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辗转于你们几人身下,早已没有任何忠贞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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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天色微明,初夏晨寒未褪,巴弩城内凉风阵阵,街上行人稀疏。
酒馆外,一位素衣公子牵着匹杂色马过来。那马缓行一夜,已是疲累不堪,见到马厩不耐地打了个响鼻,被他拉进马圈系好。男子嘱托给马扔些干草,自己进店施施然朝着酒馆老板问道:“掌柜,可有清茶?”
那掌柜晨起便有不快,又瞧那公子虽衣衫华贵,但门外那马却是实实在在的低等货,倒像是些破落之户家的纨绔公子。更何况自家店前那酒旗迎风翻然而舞,硕大的“酒”字盲人都能瞧见,那人竟如此不通世故,竟在此公然要茶?
心中不快正要吐出,只见那公子又缓步上前来,面目平和,芝兰玉树,静静地瞧着他,并无半点讨嫌的讥诮之色。
话收回去,反正酒馆也不是不能饮茶。
那掌柜换上笑脸,随意地指指堂中雅座,唤上还在打扫地面擦拭桌椅的小二一声,让他给公子地斟杯清茶。
“公子看面相,倒像是天启人。”那掌柜随意拨弄了下手中算盘,神色诚恳,“天启与我大周刚刚休战不过半年,你一介书生,来我巴弩可得多加小心。”
“我巴弩男儿上战杀敌两年,如今归家不过几月,若再见天启男子,怕不是仇恨未减。”
“更何况,两国交战,少不了伤亡,指不定谁家儿郎就葬送在天启函谷关驼峰岭之上呢。”
郑言并未接话,他自顾自地饮了一口茶,抬眼瞧了瞧窗外逐渐转明的天空,只盼今日气温能再温暖些。
一会儿,从店外又来了两个年轻小厮打扮的年轻人,二人说说笑笑坐到了邻桌,要了几碟小菜,一壶劣酒互斟互酌,言语间漫无边际:
“前月我那被强征入军的远方表舅父终于回了家,哎,我可听他说……”那年纪稍小点的刻意压低了声音,透着几丝神秘。
郑言无意听他二人闲谈,只因店中无人,他因习武,耳力自然超越常人,便只听那人轻声说的是:
“他说去年冬天止泉那役,上头嫌他年纪大,不便让他上战场,他就在那止泉河边守夜……”
“说是守夜,实则就是假扮止泉百姓在城中生活,顺便每日前去那止泉河边打水巡视一番,他人老糊涂,很快就被城中守军发现身份,但是竟然凭一己之力逃走了。”
郑言闻言有些疑惑,止泉一战之前,他也曾与宋宁远去过一次,城中百姓极少,确实大部分是老妪老叟,郑言只当均是不愿客死他乡而执意留在城中的止泉人,这样一想,其中暗探倒是最多。
可是如若那北周老兵其言为真,天启既已经发现祁周大军渗入,为何宋宁远还要不辞辛苦前往止泉与懿王商议战事,甚至还亲自率领先行军去火烧粮草呢?
按如此情境,江渊必定对其计划了如指掌。
那两人还在说话间,店小二端了些吃食过来,摆在了郑言桌前,又匆匆去帘后忙活了。
邻桌说话那人停了停,扫扫小二背影,又警惕地望了望郑言的方向,用更加低的音量与另一人道:“我表舅父说,天启军中定是有我大周能人,否则怎能轻易放了他去……”
“也难怪这天启节节败退,完全不是我大周的对手。”
郑言微皱了眉,他直觉此事可能与宋宁远相关。
手指不经意间摸到腰间环佩,那玉在夜间寒冷了一晚,此时还有些冰手,郑言心有一滞,却又突然顿悟。
他冷笑一声,只低头吃尽桌上饭食,手握环佩不再去听那两人的交谈。
如若真是如此,他倒是真的将所有人算计至此……
那江渊呢,他是否早已明白,甚至以为自己也是那计划的主动执行者,所以这几月来,才待自己如此。
他一边思考着,一边结了账出了酒馆,解马离开。在城中漫步不到半个时辰,便只觉背后一阵疾风,还未回头,便有一道强力从背后而来,将他推到那拐角的土墙之上。
那双熟悉的墨黑深眸直直撞入眼帘,曾经深深烙进心间的木兰幽香渗入鼻中,他抬眼,便看见宋宁远凝视着他,剑眉之下,那张锋利俊美的脸瘦削了许多。
他紧紧地握着郑言的双肩,薄唇轻启:
“言言……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来……”
郑言冷冷地注视着他,讥讽笑道:
“宋宁远,那日止泉火烧运粮车队,你是否早已知晓江渊已将粮草调换?”
