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怀亚的夏秋凉风还残余在赵锦辛的眼睫上,痒酥酥的,又吹不散。北京的春天却已悄然降临,他在重新踏足这片土地时,和邵先生的故事似乎结束又开始了。
赵锦辛在一间清吧安静坐下来,聚光台下的驻唱歌手抱着吉他慢扫琴弦,这个点的北京,每间酒馆坐着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或是无处遁形的烦扰茫然,或是渴图与人分享的浮躁雀跃,他们安静地在每一首歌里面尝试听懂自己荒唐的前半生。
他的眼睛有些朦胧,像是被烟熏的看不太清。赵锦辛吸得太快,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指尖夹着的香烟是邵群最喜爱的品牌,赵锦辛很好奇,于是试了试什么东西可以让邵群这么上瘾。
也不怎么样,赵锦辛纳闷,那为什么邵群还这么喜欢呢。他一直认为邵群这种人不能探索,哪怕你眼看着你与他之间的距离肉眼可见缩得短了离得近了,你也远未获取能探索他的资格证,更不应该产生独吞的荒谬想法。
但原来邵群竟然是可以被独吞的,他也可以被人打上标记、占为己有。
与陈屿李程秀一样,赵锦辛被冰冷表象所惑在心里造了个神。而现在神袛降落,入了红尘,说此生只爱一人。
不可思议的故事。赵锦辛悄然合上这本名为邵群的书籍,他的双眼因长期阅读剖析而布满血丝,不再清澈,没能读到最后一页,揭晓结局尾声。
赵锦辛是酒馆里最后一位离开的客人,回家的路灯忽明忽暗,他在门口自提柜取了快递,是秦骁寄给他的新香水,秦骁如约把赵锦辛的东西还给了他。
赵锦辛将香水瓶拧开浇在阳台的一株蝴蝶兰上。蝴蝶兰在深夜枯萎死去,但栽种它的泥土馥郁芬芳。
翌日,他春光满面、气色红润在电梯里碰见了邵群。
赵锦辛眉眼弯得像月亮,挥手打招呼:“邵先生早。”
邵群看了他一眼:“化妆了。”
赵锦辛故作惊讶道:“乱讲,纯素颜,只是涂了唇膏。”
邵群别开眼道:“气色不错。”
随即在底楼走出电梯。赵锦辛与他分道而别,轻声哼着黄梅戏曲朝医院的方向走。他觉得抑郁症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这种心理疾病是在住院期间患上的,这对醒来的植物人来说很正常。现在出了院,又听医生建议转换环境散了散心,应已经痊愈得差不多。
邵群在关上车门的一瞬,违和感忽然强烈到眼前的路面都开始扭曲,脑海中倏忽乍现一道白光。视角里的时间亦从此刻倒流,所有画面一帧一帧卡带着慢动作倒放,躁点斑驳。
哪里不对。邵群眉宇间浮现浅川,记忆影像最终在赵锦辛朝他伸出手打招呼时,袖口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痂痕处摁了暂停播放键,再无限放大,刺目得很。
赵锦辛挂完号,坐在等候区等待念号。片刻,一个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赵锦辛眨眼道:“邵先生?”
左手忽而被扣住了,赵锦辛“嘶”地一声,看见手腕上还未完全结痂的穴口,颇为茫然。
邵群沉默片刻,道:“解释一下。”
赵锦辛忽然觉的头有些疼,记忆像碎片一样拼凑不完全,他收回手托着下巴,摇了摇头语气随意道:“我不知道啊。早上醒来就看见了。这很奇怪,我没有任何昨晚别人入室的印象,但我自己又不至于无聊到这个程度。”
邵群凛神肃色看着他,虽然对方的语气不甚在意,但他能从神态和细枝末节判断出,赵锦辛没有在说谎。
他悠然落座。赵锦辛抬眸,状似忧虑凑近脸观察邵群:“邵先生也挂了号?哪儿病了,严重吗。”
邵群慵懒掀起眼皮对上他的目光:“坐好。多少号?”
