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承昕答应了学长的邀约。

叶尚典试图干预，反倒推了他一把。不过十三岁时的李承昕，并不完全是出于意气用事。

復学之后，李承昕和其他同学之间始终有种难以突破的距离感，大家都对他比较客气，彷彿他是来作客的局外人。

他虽然还没有恋爱的想法，可是不想在这所寄宿学校裡形单影隻，想要拥有归属感。

如今回想，李承昕其实能够很客观地理解当时的自己其实并不是渴望友谊，而是他习惯了身旁有更为亲近的对象。

虽然答应邀约，李承昕还没有决定让那个木讷的学长成为这个特别对象，可是不妨碍他做出尝试，趁着夜晚离开烦闷的日常，和其他学生一起散散心。

约定的那一天夜裡，他偷偷溜出房间，面对空荡荡的漆黑走廊，想起了幼时夜晚遊荡的记忆。

李承昕努力甩开已经蒙上心酸的回忆，抓着卧室门把无声地阖上门。

这时候的李承昕有了这是违反校规的认知，屏着呼吸在冷清的走廊轻巧地行动，佩服当年还小的自己可以为了找到叶尚典而来去自如。

他在一年级宿舍的走廊尽头和学长会合，步下旋转楼梯，穿过静悄悄的大厅，偷偷地溜出建筑物。

接触到户外的空气时，扑鼻而来的气味与温度和白天截然不同，森林裡深夜漆黑静谧，仰头能够看到佈满天空的大片星星。

直到这一刻，李承昕发现自己比预期还要兴奋，溜出房间参与这种活动，比想像中来得还要有趣。

他们和其他大孩子在森林裡会合时，其他孩子手裡提着食物和生火的工具，李承昕还雀跃地想着，这似乎会是个很愉快的一晚。

在这群孩子之中，李承昕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一年级生，他发现自己的同学，一个在班上十分安静的男孩也在裡面。

是一隻黑猫。李承昕有点意外对方和学长姊是朋友，他们朝夕相处好几年，李承昕没什么彼此互动的印象，只隐约记得对方是个纤瘦的文静小男生。

当他们啟程时，黑猫男生手提着对于他来说太重的工具，李承昕连忙要上前帮忙，其他学长看到了，过来接手，没有让李承昕提到东西。

学长们没有说什么，只是让黑猫改提一袋麵包，然后让李承昕回去队伍的后面，有点刻意地让他跟木讷学长单独相处。

这看起来似乎只是个替朋友製造暧昧机会的举动，可是在通往山林的短短路途上，李承昕就观察出来了，那隻黑猫和这些学长姊并不是朋友。

他也从学长的解释中，想起为什么他和对方没什么交集。黑猫是这所学校裡，极为少数家境清贫的孩子，李承昕身边总是有很多家世相当的孩子靠近，自然而然地形成交友圈。

黑猫是校内员工的孩子，父亲是工友，母亲则负责行政事务，作为员工福利，让他也在校内就读。

他们拿来的烤架是放在学校储藏室裡的用具，学长们「请讬」黑猫偷拿母亲负责管理的钥匙。

表面上，大孩子们以让男孩参与夜晚的聚会作为报偿，可是从那个男孩疏离的表情看来，他恐怕其实并不想来。

这些学生都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名流之子，其中有不少人习惯攀比家境，自然而然对父母只是雇员的男孩态度轻慢。

从学长们让矮小的黑猫搬运沉重的器具，使唤他做事的口气，李承昕已经判断得出他们之间的关係更趋近于上对下。

李承昕虽然是一年级，这些学长姊因为他的家世背景而将他当作自己人，甚至是更为奉承他，他从来不是会受到冷眼对待的那一些学生，可是还没有抵达营地，小狐狸原本雀跃的心情已经消散无踪。

而就在他开始心不在焉，变得寡言时，身旁的木讷学长也因为紧张而找不到话题，两人在一片尴尬的静默之中，走在队伍的最后方。

这时，李承昕突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即使没有听到脚步声，他能感觉到后方有视线，维持着一小段距离静悄悄地跟在他的后头。李承昕勾起了嘴角，突然又觉得有趣起来。

