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被沈清瑶叮嘱要热饭、吃饭,但姜琳的胃已经被担心、焦虑以及对未知的惶恐和不安填塞得满满当当的,一点胃口也无,怎么可能吃得下饭。
她以为门开了,就有答案了,没想到,却是更煎熬的开始。
叶敏会不会把沈清瑶带走?
要是叶敏拿断绝母女关系这样的话来威胁沈清瑶,沈清瑶会不会妥协,跟她分手、划清界限?
泪眼朦胧地看向那扇紧闭的大门,姜琳害怕沈清瑶再也不会打开这扇门,挥着手朝她微笑了。
大学附近不乏餐饮店,沈清瑶找了家有包厢的口味清淡的馆子,点完餐,服务员一出去,她便垂眸向叶敏道歉。
“妈妈,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沈清瑶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乖巧的,让叶敏省心得不能再省心得一个孩子,聪明又努力,让她很是骄傲,她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这么多年,母女关系简直可以用”如胶似漆”来形容,沈清瑶没什么朋友,叶敏的丈夫几个月几个月地出工程、出差。
母女俩是相互的慰藉,她们的好是病态的好,早该断的奶一直都没断。
沈清瑶是叶敏的命根子,叶敏一听她这么说,眼眶一下就热了,隔着泪眼,她看着她的孩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沈清瑶难受了,比用刀刺她自己还难受。
她覆上女儿的手背,一路以来的思量让她再次退缩。
“妈妈爱你爱过自己,虽然我现在还不能接受你跟女生在一起,但我会慢慢尝试着理解的,就是怕你以后的路难走,如果你们觉得在国内很难,遭人冷眼,被人歧视,妈妈存着钱送你出国,本来也是给你存来留学用的。”
“姜琳那孩子家境不错的,我跟你爸努力工作,存下的钱也都是你的,以后你们物质上不用担心。”
叶敏讲这话的时候很温柔,她看沈清瑶,就像在看当年的自己,凭着一股闯劲、比别人多出千百倍的努力冲出了那个山沟沟,她爱沈清瑶,沈清瑶生来就是要被爱的,是在她的呵护和蜜罐里长大的,她不忍心沈清瑶受一点点苦。
沈清瑶感动落泪,又不想妈妈看到,把脸藏在妈妈香香的肩窝里。
“妈妈您真好。”
可瓮声瓮气的声音和因憋泪而变红的耳尖暴露了她内心的激荡。
她感慨,正如她预设的那般,叶敏因为对她有足够多的爱,到底还是能接受,并给她想好退路,成为她最坚强的后盾的。
服务员”扣扣”两声敲门简单示意了过后,便推门而入。
这时候再腻在妈妈怀里就有些羞人了,沈清瑶揉着眼睛从叶敏怀里直起身来,低着头装作整理碗具。
菜一道道地上齐了,眼尾掠过服务员暗红的围裙,尚未抬眸,碗里便夹进来了一个椒盐鸡翅。
“吃饭吧,都快1点了,饿坏了吧。”
“嗯....”
沈清瑶默默啃鸡翅,眼泪却在她一个没留神的时候流了下来,重重砸在骨碟上。
叶敏见不得女儿哭,沈清瑶一哭,她眼眶也跟着发酸,手落在女儿后背上轻抚,眼尾的皱纹深刻而柔软,噙着泪水的眼眸更是充满了慈爱。
“从小你哪儿磕着碰着哭了,我也跟着哭,别哭了,吃饭吧,要是饿坏了妈妈要心疼死了。”
沈清瑶于是用手背胡乱擦试着眼泪,嘴硬道。
“没哭呢,就是最近看屏幕看多了,眼睛涩得慌。”
叶敏也不揭穿她,只是看着她,就是在看着自己生命的延续,脑海中浮现出了女儿从小到大的一幕幕,从她呱呱坠地皱巴的小脸,到粉嘟嘟的糯团子阶段,从她迈着小短腿哭着笑着找妈妈,到扎着小辫子背着小书包买进学校。
这是个由她精心呵护的小生命,是她愿意拿命守护的生命,无时无刻都能牵动着她的心弦。
吃饭的过程中叶敏一直在给沈清瑶夹菜,堆成一座高高的小山。
“妈妈不用给我夹了,我吃不完的。”
“学习辛苦了,看你都瘦了,多吃点。”
虽然口头上这般说着,但叶敏却止住了筷,没有再往那座由菜组成的小山上夹菜了。
饭后喝茶,就着满腔的大麦清香,沈清瑶把脸靠在妈妈的肩膀上,抱着她撒娇。
“妈妈,你怕不怕别人说闲话,等我三十多了还没有嫁人,然后别人说女儿教得再好、考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成了个同性恋。”
沈清瑶深知,相比于年轻一代,父母这一代对同性恋是排斥,甚至是避之如蛇蝎的,因为子女是同性恋而将之送进精神病院治疗的比比皆是。
于是她故意用这种略显贬低的话描述自己,是想引起妈妈对大社会环境的愤慨,以及对她的同情与体谅。
果然,叶敏的唇紧紧地抿了一下,目光带着战士的坚毅与勇武,为了女儿,她已经做好了与全世界抗争的准备。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要你过得好,过得幸福,随他们怎么说去,你妈妈是在意那种闲话的人吗?”