赵锦辛报了排队码。邵群起身,示意赵锦辛跟上去:“刚才已经念过一次了。”
赵锦辛微怔,为什么自己没有听到。好像邵群一出现,其他声音都很难听到。
专家给赵锦辛测试了很久,邵群吸了支烟回来,赵锦辛说医生已经给自己看完病,没大碍,他要回去睡回笼觉了。
“坐我的车,等我会儿。”邵群陈述道。
“嗯,谢谢邵先生。”赵锦辛答应得干脆,闻言坐到等候区座位上,打开手机玩切水果大战。
诊疗室门关合,邵群道:“医生,你说。”
专家注目于诊断单,抬头:“你是赵锦辛的?建议家人亲自来一趟,如果你与他的家人……”
邵群打断:“是家人。他什么情况。”
专家摇头:“重度抑郁作为家人应该也知道了,现在他有一点分裂性自虐倾向,是一种较为罕见的抑郁并发症状。也就是说,他随时随地会产生自杀想法,但他很理智,这种想法既强烈又脱离,所以形成了分裂。啊,不是人格分裂,只是他在试图自杀后,主意识会否定自己的行为,保护机制也会启动运行,通常体现为记忆自动清除。他的主意识很积极也很阳光,我从与他的对话中也很难发现他的大脑皮层潜意识居然已经负面到了这种程度。”
邵群想到了赵锦辛袖口下那道疤,询问道:“治疗办法是什么。”
“暂时没有一步到位的有效治疗方法,心理疾病需要你们家人耐心对待,一旦轻视,崩溃极有可能发生在不起眼的瞬间。曾有一位患者,我陪伴他康复治疗了两年,后来才得知他仍然选择了自杀,原因是起床时看见床边没有摆好的拖鞋,听上去有些诡异,但这其实是患者本身把这一点放大化道“他的人生就像这双拖鞋一样凌乱”的心理现象所致。我的建议是,每个人都需要采取不同的策略,赵锦辛的情况是他并不需要任何人可怜,那会适得其反,只要家人能与他保证适当交流,从这个过程中慢慢去发掘他内心渴求的东西是什么。”
赵锦辛用钥匙打开家里的门,身后的邵群先一步走了进去。
他环视一圈,屋中一尘不染,不见颓靡的蛛丝马迹,正如医生所说,赵锦辛连自己几度自杀未遂这件事情,本身也没有认知。
邵群看见了浴室里的卸妆水,他走进,抽出一旁的棉柔纸巾沾了两泵。
赵锦辛不解,邵群自然得就像这里是他自己的家一样。邵群朝他走近,赵锦辛本能后退,但他身后是墙面,再退无可退。
“邵先……”
唇被沾了卸妆水的纸巾覆盖住,带走了那点欺骗性的红。邵群温柔耐心地给他卸妆,整张纸巾带走了脸上多余的粉底和胭脂。
一张惨白得病态的脸浮现出来,脸颊瘦削,嘴唇没有血色,眼下灰黑堆积,眼窝凹陷,哪还有半点神采奕奕的漂亮模样,甚至是可怖的。赵锦辛捂住脸,故作顽皮道:“哎呀,怪不好意思的,纯素颜把戏被你揭穿了。”
邵群拿开了他的手,摩挲着赵锦辛寡淡无色的嘴唇。赵锦辛低下头:“别看了,好难看。”
“还行。”邵群淡然看着他:“没到不能看的程度。”
赵锦辛洗完脸,换了衣服躺进被窝,称要睡午觉。邵群离开后回到家,在餐桌上一语不发,口若悬河的秦骁觉察出他心中埋了事,便直接问出了口。
“赵锦辛的心理检查结果出来了,有点问题,医生不建议让他独处。”
秦骁闻言微顿,笑道:“我理解你的心情,邵群,你对他心怀歉疚。这样吧,你放心上班,还像从前那样,把他交给我,我会每天给他做饭,去陪伴他,Leon也是我的朋友。”