对面的人一愣,眼中的欣喜很快降下来,变成沉默的黯然。
见他不语,郑言便明白自己所想非虚,怒道:
“宋宁远,你我之间情谊,竟然也是你算计中的一环……”
他又笑,“哦,不对,是我对你往日那可笑又不值一提的心软和执念,你竟然能从头至尾、从始至终地将它一遍一遍榨取利用干净。”
面对着他的人终于微微低下了头,将脸隐在一片阴影之中,“如此换得两国停战休养生息,我……”
那声音依旧低沉悦耳,却像一根一根针,扎在郑言的心上。
“哈哈……”
郑言气极反笑,不待他说完,冷冷道:“宋陛下就如此高看我郑言?”言语极尽讥诮,与平日的他完全不同。他甚至宁愿宋宁远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春意浓浓的山岭之上,埋在了太康皇陵暮霭沉沉的密林中。
“果然江渊如你所愿休战退兵了。”郑言放肆地嘲弄:“宋陛下为此,还不吝以自身做诱饵,还真是舍得……”
宋宁远神色微动,那讥讽的话语定钉在了他的心上,指节已然紧捏至发白。
尽管日头已然上升,暖意逐显,但那人依旧沉静微敛,散发着幽冷的气息。就如同很多年前,郑言第一次离开天启前,在那个雷雨闪电大作之夜,他眼见的宋宁远一模一样。
“言言,我……”
郑言自嘲一笑,眼神冰冷地又道:“宋陛下也不怕自己舍身过了头,或者我郑言弃你于不顾,让你计划败露身首异处,那太康的宋斐小儿该如何真真正正地当他那儿皇帝!”
言罢郑言大笑几声,他觉得自己以往的那些潦倒悔悟与不忍思念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指节用力到快要被折断,宋宁远眼眸里终于有了一丝冰冷的杀意,如同燃烧殆尽的死灰,只剩下一片冷冷地空寂。
“言言,我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只要两国休战局势稳定,百姓安居不再受战乱之苦,我天启丢了那六座城池,即便北周南梁也能缓推新政,但也可从长计议……”
“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待你。”
“言言,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如此,将你一生的傲骨气节全部碾进泥里,将你关在府邸之中……每日……”
剩下的内容他未再说下去,但郑言已然明白。原来江渊每次门户大开毫无遮掩地与他做那事,只是在不断地羞辱一切他所睥睨之人。
想罢,他漠然一笑,缓缓吐道:“宋宁远,你何曾不是将我身死名裂的帮凶。更何况,我也早已没有任何骨气……我违背对他的承诺,是为不信不义;我当着父亲之面指天发誓不向杀父之人报仇,是为不孝不悌;我甘愿屈居人下以身侍人,是为不贞不善,我……”
他停顿一下,语气嘲讽,“我辗转于你们几人身下,早已没有任何忠贞气节。”
“不,言言,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我的结发之人,我自小便下定决心要与你一生一世,言言,我……”
郑言抬眼陌生地看着他,似乎像是第一次认识此人,他轻轻道:
“宋宁远,你可否知道,你的深情总是只存在于口中……”
“江渊此人面冷心更冷,他虽有一统中州之志,起兵造战杀伐果决,身背孽债无数,但是他从未将对我的那一丝丝怜爱当做筹码,去与你、与小季搏杀。”
“而你呢,”郑言用眸光一次次抚摸着宋宁远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你已经习惯将我对你的包容,算计至你的所有谋划之中。”
对面之人薄唇紧抿,双眼扫过他的脸、他的唇,终究却再也无话。
沉默片刻,郑言将他推开,捡起马绳就要离开,身后那人轻轻道:
“言言,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可否放下一切,跟我走。你我不再为了四国之事奔波,我们只为自己而活,我也不再回到天启,我们一起浪迹天涯,做一对真真正正的伉俪眷侣可好?”
