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雾海，千里烟波，自上古时便有鲛人出没，人身鱼尾，貌美善战。

这个传说流传很广，只不过寻常人都当作神话，听过就罢了，只有附近村落的渔民知道，其中并非妄言。

五星村是离东海最近的村子，大约有百来户人家，世代捕鱼为生。村长姓盖，家里有个十三岁的独子叫盖聂，聪明懂事，很受长辈疼爱。

这天，外面才蒙蒙亮的时候，盖聂就起了，用小锅熬了粥，又摊了一叠芝麻饼，香喷喷地。他就着腌虾皮喝了粥，吃了两张饼，剩余的一分为二，一半用油纸和布包裹了，另一半仍旧暖在炉子里，那是给爹妈留的。

他揣好芝麻饼，又拿了两个苹果，来到海边。清晨的海水很安静，没有多余的声音，满眼都是深湛的蓝。盖聂蹲下身，从怀里取出一只早就叠好的纸船，船头有一个用墨写就的“聂”字。小船刚刚触及海面，就自动沉了下去。

没过多久，海水起伏，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冒出头，向他游了过来，还抱怨道，“师哥，你好慢。”语气十分亲昵，显得与他交情匪浅。

盖聂道歉，“对不住，小庄，摊饼有一点费时间。”说着就把备好的芝麻饼递了过去。

“真不知道这种干巴巴的饼子哪里好吃了，我爹喜欢得什么似的。”那个叫小庄的少年嘟囔，手指在水中一划，变出一个阻绝海水的大气泡。他把芝麻饼塞进气泡，在顶上摁了一下，那气泡就自个儿飘走，不知去向何方了。

“我还带了你上次吃了说喜欢的冰糖心苹果。”

“是么，这还差不多。”少年转嗔为喜，从海中起身，坐到盖聂身旁。他的腰腹以下乃是一条鱼尾，浸了海水的鳞片在朝阳映照下闪闪发光，极是漂亮。

这位便是东海鲛族首领家的公子卫庄，与盖聂自幼一块儿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盖聂是渔民后裔，父母自然指望他将来能继承家里那几条船，谁知他到了六岁还不通水性，同村的孩子一起去玩，就他不会游泳，只能在海边摸贝壳。

他那时虽年幼，也知家人的期待，于是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练习。在浅海里溺水时，被鲛人所救，从此就跟着对方学游水，潜水，乃至于在水下生存的诸般法门。

渐渐地，盖聂的水性非但在同龄人中独占鳌头，甚至比他爹还强。盖村长说这是你这孩儿有福缘，得知恩图报，好好孝敬你师父。

于是盖聂去师父那里时，总会带些糕饼点心，或是烹制的海鲜，给恩师品尝。那鲛族首领卫禹别的不爱，就喜欢豆沙馅的芝麻饼，尝过一次之后，经常叫徒儿给他摊饼解馋。

卫庄津津有味地吃着苹果，对盖聂说道，“我们今天去捉些大鱼来烤着吃，好不好？”

盖聂当然说好。他小时候刚认识师父家这孩子时，见对方在吃鱼，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你可以吃同类啊？”差点被小卫庄当场揪下他两只耳朵。盖聂打那以后才知道，原来鲛人不是鱼，当然，与人也有诸多不同。

卫庄爱吃各种水果，也爱吃鱼，尤其是煮熟的鱼。盖聂平时给他做的烤鱼，酸菜鱼汤，生抽鱼片，萝卜鱼头煲……他觉得统统都好吃。如果是他和师哥两个亲手抓到的鱼，那就更好了。

师兄弟下了水，在近处游了一圈，用网兜兜了十来条大大小小的鱼儿。盖聂觉得鲛人捕猎的本事一流，无论鱼虾乌贼，或是珍奇海兽，都能手到擒来。鲛人一族是四海的霸者，无人能及。他虽跟着师父学了些皮毛，可寻常人类，在水下又怎能与敏捷凌厉，快猛如电的鲛人相比。

