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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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是日,浔江上。
秋高气爽,一条游船横亘江中,船未挂帆,也未见任何装饰,只有船厢内流淌出阵阵琴音,那琴音时断时续,不缓不急,可见奏琴那人心性沉稳。
船行至江中,琴音渐杳,有声音穿透秋日晴空飘向岸边:
“言哥,你近日到底怎么了?”
“自我一回太康,就没见你笑过。不是说今天要单独给我接风洗尘,就弹这些给我听?”
郑言一连奏了几曲,曲调低郁,弄得黎季脸色已然不快。一回头,船外甲板之上,不请自来的那人更是可恶,他一个猛子站起来,直说要去船尾吹风。
郑言心中有愧,刚要致歉,就听见船外那人冷冷道:
“你若不喜,可以不听。”
刚要踏出一步的黎季闻言,更是面色狰狞:
宋宁远一身蓝色劲装,定坐在船头,他既不进来也不离开,就坐在此处煞他风景。有些想跟言哥说的话,也不便说出口,江上风起,掀得他衣摆猎猎作响。
黎季面上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消散了,他出言嘲讽道:“那殿下您来干什么?这本是言哥特意为我设的接风宴,你上赶着跟我俩做什么?”
眼见二人又要兵刃相接,郑言想要阻止解释,但很快被宋宁远打断:
“这是贤王府的船只,我有何不能来。”
“我与言言早年同游浔江之时,黎世子你却又在何处。”
黎季怒得似要哭出来:“你……!”
琴音忽断,郑言面色无奈,安慰道,“小季,今日之事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原是他俩约定一同启程来这浔江之上,马车出府不到二里,便听身后马蹄声近,二人掀帘一瞧,就见宋宁远独自骑马跟来,既不解释也不出声,黎季三番五次冷言冷语驱逐他,宋宁远只当未曾听见,根本未见效果。
于是只能三人登船,郑言与黎季在舱内庆贺,宋宁远上船之后,只独自在甲板外吹风,时不时在二人面前出现一下,扰得黎季面色越来越不善。
只要他一出现,郑言手下琴弦便松散无律,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人身上了。
黎季心中嫉妒,却只低声回应说言哥莫要道歉,此事与他无关,只是那人太不讲理。
言罢似乎还是有些抱屈之意,忐忑地乜斜了宋宁远一眼,期期艾艾地跑到郑言身前软语讨好:“言哥,还是你待我最好。”
他笑容清澈,面容艳丽,看得让人心惊。
听闻南梁允皇行事放荡唯爱美人,黎世子的母妃竟是倾动南梁的雅妓,如此有辱皇室血统的事情,在四国之内确确实实是独一份的,而黎季虽为男子,但那艳丽的样貌怕是将母亲的容颜承继大半,着实让人简直难以忘怀。
此时他靠在郑言的肩头,偷偷向郑言耳语:
“我昨日听闻,半月前言哥抱病未去的秋闱上,红荣郡主的长女相中了他,有意求圣上指婚。如今可能是事多繁杂,心有旁骛,他就要平步青云,数落我两句……倒也不怪他。”
一番话说得恳切,还为宋宁远找了适当借口,郑言对他心中的小九九有些了然,但又被其中的消息一震。
宋宁远虽为圣上亲生,在所有皇子公主之中排行第七,也算是实打实的天子龙裔,却至今未行大婚,圣上也从未过问。
他其上三位兄长,文治武功均有所作为,其下几位胞弟,也陆续娶妻移府生子入仕。但他只因出身低微,多年来在朝中无人问津,更不可能有人关心他的婚事。
许是上月宋宁远救驾有功,圣上随意褒奖几句,还将中央禁军虎豹骑其中一编抽调归他统领,如此初露头角,才将他推至众人视野。
郑言心中发涩,他早知有这一天,但更让他惶恐的是,此事看来早已流传开来,京中商贾子弟应当均已人尽皆知,而事件旋涡中心的主人,却从未告知过他。
难怪近日,他愈发不再见他。
郑言心中酸涩,手下琴弦越崩越紧,节奏逐渐快如密雨。
他与宋宁远自小相伴多年,自己早已年过双十,但仍旧未娶妻生子,在以前的很多时候,他总以为对方早就知晓自己心意,甚至也以为那人也如他般……但如今看来,却是自己一厢情愿。
奏到疾时,船身突然一阵震荡。郑言手中的弦在那一刻绷断弹飞:
“世子爷,有刺客!”
船外府上带来的两个侍卫大叫。
船头的宋宁远腾空而起,手里的佩剑已然出鞘。他回头冷然大喊:
“言言当心!”