赵锦辛打开门发现秦骁端着餐盒站在门口,温和道:“我从邵先生那里听说你经常吃外卖,大家离得近,反正我们每天都会做饭,干脆我每天帮你带下来吧。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赵锦辛微笑着不置可否,表达谢意。秦骁问:“喜欢你家里的墙漆吗?邵先生在你住院时让人给你刷的颜色,这漆还是我陪他去选的,希望你喜欢。”
赵锦辛盘腿坐在躺椅里揉布偶玩,布偶两只眼珠子没了,却还是会每天抱抱揉揉消遣时光。
见赵锦辛没理他,秦骁便不自讨没趣。赵锦辛把玩偶抛到空中又接住,反复抛接,玩得不亦乐乎,袖口露出半截的手腕上的血痂刺目。秦骁以一种悲悯的神色看着赵锦辛。
“Leon,你知不知道自己得了重度抑郁症?这是一种无论对自己还是别人都十分不幸的病症,比死亡更可怕。邵先生同情你,让我来陪伴你。这种病我听人说,不如结束生命,一了百了,对在痛苦中挣扎的患者反倒是种解脱。”
赵锦辛仍然在把玩布偶,还给布偶穿起了衣服,像失去了听觉。
下午,邵群敲响赵锦辛的门,赵锦辛把穿裙子的布偶炫耀给邵群看:“漂亮吗?”
邵群进了门,低头换上拖鞋:“漂亮。”
赵锦辛:“秦先生说丑死了,说我和这个布偶一样丑,还叫我去死。”
邵群抬眸,秦骁语气激动:“他这里有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听他胡诌。”
赵锦辛叹了口气:“不信我算了。”
近段时间,邵群在赵锦辛客厅睡,秦骁也搬了睡袋过来提出照顾赵锦辛。赵锦辛跟平时一样,白天偶尔会跑得不见踪影,晚上回来和布偶自言自语。
他的情绪一直稳定,直到某日,赵锦辛回家时看见头身分家的布偶,棉花从里面跑了出来。他找到了秦骁,双目空洞,问为什么要杀死他的布偶。
秦骁回答:“我之前说得没错啊,Leon,你丑态毕露,比你的洋娃娃还丑,企图用苦肉计期盼邵群回心转意,我难以想象那个游刃有余的Leon变成了眼前这个乞儿,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让人生永远停驻在最体面的年华。你那个丑娃娃是你自己把脑袋掰掉的,记住,邵群回来后我也会这么告诉他。我听医生说抑郁病人容易把求生欲望寄托在某样不离身的物体身上,现在娃娃死了,你呢,Leon,有没有一点想去陪它。”
赵锦辛看着秦骁从果盘里拿出水果刀,递给他:“遵从你的内心,Leon,你现在想做什么?是不是非常渴求解脱。”
赵锦辛接过刀,像一个提线木偶,空泛的眼眸水光潋滟。
秦骁弯唇,给予鼓励:“不会疼的。”
赵锦辛点点头,乖乖嗯了一声。
下一秒,秦骁瞳孔放大,刀刃并没有对着赵锦辛刺去,而是朝自己袭来。秦骁惊呼,四处躲避,而门恰在此时开了锁,邵群一把制住赵锦辛的疯狂举动,赵锦辛双目通红,邵群不留余力狠狠扇了赵锦辛两个耳光赵锦辛才镇静下来,耳朵嗡鸣作响,赵锦辛彻底被打懵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要杀我。邵群,Leon要杀我!他已经疯了,这是精神疾病,不是心理疾病,我们联系精神科医生,把他送进专业精神病医院疗养好吗?”秦骁浑身僵硬,背脊因后怕而发凉。
赵锦辛扔了刀,捏紧没有脑袋的布偶,棉花被挤出来掉了两团在地上。
“邵先生,明明是你们要杀了我……我日子过得好好的,根本就没要过你的同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