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顷的家庭并不幸福，或者说，一切不幸的根源来自他的父亲。

那些父亲曾经带给他的美好，都在漫长岁月里渐渐被丑恶腐蚀，到后来，那些曾经的温情，渐渐也失去了温度。

父亲毁了很多东西，比如生气时摔的东西，比如各种美好的记忆，比如重要的节日，比如母亲。

新年万家欢乐，许顷看着连续几日一直各种甩脸子的父亲今日终于露出了正常点的微笑，心里也稍微松了口气。

但他心里对于父亲脸上的微笑还是有些厌恶的，他厌恶这种因为今天是春节所以露出来的微笑、他厌恶父亲说着什么来年一定会好的话。

事在人为，父亲压根不好好过日子，又怎么可以许下希望来年会好的愿望？

吃饭了，父亲的脸色看着桌子上的菜慢慢一点一点变差。

“为什么菜做的这么少？”，父亲冰碴般的声音响起，许顷默默的继续夹着菜吃，心弦紧绷。

母亲的围裙还未来得及摘下，正用抹布擦着被冷水冻红的手。

“暂时先做这些，晚上再正经做点好的。”

父亲闻言阴沉着脸把筷子一摔、面前的碗一推：

“你看看别人家！有几个像咱家这样！春节！就做这几个菜？！”

“那...那不是晚上再做吗...”

“这可是春节！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你可真行！”，父亲像点了炮仗，噼里啪啦一顿说。

窗外不断传来别人家放的鞭炮声，喜气洋洋；窗内父亲阴沉着脸、母亲有些不知所措还有委屈。

许顷面无表情的扒拉着碗里的饭，食不知味，甚至有些咽不下去。

“那你就去别人家吧，去别人家过年，既然你看不上咱家。”，许顷终是忍不住开口。

父亲皱着眉看着他，最后摔门而走，他继续默默吃着，只是眼里开始不断的掉着泪珠。

眼前的水雾让他看不见东西，他抬起手背抹去，继续夹着菜吃，有鼻涕顺着鼻孔淌出，他又用手背抹去。

一顿饭，他流着泪吃完。

父亲估计是打牌去了，晚上吃年夜饭时才带着一身烟草味迟迟归来。

饭桌上父亲给母亲夹菜，又给他夹菜。

他觉得作呕，他不明白父亲这样做到底是要给谁看、到底是在演什么。

明明就对他们不好，为什么还要这样自我欺骗，自我认为着他对他们很好。

一顿年夜饭吃的他作呕，他看到父亲就觉得膈应。

新年钟声敲响，蒋意的电话打来，他僵了一晚上的脸总算有了些笑容，边走向自己的屋子边接了起来。

“新！年！快！乐！”，电话刚接通，蒋意傻乎乎大声的拜年声传来，声音大的震的许顷手里的手机都有些发热。

“新年快乐。”，许顷温柔的回应着，眼泪也瞬间流下。

两人聊了一会儿，他挂了电话，盯着上面的号码久久没有转移视线。

在这一团黑暗的新年，蒋意的声音是他唯一的光；新年这天，这是他唯一得到的温暖。

他的新年，被父亲彻底的毁了，一如曾经父亲毁过的其他的东西。

明明他对新年也是很期待的啊...明明他很喜欢过新年的啊...可是以后，每次过年，他都会想起这次的回忆吧...为什么，他所喜欢的东西，最后都会被污染？

第二日，趁着父亲不在家，午饭后，他开始劝母亲。

他想劝母亲离开父亲，想劝母亲不要这样委曲求全，想要母亲多为她自己的人生考虑考虑。

口干舌燥，滔滔不绝，讲到嗓子有点冒烟，声音开始有些沙哑，甚至有些变尖。

母亲手里一直忙活着各种活，一言不吭，偶尔他看着有些着急，出言逼问母亲到底怎么想的，母亲笑着说不知道。

夕阳下山，母亲依旧没有说过任何自己的想法。

许顷依旧继续劝说着，不用去想如何编排语言，那些语句自动就从他的嘴里跳了出来。

那些语句不是一时想到的，而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脑子里徘徊的，他甚至为此在脑内想象过劝说母亲的场景。

他一直是笑着说着各种劝说母亲的话，那些话语自动在脑内配着画面，说的越多，他想起的回忆也就越多。

有几个瞬间他甚至已经感觉到眼泪已经涌入眼眶，但他硬生生压了下来。

他不想哭，至少不想在母亲面前哭。

可是无论他怎么劝，母亲始终没有表过态。

母亲明明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为什么还要这样继续过下去呢，明明知道现在的日子只会让她消耗的更快，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他想不明白，他看着眼前的母亲，看着她明明一直在听着他说话却一言不发甚至有些想要逃避的模样，他觉得好心疼。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妈妈...明明妈妈在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还记得那时候妈妈身上一直有股朝气。

