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一程,只为确认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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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万事已置备妥当,明日即可启程,只是……”
“何事?”
“此去天启,本就不是极为重要的大事。懿王诡狡,主动割让封地予南梁,如今招摇入太康,辅佐三岁小儿摄政,便知此次登基大典必有蹊跷……还请主上三思,不必亲自前去。”
江渊静坐堂中,一身星紫锦袍气度不凡,双眸清亮,却在听完薛岬劝谏后沉吟片刻,淡然拒绝:
“此去一程,只为确认一件事。”
“无须再议。”
语罢他负手起身离开,只留薛岬独留房中。
他与薛峰均是自小就跟随江渊的家仆。从他几岁起便离开北周蛰伏西祁,起居谋划,均是二人亲力亲为。看着江渊由一个几岁小儿长成如今的俊朗青年,他虽自小便聪慧过人无人匹敌,心思深沉也无法参透,但总不会不顾二人劝谏,如今这一次,算是第一次……
一行人又于半月后匆忙启程。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江渊只骑一匹玄色骏马,目色宛若空无一物。身后景物被迅速抛在脑后,薛岬紧跟其后,面色紧绷,眼神凝重。
赶路半日,才在一处驿站稍作歇息,江渊一身长袍如新,毫无风尘仆仆之貌,不到百里便是太康,他弃马独行,只让薛岬明日卯时于西祁驿馆会合。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驿站门外,一个人悄然现身官道之上,少年鲜衣怒马,目色铮然,绝世容貌上却是怨毒忌惮的双眼。
赫然正是应当已然随南梁大军班师回朝的黎季。
《大启正史》载:俟元元年五月初六,孝德道仁武昭睿襄惠明殇皇帝崩于抗祁之战。懿宗恐诸王及天下有变,次日乃宣回京发丧。会暑,为恤上意,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山豚,以乱车臭。太子宋斐继位,为三世皇帝。次月,行登基典礼,万朝来贺。
艳阳高照,暑气冲天。
太康各国驿馆内,前来朝贺的使臣明显比往年减少。天启新皇在登基后仅仅一年便战死沙场,着实让四国震惊。其余各色小国原本有臣服之态的,也开始斟酌是否依旧纳贡。
西市茶馆,各色装束人马来来往往,只等次日天启新君登基大典,几个油头粉面的世家弟子高坐雅间,扬着折扇高谈阔论:
“国之将覆,征兆已显。将三岁小儿侧立为新皇,实属愚者之计。何不懿亲王自立为君,其是先皇兄长,又有封地理政经验,何必在乎长幼嫡庶?”
另一人面色凝重,还是微微持反驳意见:
“先皇膝下有子,若无遗诏,太子便即刻继位,这是历朝历代顺理成章之事。何况懿亲王协理摄政,已于其躬亲治国无异。依我愚见,先皇定是在去往西祁之战前,便已埋下棋局,以备不测。”
其余几人又轮番谈吐了几番政见,骄阳似火,像他们这等养尊处优的世家权贵,定是不愿出楼去街边曝晒的。还不如在茶楼虚耗一日,又不会缺了银钱。
雅间之外,有一人短须宽鼻,着一身其貌不扬的土布劲装,正吃茶听着他们的论调,听到熟悉之处,嘴角有意无意泛出些苦笑来。
很快填饱脏庙,明日登基大典的细节也从那几人口中听得,他下楼结账即走。
行至东城,才发觉四年之前被焚毁的贤王旧邸已然重新修建一新,门庭内里,均是与当年一致。
只是门前并无牌匾,偌大宅院也未有一人居住,一切如新,但旧人却再也没能住进来。
须上一双平和的眼,眼中却是隐隐水光。
他沿着府邸环绕一圈,直奔太康西郊皇陵。
几日前,那人已下葬入土。
天启割地战败,兵力民力大伤,故葬仪一切从简。黄昏,郑言潜行至肃穆柏林之中时,蓦地才发觉竟简陋到如此地步——
稀疏鸟鸣之下,仓促建好的陵墓前,砖石崭新,坟冢孤独。甚至连碑前刻字都是前几日才刚刚竣工的,其上笔力锋锐,撰着“孝德道仁武昭睿襄惠明殇皇帝”。
郑言久久地看着那排字的末尾,短折不成曰殇,懿亲王以此号给他,算是给了他十足的惋惜与无奈。
他不当在如此年轻之时便溘然长逝。
坚硬的黄土,冰冷的巨石,一副终将变成朽木的黑暗长盒,宋宁远不应该躺在此处安息。
他记得小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宋宁远坚称自己怕黑,于是执拗要与郑言一直点灯就寝,郑言心知他只是害怕自己离去,害怕再度成为无人问津的失母孤儿,于是耍赖如此。
后来他偷偷将宋宁远带到府上同吃同睡,父亲也未明言阻止。他陪着宋宁远度过了那几年最需要母妃陪伴的孩童时期。
如今,他却躺在黑漆的木椁中,永远沉眠于长长的黑夜。
夜色顷刻而下,郑言仰躺在石碑前,直望着混沌暗红的天空,眼中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淌出。
你此一去,天启于我亦无任何意义。
直躺至夜深露重之时,地上的人才动了,神色疑惑恍惚迷离,一双清目已然血丝斑驳。
他独自起身离开,地上砖石尽是血迹斑斑点点。
原是指甲尽裂,指尖破损,十指连心,血流不知。
次日辰时,太和殿前。
宫门缓缓开启,殿前广场红毯铺就,桌酒餐食整列划一,各国使臣均已落座静候,见天启新君终于徐徐登场,一时议论纷纷。
三岁小儿该如何行登基之礼?