话音未罢,果然从水中窜出几位蒙面黑衣,径直朝他面门而来。
宋宁远左右躲闪,三个刺客已然近身,他抄起佩剑回击,一身暗色劲装在风中猎猎作响,身法犹如一尾水中畅游的鱼。
躲开刺向胸口的剑,同时劈开了侧身攻击,他跳到船边,顺势将另一人又撞入江中。
黎季也从船舱出来,掏出匕首便寻找刺客,他虽身形瘦弱,但武艺却未落下风,只将两个从船尾潜上来的刺客利落擒住,笑着悄无声息地割破了他们的喉咙。
鲜血喷溅而出,洒到他的脸上,明丽又充满邪性。
此时舱内的情况却好不到哪里去。
郑言一时卒惶急,只能抄起手中早已根弦断尽的漆木镂花琴来自卫。
琴身剑痕斑驳,可见刺客杀意之烈。又有一人劈面而来, “哗啦”一声,手中的琴四裂散开。
他只好弃琴不用,又翻滚至卧榻席下,终于从中摸出一柄佩剑来,闪身抽剑应敌。
他向来武艺不佳,对付眼前这两人就已经稍显吃力。心中又怕那刺客伤了另外两人,毕竟今日浔江一聚,上的乃是他们贤王府的船。
宋宁远近日臂伤未愈,对付几人必定吃亏,黎季比他年幼,又是南梁质子,要是哪里受了点伤或者危及性命,自己这是要将父亲多年来的避世让贤毁个干净。
父亲年近不惑才有了自己,母亲也早早撒手人寰,虽有辅佐圣上建国之功,但如今朝堂之上风云裂变,前月当年一同行军打仗的武王也被以谋逆之罪连坐九族,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然是倒计时般的催命符。
如今再若出点差池,圣上以此为由怪罪起来,整个贤王府怕是再也担当不起。
水面又响起哗哗水声,黑衣源源不断从江中冒出,很快便似得到什么消息般,调转攻击方位,均直奔船头宋宁远而去。
浮起的黑衣均手拿尖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
宋宁远刚刚将一人刺中摔入江心,就又有从船下爬上来的黑衣拉住了他的腿。
他来不及犹豫,一剑斩中对方手腕,一声凄厉的惨叫,水中如绽放了猩红的花。
今日这群刺客是为他而来。
此时有人用剑反复刺向船身,船头开始翻出白色水花。
船漏水了!
果然,客船晃动愈烈,逐渐缓慢下沉。
他们此时正处江心,水流湍急,无法呼叫救援。船上刚刚呼救的几个船夫和护卫早已死伤殆尽,只能靠他们三人杀敌自救。
郑言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两人逼退到船头跳水而逃,才终于得以脱身。走到甲板之上,却看见一黑衣从宋宁远背后浮出,预备偷袭。
他箭步上前,拨开那人刺剑,反手斜上将剑刺中他腹下,温热的鲜血刹那间溅到自己手上,让人心中一惊。
已到此刻,哪里还容得下妇人之仁。郑言抬脚将那人踢至船外,才迅速靠到宋宁远身边,背对着他问:
“你臂上的伤没事吧?”
宋宁远警惕地看着对面蓄势待发的刺客,避开了他的询问,只微侧头对他厉声道:“他们是向我来的。”
黎季不知何时也挪移过来,见到二人背靠背紧挨在一起,面色戚然地向郑言说刚刚自己手臂也受了伤。
一抬手,果然只见他绿袍之上血迹斑斑,手腕之下还在滴落着淋漓鲜血,伤势看着极为严重。
郑言心头一跳,黎季果然受伤了。他靠近过去,简单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又拍拍他安慰先忍忍,一会儿刺客再来,自己一定护着不再让他受伤,让黎季躲在自己身后。
黎季那张脸上才又展开笑颜。像只受惊小鹿般靠在郑言身侧,就是那比郑言还高了几寸的身躯却显得有些滑稽,他似乎又是想到了什么,朝着宋宁远讥讽道:
“殿下是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瞧着郑言陡然变差的脸色,黎季伶牙俐齿继续输出:
“我可听说那红荣郡主长女秦氏,爱慕她的人可不止一两个。难道是有人气不过,想杀了你以图后快?”
回答他的只是沉默。
一时占了上风,黎季挖苦道:“自己在外惹的风流债,还难为我跟言哥今日与你受苦。”
黎季说话中,郑言一直紧紧盯着宋宁远的脸,却见他一直没有做任何反驳,心中便知秋闱之事八九是真的。
那宋宁远呢,他怎么想。郑言此时很想挑破那层不可说的窗纸,直接问他,你是否也曾对我有过那么一丝爱慕之心。
还未想完,船头便蓦地往下又一沉。三人只得停下这无畏的纷争,默契地相互对视一眼,一边反击一边缓慢往船尾退去。
那处水流较为缓慢,还是有希望能够跳江顺流游到江边获救的。
仅剩的几位黑衣似乎是明白了三人的意图,将攻击的力度几乎都集中在了宋宁远身上,根本不顾另外两人的回击。
他们似乎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如此似乎已然坐实了黎季所说,郑言虽心中酸涩,但总不能让人伤他,手下愈渐加快速度,极力想分开他们与宋宁远的缠斗,但双方刀剑过密,自己更是武力处于下风,根本无从下手。
三人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后撤离,还未走到船尾,便从船侧冒出一人,手拿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手抓紧船侧的围栏,一手用尽全力向宋宁远背后刺去。
一时根本来不及挥剑拨开。郑言还未出声,人已经冲过去用肉身挡住,只觉腹下一痛,利刃扎进了皮肉。
“言哥!”黎季惊呼。
郑言失血乏力,模糊中看见宋宁远也回了头,才一头栽进江面,没入急流之中。
“言言——!”
宋宁远回头伸手抓了个空,回头冷冷地剜了黎季一眼,手下狠厉异常,剑气如虹,一掌而去那人便如同断线风筝跌落江面,再也不见浮起。
然后他毫无犹豫地从郑言刚刚落水之处直接跳入水中。
江水已经猩红一片,加上水流较急,哪还有半点郑言的影子。
“言言!言言!”
此起彼伏的嘶喊声划破长天,只剩下江水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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