但如今...他在妈妈身上感受不到希望，就像是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正是妈妈这种忍受的模样，才是最让他心痛的。

他那充满朝气的母亲已经不见了，悲哀从他心底缓缓升起，然后渐渐将他的心脏掐紧，心脏在这越来越紧的束缚中疯狂的尖叫，却无济于事。

他笑着问妈妈是不是现在自己有钱了妈妈就会离开父亲。

妈妈也笑了，但是没有回答，那笑容里有窘迫也有害羞。

他虽然面上一直挂着笑容，心里却十分难受，他突然就...唉...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会卖肾换钱、为什么有人会做鸡。

都是因为钱啊...

因为得不到钱啊...

因为很想要钱啊...

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压根没有能力带母亲脱离父亲这座泥潭。

他只觉得深深的无力感，甚至盯着窗外的云彩有些恍惚，就好像他并没有真实的活在这个世上。

那是妈妈自己的人生啊！可是...妈妈却放弃思考了...她就任由自己被生活的沼泽一点一点吞没。

有什么比看着你爱的人受苦更难过呢？

就那样呆呆的看着外面，直到黑暗将他全部笼罩，他才有些实感。

母亲避而不谈，他彻底没有办法了。

就...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当作没发生吧...至少母亲肯定会这样的。

但他却...他不甘啊...他多么希望母亲能不再假装和平、他多么希望不要再用和平与安宁掩饰一直掩埋其下的各种丑恶。

他其实只希望掩埋的那些丑恶全部炸开、那些和平安宁的假象全部被撕开、每个人怒目而视说出真正想说的话，而不是...而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象。

觉得眼前看不见希望，就是他内心的想法。

他知道，大家不都是说黎明前是最黑暗的，熬过去就好了。

可他...可他...唉...可他有些撑不住了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才能看见光明，何时才能离开这片无边的黑暗。

眼泪早就流干，脸上全是麻木。

手机突然震动，在这片黑雾中亮起了一小片光芒。

“明天我给你带好吃的！可好吃了！嘿嘿。”，蒋意发来了微信，配了个憨憨的表情包。

许顷盯着那句话，好像这样就能汲取一些温暖。

会好的...

他捏紧了手机。

会好的...以后...会好的...

至少，他还拥有蒋意。

蒋意就是照亮他生活的光。

蒋意总是说许顷胆子好大，许顷每次都笑而不语。

他没说自己看够了母亲的懦弱与胆小，所以才会这样胆大。

或者说，每次他的胆大，都是不计后果的做事，他不在意是否会受到惩罚，他喜欢撕破表面一切毁灭的感觉。

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蒋意，因为他怕吓到蒋意。

和蒋意其实最开始在一起其实也没有那么单纯，许顷是有些喜欢蒋意的，但更喜欢蒋意身上的温暖。

只有经常呆在蒋意身边，他才觉得自己似乎不再那样冰冷麻木、自己还会对未来抱有希望。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越发让蒋意走进他的内心，明明怕自己最后落得和母亲一样的下场。

望着被打断腿躺在病床上明明疼的脸都发白，却依旧轻声安慰着自己的蒋意，许顷做出了决定。

他所拥有的物质是如此的贫乏，甚至他的精神世界也一片贫瘠，但他愿意把自己所拥有的的一切都给蒋意。

无论结局如何，他不后悔。

所以就算曾经日子过得那样苦，他也不曾生过离开蒋意的念头。

和蒋意在一起的第十一个年头，蒋意向他求婚了。

面无表情的盯着蒋意，许多记忆纷涌而来。

关于父母的记忆让他有些恐惧，恐惧眼下的求婚，婚姻，似乎一直没有被他考虑过，或者说，婚姻，留给他的印象十分的差。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与蒋意在一起的种种回忆，蒋意对他的各种好...

那些让父亲毁掉的记忆、爱好、节日，那些本来被毁掉的东西，蒋意都努力的去修补，让死寂重新焕发生机。

这么多年，蒋意都一直是他庸俗生命中的光。

划破黑暗，然后紧紧的拥在他的身边。

算啦，就答应他吧。

反正...已经把一切都给了对方不是吗？

呐，希望明年，后年，大后年，还有大大后年...无数个往后，他的光会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

呐，别哭了，我们结婚吧。

呐，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