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无家无国无亲友,天下之事,均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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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半月,郑言都在此处休憩养伤。
许是那郎中医术高明,他的伤口恢复极快。就是每日焚香点艾把脉施针的,屋内气味浓郁不散,他好多次都几欲被熏倒。
他虽好几次委婉提醒,但前来诊治的大夫总是沉默不言,问是也问不出来。但好在药效快,况且此时他也是受人之惠,总是不便多言。
今日难得起身,他从驿站之上眺望,东边群山连绵,隐约就是天启国境所在,看来易故应当是西祁边防将领,并未被征调前往东边征战。
但他似乎又不似平常将领。
郑言跨步下楼,夕阳散得越来越早,按西祁月令,此时已然开始入冬。
易故平日神龙不见尾,郑言无法探知其内功如何。但见他身形端稳气度不凡,便知定是身有大任。加之他气蕴深厚,当年在天启时,应当也是校尉级别的将领。郑言觉得自己之所以偶尔会觉得此人熟悉,定是他当年也在京为过官的缘故。
那一切便可以说得通了。易故应当是此人的化名,他在太康应当做过校尉级别的高官,甚至可能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为了掩人耳目,也为自己真实身份不被发觉,他投诚西祁后只能隐姓埋名,故常日遮盖一个面具。
想罢,郑言已然下了楼。
此处驿站处于西祁偏远山区,站内统共也就是一个掌事一个小二,偶然听他们闲聊,郑言才得知此处离附近的小城长珂尚有几百余里,只有附近几处驻扎的边防军在此地活动。
他沿着驿站前寂静无人的官道走了一会儿。夕阳漫天,在天空结成橙红的色块,山道旁边树木开始凋落,映在稀疏的霞光之下,显得静谧隽永。
走到无人处,几月未动的躯体僵硬如朽木,让他颇为恼郁,于是干脆施展拳脚打了一套当年宋宁远教过他的一套拳法,浑身汗湿之际,方才觉得浑身通畅起来。他一头躺在已然枯黄的草地上,心中忍不住酸涩。
宋宁远已死,但他当年不眠不休教给自己的那些骑射功夫,却刻在了自己的骨子里。
儿时在太学,他总是在太傅的眼前多得嘉奖,但武官对他的评价皆不高。
父亲当年中州之乱时,只是一介布衣书生,跟着先皇行军打仗,凭着一些聪明才智做了军师,直到天启建国,当真确切是手无缚鸡之力。自己在武艺上天赋不足,大概率是天生所致。
宋宁远倒是悟性极高,所以他总会在闲暇之余,不遗余力地一遍遍教他。
直到西山日落,直到自己领悟,直到自己发觉已经开始贪恋起来这个十四岁少年的亲密接触。
暮色四合,地上已然生出凉气。郑言躺了会,山间冷风吹来,将他的一身汗收得干干净净。他起身拂了拂身上浮尘,就往回走。
背影之后,一个玄色劲装的身影蓦地浮现。
很快黎季的死就得到了证实。
那日确认身体已恢复好后,郑言便主动向易故的守卫汇报,若军中有需要他的地方,便可随时吩咐于他。只要不涉及军中机密,他都可尽力完成,以报易故的救命之恩。
那易故也是丝毫不怀芥蒂,竟将他插入自己亲信队伍之中。郑言次日便吃住均在营中,每日跟着他的亲信骑马来回,他其后马上明白,他们日常最主要的军令任务,便是情报传递。
第一次拿到那火漆密封的密信时,他甚至有些想笑。
忽然就记起年前,他与江渊前往天启考察地形,路遇两个天启情报兵,被他俩一眼瞧破身份,劫了那密信,之后借此大败天启军队的事情。
如此想来,竟然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了。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攻打天启,生擒宋宁远,神思恍惚,参加登基大典,被黎季所困,然后……在此帮西祁传递情报。
第二日他便从其他几个亲信口中得知,黎季已被南梁允皇下令葬于皇陵,谥号明正太子。
郑言心中默然。他虽仍旧对几月之前被黎季强迫之事心有怨愤,但终究只剩一声叹息。
黎季自小离开母国来天启做质子,虽自有谋划,但终究肯定心中凄苦。更不用说京中那群纨绔,成日嘲讽谩骂,黎季与其整日饮酒作乐,虽可能是他迷惑众人的手段,但也知其艰难。
如今他想起他来,脑中却只剩下那年除夕大雪,他面色绯红,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说言哥我好难受的模样。
或许长眠于地下,所有的苦楚便都就此消散了吧。
就如那人一样。
正想着,一人碰了碰他的手臂,示意有人来了。
郑言抬头,只见易故负手而来,居高临下地在帐帘边上看他。
他与其余众人皆站起来俯首致礼,易故抬手示意免了,然后走到他的跟前:
“跟我出去一叙。”
郑言疑惑,但面上还是笑容,客气十足地说:“是。”
他跟着易故出了营帐,只见外头停着一匹通身全黑的战马,马身膘肥形体矫健,正是那日郑言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匹马。易故走到马前翻身而上,身形利落至极。
他稳坐其上,脊背挺得笔直,俯首看他,伸出一只手来,意思是拉他上去。
郑言心中觉得不大合适。但此时寄人篱下,他也不便表现自己善于骑马的真相。只得伸出手,握住了易故的手掌,那一瞬间,他只觉此人手心温热,指间有细密的薄茧。
他面色如常,些微一使劲,便被易故带上翻身上马,坐到了他前面。
那人声沉如水:“坐稳。”
易故的话好像一直不多。
郑言正色道:“放心。”
说罢那人便拉紧缰绳,马匹轻啸一声,很快踏蹄往山中而去。
林间沙路落叶成堆,马踏而过窸窣脆响,山中红黄交接,已然也快叶落而尽。
郑言只听背后那人心跳沉稳,不紧不慢的呼吸从面具下溢出,打在自己颈侧,有些痒痒的。
马匹很快绕着山路到顶,景物被飞速甩在身后,侧身望去,山下群峰耸立,一片大好河山万里深秋的模样。
到了山顶,易故才驭马停下,自己已然翻身下来,伸手要拉他。
郑言未接,只自己利落跳下来,朝他点头表示谢意。
易故似有不悦,将马绳挂在马脖,让它且去自由一会儿,就负手站在山顶,望着东方天启江山,沉声道:
“贾兄近日,是否早已有所意识,我并非长留此处。”
郑言心有思量,但面上却平稳无虞,“易将军此话怎讲?”