“爸爸那边怎么办?”
提到父亲,沈清瑶的瞳孔有一阵的瑟缩,她爸爸虽然开明,但由于在过往的生活中根本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她还是很担心的。
沈清瑶面上带了几分郁色,仰着脸看向妈妈时就像小时候跌倒在地般无助。
叶敏的心被针刺着,马上伸出只手来抚摸女儿的脸庞,对女儿的怜惜激起了她的愤怒,眉重重一拧。
“我去给他做工作,你是我生的、养的,你爸爸成天在外头跑工程,他带过养你么?没花力气的人哪还有脸在这里指手画脚。”
沈清瑶脸上的乌云尽数散开,喜笑颜开地把脸在妈妈手心里蹭着。
“妈妈您真威武!”
等沈清瑶回到家已经两点半了,几乎是钥匙刚插进钥匙孔发出了极轻微的一声”嗒”响,在沙发上坐立难安的姜琳便一个弹跳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朝房门冲去。
沈清瑶推开门,门框差点甩在姜琳脸上,还是她反方向地将门一带,避免了血腥场面的发生。
姜琳首先看向的是沈清瑶,越过她的肩膀往后看到的是空荡荡的走廊。
叶敏不在。
她不知道该松口气好,还是提着口气好。
不知道这是个好结果,还是个更坏的结果。
反正她慌张得要死,胃部痉挛,盗汗得后背一片黏腻。
“怎么样?”
扣上沈清瑶的手腕的是一双被汗濡湿的手,她的指尖在发抖,更确切的是,沈清瑶看到她整个人都在抖。
牙关打颤,瞳孔瑟缩,嘴唇不仅发白还起了皮,想来这几个小时里她是一口水都没喝。
沈清瑶心疼极了,后悔没有提前发微信告知她结果。
“她同意了。”
说罢,沈清瑶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眼神宠溺,声音很轻,像是在安抚被吓坏了的小狗。
“什么?”
姜琳耳畔嗡鸣,她不能确定她听到的是否就是沈清瑶说的,表情僵在脸上,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微笑着点点头,沈清瑶望向姜琳的目光坚定而有力量。
“我妈同意我们在一起。”
“天哪!”
姜琳跳了起来,然后跳一下并不能完全释放她的兴奋与激动,她又接连跳了好几下。
沈清瑶看着她像羚羊似地蹦跳着,也由衷地开心着,笑意在脸上蔓延开。
她叫着、笑着,喜极而泣,扑到沈清瑶身上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
等这阵喜悦慢慢平复下来,她才想到叶敏,心又提了起来,略显不安地搓着手。
“咱,咱妈呢?”
沈清瑶往她肩上锤了一下并嗔了她一眼,意思是”你在喊谁妈呢”。
她龇牙笑着,拉着沈清瑶进了屋,把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我在酒店给妈妈开了间房,她在酒店住,这几天带她逛逛。”
沈清瑶弯腰换鞋,姜琳则眼疾手快地从鞋柜里拿出她的拖鞋。
“好呀!”
站起身的沈清瑶瞥到了茶几上的打包袋,结都没有解开过,睨了姜琳一眼。
“没吃饭吗?”
姜琳顺着她的视线自然也看到了茶几上完好的打包袋,心虚地侧了侧身,挡住了沈清瑶的视线,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试图蒙混过关。
“我不饿。”
但她的肠胃却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她脸上也顿时羞得涨红。
“你呀。”
沈清瑶伸手扣住她的下颌捏着左右摇了两下。
姜琳见状,立刻弓腰倾身,甘之如饴地遭受着沈清瑶的”蹂躏”。
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我去给你热一下。”
“老婆你真好。”
姜琳眼巴巴地看着沈清瑶,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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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瑶读了研又读了博,等她毕业后拿到了研究所的offer,姜琳已经创立了个人服装品牌,在社交账号上小有名气。
沈清瑶毕业那年,姜琳也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两人去加拿大玩了一段时间,并在当地领了证,姜琳早有此打算,提前准备好了材料。
这件事情只是几个亲近点的朋友、亲人知道,因为她们并不打算公开出柜。
姜琳倒是想公开,但沈清瑶的工作环境比较保守,像这种”特立独行”,不符合大众主流价值观的举动,越是少人知道越好,就算同事中有人猜到,隐约觉得可能是,在应对的时候回答可以模糊些,最好是不要当众承认。
加上沈清瑶为人低调,专心工作,不喜在外人面前谈论私事,所以她的同事们对她的事情知之甚少,只是在她的请假理由中窥探得知了原来她有一个女儿。
