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荷寂

那怒吼声若洪钟，听来十分耳熟，白光闪过，一个高大人影从云端倏忽而降，师徒俩定睛一看，果然是龙王。

他双目红肿，像是刚刚恸哭过，泄愤似的在那口袋上狠踹数下，口中兀自道，“杀了你，我杀了你！”

鬼谷子问道，“这袋中人是……”

龙王一扬手，系住口袋的绳子自动松脱，袋中滚出一个浑身血污的人，竟是荷君。

“我从明珠里感应到骊儿性命垂危，急忙出宫，半路上逮着这个与他交过手的野路子小妖，待我赶过来已经……”

“骊龙太子命中注定，两世活不过二十岁，恁我们再紧赶慢赶，也是来不及。”

龙王瞪着鬼谷子，“老星君，你什么意思？”

鬼谷子低头看了荷君一眼，白衣少年抹去嘴边鲜血，道，“几个月前，天庭的传令神找到我，说我修为已臻圆满，只须最后做一桩事，便可登仙，加封河神。”

龙王斥道，“下界小妖，也敢在我们面前胡吹大气，难道是天庭让你害我弟性命不成？”

“传令神说，卫庄命里有劫，让我设法难一难他。是我……是我有了私心，用术法压制住了他的功力，下手不加容情。”

龙王怒不可遏，伸手便要了结他，鬼谷子拉住他道，“龙君，你听我说。”便把方才与盖聂相商之事告知龙王。

龙王听鬼谷子说了骊龙的生死劫，心头大震，抓住他的手，连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莫不是为了安慰我说的鬼话，我如今可受不得这样的打击了。”

“我诓过你么？”

“好个天帝，如此大事，竟瞒得丝毫不透风。”龙王倒背着手来回踱步，踱了两圈，忽然在盖聂面前停下，问道，“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

盖聂缓缓点头。

“你确信，天帝同你说，骊龙历劫都是天意安排，挺过这些劫难，就能……就能……”龙王说到激动处，哽咽着说不下去。

“这些都是当年天帝以灵识告知于我，灵识作不得假。虽是如此，”盖聂将视线转向荷君，“你伤了小庄，总是你自己的罪业。”

荷君一身白衣上满是尘土血迹，形容狼狈，全无平日里的容光焕发，神情漠然道，“不错，是我私心作祟，除去他，一来能夺他身上的龙珠，二来能有机会接近你。”

“我同你并没有什么交情，欠你的也早就两清了。”

“是啊……”荷君苦笑道，“是我自己的念头拐了岔路。传令神已找到我，说这桩事，既是对他人的考验，也是对我的查勘。我是刀，而这刀犹须试刃。如今看来，我杂念、恶念丛生，心志不诚，尚不足以成仙。”

他倚着一块石头，双目无神，轻声问道，“我已满盘皆输，倒不如斩断前尘，重新来过。你要杀我，给他报仇解恨么？”

盖聂缓缓道，“前尘往事，哪有那么容易了断。对也好，错也罢，不是说一句‘斩断’，就不做数了。做过的，都得认。”他想起自己与小庄前世的阴差阳错，心中阵阵隐痛。

荷君叹道，“你说得极是。”他周身散出道道白光，将他整个笼罩在内，待气雾似的光散逸开去，他原先坐着的地方只余一支荷花，粉白素净的花瓣舒展，露出中心金色的莲台。

鬼谷子叹道，“他散去千年修为，也算惨痛代价，咱们就不必斩草除根了吧。”

龙王哼了一声，“便宜了他。”回身伏到卫庄尸首跟前，红着眼睛，喃喃自语了良久。

盖聂轻声道，“我想带他回云梦山，好好地落葬。”

龙王点头答应，“好，好。我也同去。老星君，你去不去？”

“我自己的徒儿，怎能不去？”

三人便即赶往云梦山，依盖聂先前所说，将卫庄遗体葬在湖畔，只是没有立碑。盖聂说，这只是小庄肉身的坟冢，等他从地府脱身回来，瞧见自己的墓碑，那可就大大的不妥了。

待一切收拾停当，龙王问师徒二人，“你们如今作什么打算？”

盖聂道，“我先回到白龙的身体中，再去冥界，把小庄救出来。”

龙王沉吟片刻，道，“你说的这两桩事，哪一件都不容易。白龙没了灵识，一直在三十三重天的凌云河边休眠，身旁有八十一位金甲神守护，昼夜不离。”

“昼夜不离，”盖聂道，“修为再高的神仙，也会疲惫，总有可乘之机。”

鬼谷子道，“金甲神每三十三天换一次班，你下界已一十九年，天上便是十九日，那么十四天之后的换岗之时，正是我们的机会。”

龙王突然嗤地笑了一声。

鬼谷子奇道，“龙君，你笑什么，莫不是愁疯了？”

龙王道，“我笑我们三个当局者迷，竟忘了白龙归位本就是天意。白龙下界，只为护持骊儿在人间的二十年，如今时辰已到，相信陛下很快就会下旨，招白龙名正言顺地回返天界。”

鬼谷子抚掌道，“好极！我倒险些忘了此节。”

“这么说，那我只消等候时机，灵体归一，回到天界之后，就能去救小庄了？”盖聂不禁有些欢喜，心道，只要回了身体中去，料来那些把守的也拦不住我。

“兄弟，多谢你。”龙王此时对盖聂虽仍有芥蒂，然而想到他与骊儿的恩怨都是天意，又这样尽心着力地设法营救，心中愤懑已消弥大半，言辞间也客气起来。

鬼谷子又道，“依我之见，小庄在冥界待的时间，也有定数。这个时辰咱们改不了，若是提早带他离开，只怕会生出更大事端。”

“这么久的时间，小庄怎么挺得住？”盖聂问道，“师父，龙王殿下，你们二位去过冥界么？”

“去过。冥界处处是孤魂冤鬼，十八重地狱，每一重都叫人心惊肉跳。”

“那……那，难不成我们就把小庄扔在那样的地方受苦？”盖聂双拳攥紧，只要一想到小庄此时此刻受的煎熬，心里就有如烈焰焚烧，往日里的沉着冷静荡然无存。

“聂儿，你要记着，骊龙是龙族罕有的神体，万中无一，这些生死劫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对骊龙的磨砺。只有熬下来了，才能成器。要说心疼，我们有哪个不心疼他？”

盖聂道，“那么我去暗中陪着他，也胜过在这里干着急。”他忽然想到在人间听过的地府故事，问道，“他会喝孟婆汤么？”

鬼谷子摇头道，“他不会再入轮回了，所以不会喝。”

盖聂悄悄松了口气，若是小庄把从前的事情都给忘了，见了面却认不得自己，那可如何是好。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觉得时间流逝得太慢，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