他墨衣翻飞,身量沉稳,“你从一开始,就从未问过我,为何唤你贾兄。”
郑言轻轻一笑,那日在驿站之时,易故走后,他便马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细想之后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许是当时只顾思索黎季与江渊之事,消息实在震然,便第一时间忽略了这处细节。
他后来很快明白,易故能第一时间知道自己的年龄,还能毫无忌惮地唤自己贾兄,说明他极有可能识得自己。但他却又未拆穿自己此前第一次见面时谎称的南梁军医身份,反倒之后便再未提起。
只有一种可能:
“易将军准备何时往东包抄西祁大军?”
话一说完,他已在等待此人会对他下杀手。
易故盯着东方落日,却迟迟未有动作。良久,他才低沉道:“郑世子果然聪慧。”
郑言眯起双眼,眸中放出清冽的光。他果然是识得自己的。
但是自己这一月来,仔细思索过当年天启朝中自己有过印象的所有年轻将领,却都一无所获。
“你不杀我?”
郑言紧盯着他。此前四国之战,他将天启天子只身带走,次日宋宁远便战死沙场天启割地求和,相信没一个忠于天启的臣子不会想杀他而后快。
在他紧绷的防御之中,那人转过身来,口吻却十分稀松平常:
“先皇不分青白,屠戮贤王一族,将良将功臣大火烧尽,本就不仁不义。”
在郑言讶然的眼神中,他又道,“你幸得存活,让……父债子偿,无可指摘。”
此番言语十分大逆不道,妄论天子错处,这是可祸及九族的大罪。
除非,这是一种示好。
“那易将军今日,是想劝我与你共同抵抗西祁?”
易故偏头看他,一双眼中平静无波,似乎已然死去,“不。郑世子,你既然已将我此后计划猜出,继续跟随我们还是启程离开,全凭你自己定夺。”
“我不会杀你,更不会阻拦你。”
郑言不可置信:“如若我今日,还是心向西祁呢。”
那人浑身一震,良久还是幽幽叹道,“那你还是尽快启程,”他转身抬头望着已然青黑的天空,“我自可保证你的性命无忧,但我的部下都是誓死与天启共存亡的勇士,他们若知你的心思,我无法保证会不会有人杀你而后快。”
得到回答,郑言朝他拱手深深一拜。
易故似是料到他会如此表现,只背对着他望着东面群山不语,背后大防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却是在等待他的离开。
“如果我说,”郑言笑道,“我如今根本不想掺和四国之事。你若反身回启,我也并无意见,更不会行阻碍之事;你若继续留祁,我也可留此跟随。我已无家无国无亲友,天下之事,均与我无关。”
易故回首看他,眼眸深深,他沉吟片刻,最终吐露:
“一月后,西祁大军将南下至止泉,届时我会率部下与天启摄政懿王共进退。”
原来现在天启幕后主帅是懿亲王。
郑言心中暗忖,此等机密,易故都能轻易说给他听,看来刚刚所言非虚,他确实对自己没有杀心。
他定亦是天启大军的核心将领之一。能与懿亲王互通有无,还担起此等重任,易故本人定不简单。
想罢,郑言又朝他一拜,表示谢意:
“是去是留,郑某自会提前告知。谢易将军成全。”
天色已完全黑下。山风阵阵,吹得二人衣袍作响。
西祁入冬后气温寒凉,或许等到一月后,自己反而会因受不住西祁严寒而提前离开了。
他此前在西祁待了三年,即便应业相府取暖设施齐全,四季室内均温暖如春,但他可能是自小生在天启,对于室外如此严寒,还是有些不能适应。
他无奈苦笑,果然出身这种事情,不仅不能自我左右,更是一辈子都会如影随形甩脱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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