在沈清瑶35岁那年,两人深思熟虑后领养了一个小女孩,为应对女儿问她们是怎么把她给生出来的,两人还冥思苦想想出了一堆荒唐又童真的理由,但女儿却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她好像天生就对自己生在一个由两个女人组成的家庭感到天经地义。
毕竟她的家庭和睦,两个妈妈都非常非常爱她。
女儿妍妍的性格跟沈清瑶很像,白白净净文文静静的一个小姑娘,在很早的时候就体现了她的聪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很喜欢她,视频电话打过来都是抱怨好久没看到妍妍了,怎么还不来爷爷奶奶家里玩,吃饭。
沈清瑶、姜琳两个都是独生女,过年的时候则公平合理分配去父母家,要是去年除夕去了姜琳父母家,大年初一去了沈清瑶家,那么今年这个顺序就换过来。
今年过年格外冷,妍妍被过成了一个小团子,穿着喜庆的红色羽绒服,脑袋上扎两个可爱的啾啾,垂下来的发饰是两个红彤彤的小灯笼,一手牵一个妈妈。
“妍妍,刚才你们小班的乐乐打电话过来,你为什么不想接呀。”姜琳问。
妍妍穿着新买的小靴子踩着路上的鞭炮皮,嘴巴嘟起,声音稚气。
“那小胖子特烦,我跟欣欣玩的时候他老是凑过来打扰,我不喜欢跟他玩,看着他就讨厌。”
“下次妍妍把好朋友请回家做客吧,你们可以一起玩”我的世界”。”
沈清瑶把她缠在一起的发饰解开,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脑袋。
听罢的妍妍开心地笑着,“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好想快快过完年,然后开学啊。”
姜琳和沈清瑶对视了一眼,都被女儿稚气天真打败,笑意在眼里荡漾着。
走上教师楼,隔着门都能听到里面合家欢乐的电视声响,各明星一一给全国观众拜年。
刚敲门,沈清瑶的父母便应声而来。
“来了——”
妍妍一见着人就甜甜地喊人,小手做出拜年状,“爷爷奶奶新年好。”
叶敏开心极了,“欸,妍妍新年好,快进来,外面多冷啊。”
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了顿年夜饭,妍妍一到十点就困得睡着了,被叶敏抱到房里睡去了。
四个大人守夜,围着电视聊天,从两人的工作聊到妍妍在幼儿园里的趣事,叶敏手里还不忘给妍妍织毛衣。
当春晚放到老艺人唱歌时,沈爸爸的注意力明显被吸引了过去,那是他年轻时曾喜欢的歌手,如今他已然老态龙钟,但荧幕上的人还是壮年的模样,不禁有些感慨。
老夫妻俩听得认真,叶敏连手上的活计都停了下来,老两口正默契地缅怀着自己过往的那段青葱岁月。
老艺人唱的歌姜琳没听过,思想上未免有些开小差,突然间她瞥到了沈清瑶头上闪过的一缕银白,立即屏息凝视。
“等会儿,你别动。”
“怎么了?”
沈清瑶只感觉头皮一疼,接着看到姜琳摊开掌心里躺着的一根白发。
“有一根白头发,我给你拔掉了。”
沈清瑶捏着那根白发失神,不由得感慨道。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17岁到42岁,我算一下啊.....”
姜琳眼神放空,手指还跟着动了动,但却半天算不出来个数。
沈清瑶把她动着的手指包着拢回去,“这还用算吗?”
“我可比你还大一岁,我老了嘛,脑子不灵光,快帮我算算,是15吧?”
关键是姜琳还一脸认真,沈清瑶被她逗得不行,笑道。
“25啊。”
姜琳的眼睛一下瞪大,一脸不可置信又恍惚地看着沈清瑶。
“竟然25年了啊,怎么可能!”
电视机里的歌声渐渐消散,叶敏的目光转移到沈清瑶身上,织着毛衣笑着说道。
“你们小两口在说啥呢?嘀嘀咕咕的,让我跟你爸也听听呗。”
沈清瑶笑弯了眼,扭头看了眼姜琳,又将目光对上妈妈。
“阿琳,把42减17算成了15,我正笑她呢。”
“妈,我数学一直都不好,她还嘲笑我。”
姜琳鼓着脸控诉道。
叶敏笑呵呵地替她找补,“瑶瑶画画不在行,我还收着她笑时候给我画的画像呢,那个模样真是不敢认,又不敢挫伤了她的自信心,我跟你爸憋得脸都紫了,我去房间找找看。”
夫妻俩对视一眼,想起了那副线条大胆的肖像画,哈哈大笑,眼泪水都出来了。
这一下把沈清瑶弄急了,她看她妈放下针线活真要回房间找,膝行着要去阻止。
“妈,您别去!”
但她却被姜琳从后面抱住了腰,对方满脸兴奋道。
“妈,快去找!”
老太太起身绕过沙发,怪调皮地眨了眨眼,故意逗沈清瑶。
“把瑶瑶小时候的画找出来给你们看看。”
沈清瑶知道自己画画是什么水平,此刻捂脸哀嚎,一家人笑声呵呵。
零点一到,屋外鞭炮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电视机也是热热闹闹的一片红,一句句美好的祝福都送给了新的一年。
时间会流逝,人会跟着老去,唯有真爱永恒,亘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