妈胡说什么?!什么叫‘不在了’?!”
进得门内的警务人员向她作出了解释,秦藻终于知晓发生了什么。她发出嘶声力竭的喊叫声与哭泣声,以一种疯狂的姿态想要冲出病房。过于激烈的动作撕裂了额头缝起的伤口,鲜血复又渗出。
沈措以臂弯紧紧钳住她的肩胛,将近于崩溃的前妻牢牢抱在怀里。
身为父亲的男人在自己助理的通知下,几乎与警察前后脚赶到了那栋地处郊区的连体别墅里。
小女孩被找到时,受绑于阁楼之上,口鼻都被胶布封了个严实。沈措从张昱昊手里接过女儿,极是小心温柔地将她抱入怀中,对她柔声说道:“没事了,尔妃,爸爸在这里。”
他脱去外衣,想以自己的体温让身子冰凉的小女孩温暖起来。
“尔妃,醒一醒……”男人的手指开始不住发抖,说话的声音也打起了颤,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箍紧手臂弄疼了女儿,不断说着,“已经没事了……尔妃,醒一醒……”
然而哮喘症不轻的秦尔妃面色灰白,眼眸紧阖。
她已经断了气。
•••
林北声也听到了秦尔妃出事的消息,他第一时间来到沈措的住处,打开了他的房门。
屋里漆黑一片。
林北声看到坐于窗台前的男人,手肘支于膝盖,肩胛微耸着平视前方,不知目光的终点落在何处,也不知所想。仅有投掷而来的月光,晕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林北声犹豫着要不要打开灯。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毫发无损,却又遍体鳞伤。如同惧光的鬼魅,一注光亮就能轻易给予他致命的打击和摧毁,这是他最好的报复时机。然而他将手放在主灯的开关上,迟疑片刻后还是慢慢放下了。
林北声决定恪守自己的良知。
以及,一段同样悲伤的过往。
他朝向沈措走过去。
然后半跪在他的身前,于一束还算明亮的月光之下,与他长久对视。
时钟几乎停摆,不知过了多久。沈措说,“谢谢。”
林北声直身而跪,伸手扶向他的耳侧,将他温柔按向自己的肩头,“我想,你大概需要一个肩膀。”
他听见埋脸于自己颈窝的男人轻柔嘶哑的声音,“给我一些时间。”
一滴滚烫的液体随之流进自己的脖子。
•••
秦尔妃丧礼的所有流程与细节都由沈措决定,因为秦藻一次又一次哭得不省人事。
丧礼举行得很简单。一身庄重黑衣的女孩父母向每一个来宾鞠躬致谢。小女孩的尸体装在小小的棺柩里,甜甜的面容仿似只是睡着了。作为母亲的女人素颜朝天依然不减半分美丽,不时哀声大哭;而年轻英俊的父亲倒是面色平静,只是一直沉默地扶着前妻的肩膀。
向那具幼小遗体告别的时候,女人忽然晕厥于前夫的怀里。男人将女人抱起,侧下头吻了吻她的眼眸、鬓发与额头。
尽管是极度哀伤的场面,可这对外表极为出众的夫妇仍是抓人眼球、为人艳羡的一双璧人,任来宾如何也分不清出席丧礼的重点。秦藻家的某些远房亲戚甚至小声又残酷地嘀咕起来:这么冷静,看来的确不是亲生女儿。这么着倒也好,等复婚以后再生一个自己的呗。
林北声没有现身于殡仪馆内,他始终远远看着一身黑色西装的沈措,而对方从头至尾没有看见自己。
听说,这对离异的漂亮夫妻重又住在了一起。
谁都很看好他们将于巨大的悲痛之后破镜重圆。
这个时候再纠结是否全身心地归属彼此诚然有些可笑了,必须把互相舔舐伤口的时间留给这双丧失爱女的年轻父母。
林北声不为人察觉地慢慢退了出去。
殡仪馆外的世界已是天空晴蓝,阳光普照,可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与荒凉之感却蔓延四起。
他给邱岑歌打去了电话。
谭帅他们也已经接到了这则噩耗,正结束旅程匆忙赶回北京。
“沈措这样的男人太危险了,”邱岑歌在电话里劝他说,“北声,在你彻底爱上他前,回英国吧。”
“哥,怎么办?”林北声恻声一笑,“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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