郑言回头看他,像是在看笑话。良久他又落寞笑道:“不可能了。”
“天下战事因什么而起,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他扫了扫宋宁远腰间那把青黑的佩剑,从袖中掏出自己的那柄匕首,比对在一块,细细摩挲着苦笑:
“这两物同出一炉,便是征兆。珩渊一出,天下大乱……”
“如今您既然承了这盛名,那就应当担下这责任,宋陛下。”
宋宁远思索片刻,便凝声问他:“……你需要我怎么做?言言。”
郑言低头仍旧细细地看着那两样器物,突然想到什么,对他一笑:
“你且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暖阳四射,倾洒向下,郑言牵马循着记忆来到那破败剥落的建筑之前,土屋四方,灰土满地断壁残垣依旧。
他走到那剑铺之前,向内望去,却只见人去楼空。时间在这原本破旧的建筑之内蒙上厚尘,只留下曾经有人在此的稀疏痕迹。
郑言入内静立片刻,只见宋宁远围绕在外巡视一番,转而又进来,问道:
“言言,这就是你所说的的,以前曾知晓炽玉珩渊秘密的剑铺?”
郑言微哂,心中怅然若失,却又暗暗心惊——
此前他来北周路上所见到的一切,均在他会想起寻找时尽数覆灭,到底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就是冥冥之中,有某种天命原由在默默引导。
让他按图索骥,但又点到为止。
“宋宁远,”郑言只觉口中干渴,抚摸着窗棂之上的灰尘道,“如若得珩渊者得天下……此预言为真,”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宋宁远直挺的脊背,“你当如何?”
“我从未将此惑众之语当真。”他理所当然摇头。
“如果确有此事……”
“没有如果。”宋宁远定定地看他,眸中幽深,“事在人为。当日陆川引我试剑,只不过是提醒父皇我有争储之心,阻碍我谋划执行的一步棋罢了。”
“只是他并未想到,正是这一次试剑,让当日朝堂之上初起风云,之后政局变换,均是与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你是否想过,恰巧珩渊便是这一切后事之因。”
“……”
见他不再言语,郑言只身出去了,太阳再次照在身侧,却让人昏昏欲睡。
其后那人幽然的声音传来:
“言言,只有你才是我的一切因果。”
郑言一笑,声音却前所未有的淡薄:“宋宁远,希望你好好回到天启。推行明政励精图治,将天启照看得好好的。”
“那是我们自小生长的故土,即便改朝换代,也不应当以覆灭重建为代价。”
“而我会继续回到兴安。即便如今我已与你见面,破了那日对他的诺言,但这也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我自会向他全部谢罪……但往后,我希望中州之内再无战事,也定会为此做出自己能做的一切。”
宋宁远长久不动地低头凝视着他,看着他眉目平和,眸光沉静,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超脱尘世,恍惚已然羽化登仙。
“好。”他沉声说,“我此次来,也知道你定然不会跟我走的。但如今我别无所求,只要你原谅我此前所为,对我已是莫大宽慰。”
“只要你我二人心意相通、目的一致,即便远在太康,我也心安了。”
郑言不置可否,只是往前缓行,一步步走出了这段布满灰土的窄巷,二人并肩慢步,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在太康城内,青涩懵懂的那段岁月。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二人已然到了城门关卡。出了城门,行到分岔路口,郑言欲翻身上马,却蓦地被身后那人紧紧搂住。
“言言……”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侧颈之上,那人继续轻轻道:“以往种种……对不起。”
“我自知自己所为对你伤害,所以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愿你莫要将仇恨放在心上。天地高远,你自可……”
“我倦了。宋宁远。”郑言任由他抱着,语气极度轻淡,“往日之事,我已不再也不愿想起。你那时……或许也有自己的苦衷与考虑,但都不重要了。”
他反身过来,抬头看着宋宁远沉痛怜惜的眸子,笑道:
“人生莫不是生老病死,其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刚说完,那人的唇便倾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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