如今立场颠倒，换叶尚典跟在他后面，偷窥他们的大孩子聚会了。

李承昕很快地转换心情，他会替那隻黑猫留意，如果学长们对他有太踰矩的行为，等到明天，李承昕会介入处理。

不过，今晚他决定要稍微配合一点，表现出整晚都很愉快的模样。

他以为这会是个还算开心的夜晚，毕竟这是他和叶尚典自从回到学校以来，少数有交集的日子。

李承昕心底深处还是在意着叶尚典的目光，他不自觉地想要展现更好的样貌，在意着自己的举止，他迫切地想要让对方知道自己也是大孩子了，不再只是黏人的小朋友，他可以有自己的社交圈，他能和其他大孩子玩得很好，他也已经足够成熟，可以被叶尚典视为对等的对象。

很多年以后，有时李承昕回想起这个回忆时，都会感到后悔。

他曾经思考过，要是当年他没有答应愚蠢的夜遊，没有和学长跑出去，他会不会多在学校裡待上三年。

那么，在那三年裡，他是不是有机会和叶尚典重修旧好？

＊

一早醒来，意识回归现实时，李承昕感受到微微的酸痛感。身下躺着便宜的单人床，他只分到一半的位置，整个人克难地侧躺着。

李承昕睁开眼，和一双清醒的深邃眼眸对上视线。叶尚典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即使没有开口，对方似乎留心着他所有细微的反应。

「……早安？」李承昕被吓了一跳，睡意消散大半，在与面对面的黑狼极近的距离下尴尬地开口道。

他缩了缩身子想拉棉被，才意识到脖子下的枕头触感不太一样，是叶尚典的手臂。这张床让两个成年雄性一起睡还是太窄了，叶尚典似乎是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一点，几乎是让他躺在怀裡。

「早安。」听到小狐狸的问候，叶尚典笑了，眼底浮现一丝温柔的亮光，他替李承昕拉好棉被，「身体状况怎么样？」

回想起失去意识前发生的所有亲密接触，李承昕脸有点发烫，被折磨了一整个晚上的部位有股异样感，提醒着他昨晚不是过分写实的性幻想──不过他知道，叶尚典不是在问他这个。

「还好，没事。」李承昕仔细感受身体裡的兽性，没有任何失控的征兆。

相反地，他感到神清气爽，全身肌肉放松，情绪也不像过去几天那么紧绷。

大概是因为昨晚的剧烈运动促进脑内啡分泌，让他的压力释放不少。

即使知道这是很单纯的生理机制，想到让叶尚典上过之后变得如此放松，李承昕还是微微脸红。

「你今天想请假也可以。我会帮你说一声。」叶尚典把他圈进怀裡，像是小时候哄他入睡那样。

这是个很诱人的提议，李承昕察觉到黑狼的态度隐隐变得亲昵，可是他想起昨天特勤队的气氛并不好，还有那个介入审问的高官想把他的错误推到叶尚典身上，便无法心安理得地偷懒。

「没关係的，我可以上班。」李承昕将脸贴在叶尚典的胸口上，暗自对于拒绝了温暖的被窝有点遗憾。

叶尚典在他甘愿起身前静静躺着，尽责地当个抱枕，放在棉被裡的大手轻轻抚摸他的背，就像随手摸着宠物犬一样。

这时，李承昕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干爽的新居家服，身体也不黏腻，昨晚叶尚典就如同宣言一般，让他浑身沾满了费洛蒙，不过在他睡着之后，似乎好好帮他清理干净了。

李承昕坐起身来，对着小房间裡柜子上的全身镜照了照，宽松的运动服领口让漂亮的白皙脖颈一览无遗，他的后颈有着一个清晰的牙印。

「我没有咬你，可是你咬我了。」李承昕回过头，对靠在床头的叶尚典说道。他没有生气，语气只是带着淡淡的困惑。

闻言，叶尚典坐起身来，抬手摸了摸狐狸翘着睡乱髮丝的头顶，「嗯，你做得很好。」

李承昕眨了眨眼，他并不是为了获得讚美而开口，可是摸着他的大手十分舒服，而且想到没有发生见血的场景确实值得褒奖，值得接受以前最喜欢的抚摸。

当他们终于起床洗漱时，叶尚典心情不错，似乎是他们重逢以来，少数没有那么紧绷的时刻。

从确认过李承昕没有异样后，叶尚典似乎就放松下来，李承昕很明白这只是荷尔蒙变化，不过共度一夜后，黑狼变得柔和的状态，还是让李承昕暗自感到有点害羞。显然对方也不讨厌跟他发生关係。