怕是不闹出笑话来就是最好的情境了。
朱红宫门已然大开,其中缓缓走出两道身影,高的便是以往长居于南部边境的懿亲王,矮的则是先皇唯一的儿子,于半年前被先皇亲手策立的太子宋斐。
面对座下面色各异的朝臣与外使,懿亲王面色坦然,一张与宋宁远相似的脸朗声笑道:
“我天启虽罹遭战乱,但皇恩浩荡,应天命听人事,将大赦天下,凡非斩立决刑罚者,皆可罪减一等,恕无可恕者,于十日内便可归家。先皇科举、入学之制如往,奖罚之度仍照旧如常。”
“遵先皇遗诏,本王摄政监国,凡朝内外大小事务,国间往来巨细,皆与本王相报相商。”
一语罢,其下群臣皆寂,对这位懿亲王更是臣服一分,心下却又不免担忧起多年后儿皇帝与摄政王夺权纷争来。
“本皇承天地之命……”
思虑未尽,便听高台之上稚子之音朗朗传来,虽稚气浓厚,但小小嗓音严肃凝重:
“开设武官大选,凡身怀武艺者,不论出身贵贱,均可入选,为兵为将,为我大启安邦定国。”
一番话毕,台下使臣哗然。
天启军队刚在四国之战中落败回朝,就又欲大兴战争之苦,实在让各国心有戚戚焉。见天启态度如此强硬,各小国使臣虽心有不服,但又不敢直言,只听座下一人起身离座,笑道:
“小相不解,既然贵国已与北周、南梁和我大祁签订休战盟约,此时大兴选兵,是否有撕毁盟书之嫌?”
来人气度不凡,紫衣翩然轻透,嘴角一抹淡笑,赫然正是江渊。
“是啊是啊……”
“这天启也实在太不要脸了些……”
“如今西祁北周已与一国无异,他天启也算不上中州之首……”
江渊话音刚落,早有不满者也在其下纷纷附和。
懿亲王抬手示意:
“众宾莫急。我皇此时宣布征兵之策,并非再起战事,只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此只为卫国定争,不是只为穷兵黩武之路。”
“今日我皇既然能在群臣百官、各国使臣前颁布此案,便是已留下承诺,三年不主动起战事,也望各国同样遵照执行。”
得到承诺后,座下议论渐杳。
江渊始终嘴角噙着一丝微笑,他默然无声,缓缓坐下,其他使臣见其竟然也未反驳,一边腹诽西祁陆相不过尔尔,一边更是不敢再言。
其后饮酒欢歌,大典遂终究平安无事举行完毕。
郑言乔装成一个小国使臣,宽鼻阔腮,短须遮颊,身形也比平日臃肿许多,其余几人只当其今日嗓子不适,也未有怀疑。他坐在广场最外,冷眼瞧着这一出大戏演到幕终,才跟着其余几个使臣离席而去。
这宋武昀独子,倒是没有他父亲的色荏内厉的模样,小小年纪,在宋宁远的教导之下已有皇家威仪,气质不凡。
想必来日,应当也不会被懿亲王给做成傀儡窃夺天启了罢。
那人想必已在周祁两国战事之前,早已预设了最坏的道路——
他日战死沙场,还有懿亲王能治国理政,有一个宋斐延续天启皇室血脉。
想到宋宁远,他心中泛出的宽慰却又沉下去,此情此景,他是再也看不见了……
行到宫外,他借故脱身,还未卸去伪装,便只觉背后一痛,有什么东西触上肩膀,随机跌落在地上。
他警觉环望,却并未看到来人。
地上掉落的石子上,裹着一张字条。他捡起阅读,却是熟悉的字迹:
“言哥,戌时清平坊一聚。”
是黎季。
郑言双手蓦地收紧。那夜正是黎季的剑,让宋宁远殒命在自己怀中。虽后来不知为何他醒来已回到西祁军营帐中,但他知道,宋宁远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还未寻仇,黎季却已主动找来。
那夜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势必要让他尽数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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