将那一兜海鱼抛上岸，卫庄便趴在海岸边，看师哥如何把活蹦乱跳的大鱼，做成又香又嫩的烤鱼。他喜欢看盖聂烹制美食的过程，但有意与他隔了一段距离，倒不是因为过分爱洁，而是不想听到盖聂给鱼去胆剐鳞时，刀片割开鱼鳞的刺耳声音。那声音听得卫庄心里直发憷，连带自己身上每一片鳞都仿佛跟着疼了起来。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比起直接生吃，把鱼去鳞再烹饪的口感更佳。他甚至想过，要是哪天有谁要吃自己，应该也要先把尾巴上的鳞剐干净了再吃才好。

盖聂把鱼收拾妥当，又生了火，架起来炙烤。剩下的鱼用麻绳穿了，准备带回家用盐腌起来。小庄只喜欢新鲜的，说咸鱼干太硬，还没有生的好吃，所以盖聂隔几天就变着花样给他做鲜鱼。

卫庄闻着火上的鱼香，尾巴自在地打着水花，与盖聂聊天，“爹说，过些日子，就要教我上岸了。”

盖聂说道，“可是你还没有长出腿来啊。”

“那也没有办法。”

鲛人首领一脉，祖先曾与人类通婚，有一少部分后裔在十几岁时，尾巴会变成双腿，上岸类人，入水为鱼。所以他们族内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只有能在人与鲛之间自由变化的子嗣，才有资格接任首领。

到卫禹这一任，膝下只有卫庄一个孩子，他马上就年满十四了，身体却还没有任何变化的迹象。卫禹自己在十二岁时就显现出了双腿，因此很是着急，想是不是平时太过溺爱独子，以至于他毫无身为继承人的自觉。于是当父亲的盘算着要将儿子打发到人间去，指望他历练上一年两年，或许能有转机。

对盖聂而言，他也希望小庄能早日长出腿来，这样就能带他到处玩耍，去任何地方，而不是像眼下这样，只能在海边见面。此刻身处的浅滩，就像一道无形的界限，把彼此的世界隔绝开来，他能到小庄那一头去，可自己这一头，小庄却过不来。

那双比星星还要好看的眼睛里，应该盛下更广阔的天地。

盖聂把烤好的鱼递给师弟，“尝尝。”

卫庄接了过来，问，“带豆豆酱了吗？”

“哦，带了。”盖聂摸出一个小罐头，纠正道，“是豆豉酱。”

“对啦，就是这个。”

盖聂揭开罐头，给他在鱼肚子上厚厚地抹了一层酱料。

卫庄不客气地吃起师哥特意为他烤的大鱼，嘴上一圈红。盖聂不放心地问，“会不会太辣了？”

卫庄摇头，“我喜欢吃辣。师哥，你怎么不吃？”

“我在家用过早餐了。”

“家里？又是稀粥配芝麻饼吧，那有什么味儿，还是鲜鱼好吃啊。”

两人正说着，卫庄身后的海面忽起波涛，有一成年鲛人现身，相貌英俊，尾部覆盖着红铜色的鳞，正是首领卫禹。

盖聂叫道，“师父。”卫庄嘴里嚼着鱼肉回头看了看，口齿不清地叫了声“爹”。

卫禹身上还带着芝麻饼的香味，见了盖聂，高兴地说道，“聂儿，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有事与你商量。”

“是，师父请吩咐。”

“你接小庄回去住一段时间吧。”

盖聂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卫庄皱眉道，“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我住外面？”

盖聂小声说，“我家不是外面。”

“你看他这样，什么都不用操心，日子过得安逸，照此下去，几时才能长出腿来。”

卫庄知道他又要唠叨“你爹我当年十二岁就在上岸撒腿飞跑”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心中气闷，道，“是爹你发育太早了，南海的堂兄不也是长到十四岁才能变化。”

“你道你自己几岁，你也十四啦！要是一直这样下去，难不成要我去别处过继一个？”

“哼。”

盖聂忙道，“师父，小庄没事的，说不定过两天就行了。”

“但愿如此。他到了岸上什么也不会，你多担待。”

盖聂点头，“嗯！”冷不防手里塞来一根竹签子，上面串着饱蘸浓酱的鱼，“快吃，要焦了。”

盖聂心里暗暗叫苦，小庄真是的，我不吃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