「怎么了？」留意到他的视线，叶尚典一边穿上外套，一边关心地问道。

「没、没有。」李承昕慌张地回道，欲盖弥彰地闪避了视线。

──他只是不小心回想起来，没有想到叶尚典在床上会是那个样子。

离开特勤队的专属休息区后，他们先去了一趟实验室。沿途，李承昕感受到异样的氛围。

正好也在休息区的特勤队员看着从小房间裡出来的他们，眼神有些诧异；搭乘电梯时，他们遇到昨天一起吃晚餐的队员，那个队员昨晚还试着想要李承昕的私人联络方式，相当殷勤地和他攀谈，今天却表情僵硬，看了他一眼后就别开视线，对于简单的寒暄聊天也心不在焉，而叶尚典反而心情很好，彷彿完全没注意到电梯裡诡异的气氛。

来到负责李承昕的实验室时，一大清早，员工们本来都无精打采地倒着茶水、吃早餐，呈现互相不打扰的非社交状态，可是看到他们出现时，也有好几个员工突然面露惊讶，盯着他们看。

李承昕有点不安，想着大概是昨晚他审讯时有特权介入的事情传开了，现在大家见到他都多了几分警惕。

负责人很早就来上班，亲自接待他们，李承昕将配戴了一整晚的智能手表交给他。

「你们真的实行了啊。」负责人望向他们时，表情也有点诧异。

「他昨晚一切正常，没有行为失控。」没有等李承昕开口，叶尚典一本正经地说明。

负责人来回看了一下两人，随即慎重地点点头，「数据我会好好分析检查的。」

李承昕微微睁大眼，他原本想着交出手錶，会被发现从晚上到凌晨，有好一段时间他的心率数据都超出正常值，所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向实验室坦承昨晚的行为了，没有想到负责人没有多问。

办公室裡相当冷清，李承昕做完简单的检查，回到特勤队时，大多数队员都已经出外勤了，只有极少数的队员留守。

这几天已经和李承昕比较熟稔的队员们，看到他时都还算友善地想要打招呼，然而正是这些本来和他们还算亲近的成员，今天的态度最为诡异。一名队员要抬手向他说早安时，突然僵了一下，手就这么停留在半空，场面十分尴尬。

「呃，咳嗯，早安。」那个队员立刻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李承昕眨了眨眼，来回看了看自己跟叶尚典，搞不懂他们身上有什么怪异之处，让同事一副不知道眼睛要往哪裡看的表情。

「有新发现吗？」叶尚典问道，顺着他的视线，能看到会议桌前面的白板上，还留有会议的痕迹，贴着几张他们没有见过的新照片。

场景是有点眼熟的电梯和走廊，李承昕注意到那是诺亚的公寓，大概是从公共区域的监视器画面撷取下来的，照片裡是两名陌生年轻男性。

「留守公寓的队员检查完了这几天所有的监视器画面，结果发现这两个傢伙进出过诺亚的公寓。」留守的队员解释道，「诺亚在案发当晚人间蒸发，却能出入各大银行提领大笔现金，大概就是这两个共犯去替他拿了存摺和印章。所以今天的目标是搜索调查他们的身分。」

从高处拍摄的监视器画面并未拍到两人正面，也许是他们刻意躲避镜头，戴连衣帽的男子低垂着脑袋，另一名鸭舌帽男子则是背靠着墙壁侧着身子，看似随意，却难以辨识脸孔。

两人穿着过大尺寸的潮牌服饰，看起来年纪都不大，有可能只是青少年。

「诺亚有共犯，是蓄意犯罪，和你找到的那隻羊是完全不同的案子，跟吸毒犯没有半点关联。」这时，一个坐在位子上的队员大声插话道，转动着办公椅，面朝向叶尚典，玩笑似的开口嘲讽，「还真难得你的推论错得一塌糊涂。」

李承昕认出那名队员，是王恒乐之前的搭档，当初在案发现场谈话时，就对身为新人的他不太友善。

办公室裡的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这时，对方将视线落到他身上，勾了勾嘴角，向叶尚典说道，「看来有事情让你很分心。约聘员工这么不务正业可以吗？」

儘管并未言明，视线和语调裡明显带着一股露骨的黏腻，本来就站在前面的叶尚典挪动了位置，站到李承昕面前，挡在他跟那个无礼的前辈之间。

「如果能顺便破获毒品案，队长不会反对的。」叶尚典淡淡说道。

那个队员扬起了眉，还想要张口再说点什么，斥责他们不懂轻重缓急，正巧走过来的王恒乐出声打断了对方。

「你管好你自己吧，去写你的检讨书。」王恒乐毫不客气地说道，「就算是正式队员，表现太差也会被赶出本部的。」

被前搭档斥责，那个男人满脸恼怒，本来李承昕以为他们会吵起来，没想到对方臭着一张脸，背过身去，居然没有反驳王恒乐。

「对闯祸的队员内部调查考核时，也会询问搭档的意见，所以他现在不敢顶撞我。」王恒乐像是知道李承昕的疑惑，主动说道。

叶尚典将白板上的会议资料用手机翻拍之后，他们和王恒乐一起去其他楼层。

「你们不用太放在心上，那傢伙对任何比较优秀的傢伙都有竞争意识，很容易产生忌妒跟敌意。」王恒乐耸耸肩，「比他优秀，显然这不太难达成。」

李承昕笑了一下，比起调侃那个队员，他喜欢的是王恒乐顾及他们的感受。

经过几天相处，李承昕也明白这个地方并不是那么和乐融融，性格与立场不同的队员们聚在一起，自然会有各种人际与社交的偏好，而在职场上，更是会有权力与利益上的衝突。

像他们这种非正式队员，难免会受到一些正式队员另眼相待，叶尚典身为约聘员工却受到重用，也让部分经过正式考核筛选入队的员工心生不满。除此之外，他们这种大家族出生的权贵，能有自己的势力帮助，与此同时也会令毫无背景的队员心存芥蒂。

这些恶意来自于相对剥夺感，并不是无中生有，因此有些队员儘管不会加入排斥，也会认为情有可原，旁观这种无礼的挑衅。

「你怎么回来了？」

「有同伙的话，诺亚回去公寓的机率就很低了。」王恒乐说道，「我们还是会盯着他的公寓，不过就不需要留守那么多人力。」

监视器画面是他和林思阳注意到的，不过王恒乐不像许多血气方刚的队员那样会大肆吹嘘功劳，而是很快就换了话题，关心起他们的情况。

「羊的那条线还要查下去吧？如果是蓄意对非人类下药，迟早会发生大问题的。」王恒乐说道。

「等到分析报告出来，我们会申请出勤。」叶尚典说道，「在这之前，我们会做能在局裡做的事。」

之前是王恒乐用自己的权限让叶尚典找资料，听闻昨天的争议后，王宗佑十分干脆地开通了权限，让叶尚典跟李承昕能够使用临时的员工证，查阅过往的调查资料与笔录。

昨天其他队员还指责他们私藏线索，今天发现推论错误后，就若无其事地当作没有这一回事，比起待在局裡做枯燥的资料分析工作，大多数的特勤队员都更喜欢跑现场，还有一些队员幸灾乐祸，暗地裡嘲笑他们只能做内勤事务。

他们来到收藏着大量资料档案的保存室时，还遇到了将他们的情报泄漏给其他队员，引起内部调查的事务员。

那位年轻的事务员是个看起来很干练的女性，看到他们时，表情非常冷硬，似乎预先判断了会被他们责怪，而表露出防卫，即使李承昕笑着礼貌打招呼，仍然态度差劲，将权限卡交给他时，故意扔到了柜檯边缘，卡片直接掉落地上。

儘管遇到不太友善的对待，叶尚典似乎相当满意现在的工作，他本来就不希望李承昕去现场。

王恒乐也陪他们待了一会，告诉他们内部电脑系统的使用方式，以及这一层楼能够使用的办公空间与茶水间。

他们在茶水间小憩片刻，一边讨论今天的日程安排时，李承昕被别的问题分了心，趁着叶尚典替他泡茶时，一把抓住在桌子边挑选零食的王恒乐。

王恒乐被狐狸挽住手臂，顿时露出遭逢巨大危机的恐惧表情，迅速瞄了一眼背对他们的叶尚典，一边小心翼翼想抽出手臂。

李承昕微微瞇起眼睛，「你为什么要露出那个表情？我身上有什么吗？」

刚才王恒乐过来替他们说话时，李承昕站在后方，距离王恒乐比较近，然而，当李承昕回头看他时，清楚看见王恒乐靠近自己时呆了一下，视线浮现尴尬，随即像是保持礼仪一样的迅速转开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说话，脚下却明显刻意远离了李承昕几步。

「呃，你没注意到吗？」王恒乐惊恐地压低声音，在叶尚典回头前迅速将双手揹到身后，「你身上全都是黑狼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