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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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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巷子、或者人间的尽头,那盏灯仍然立在那里。

-----正文-----

我思索再三,还是和威尔严肃而慎重地讨论了这件事,他对我听起来疯疯癫癫的描述似乎并不怎么惊讶,甚至说,“你终于这么觉得了啊?”

毫无疑问,洗衣房、甚至整个545号都非常不对劲。威尔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洗衣房,一切看起来都十分正常,但烘干机和洗衣机仍然是坏的。我们一致认为有必要联系公寓的管理方、并且查清楚管道具体的构造。威尔在这方面颇具经验,他说学校的图书馆里有一个区是专门用来收藏芝加哥的建筑构造图的,以545号的年纪想必能位列其中。

我开始失眠,也实在不想继续睡在这里,但是一想起我和威尔交了这么多房租,却还要受这种罪,就气不打一出来。好在我们都已经很习惯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工作,所以一切进展飞快。我发现兔子是在学期第七周的周一,周三的时候,威尔已经查完了一大半的资料。我试图拨通写在入住指南上的电话,但是从来没有成功过;我也鼓起勇气去敲过一楼的房门,但是应该存在于门后的公寓管理员仍然悄无声息。

等到周五的傍晚,威尔一把推开房门,对我言辞简短地说,“找到了,在一本叫芝加哥历史建筑档案的小破本子里,联邦政府的官方文件里完全没有记载。书不让带出来,但是我记下了关键信息,你他妈绝对不相信有多离谱。”

我当时已经没日没夜地查了四天资料,整个人的大脑已经到极限了,所以让他有屁快放。

他因为奔跑而急促地喘息着,声音跟楼下含混的美国流行歌曲混在一起,二楼今天在开庆祝期中结束派对,“简单来说,这栋楼的设计非常奇怪,而且整个一楼都应该是水循环系统,跟地下的洗衣房是联通的。也就是说一楼如果确实有个管理员,那她应该天天跟排水管道睡在一起。”

“…她必须他妈的睡在那里,不然是谁给我们寄的停水邮件?”我沉默片刻,说。

“我们现在就去看。从后门下去。”威尔说,眼镜上布满发白的水雾。

我最后点头同意了,继接近一周后终于重新打开后门,顺着潮湿而黏腻的木楼梯向下走去,威尔带了把撬锁用的小刀——我之前不知道他居然会撬锁。

我们路过二楼,今天这场派对的规模出奇得大,透过窗户看,大概至少有三十个人挤在紫色的客厅里,正在忘情地扭动。越往下走似乎越热,等到我们站在一楼的后门前时,热气已经浓郁到能穿透玻璃和实木,扑面而来。

威尔敲了敲门,向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回应。他捏紧小刀,用左手去拧门把手。

后门并没有锁——像洗衣房门一样——接着门打开了,露出其后黑暗的房间,和一股浓郁到极点的臭味。

我和威尔两个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但我确定他的胃和我的一样都拧作一团。和他说的一样,一楼并不是给人住的房间,相反则布满了盘根错节的管道、长满整片墙的暖气片、和喷射高温水蒸气的烟囱。在这些热源中间的缝隙里,借着微弱的天光,我们看到无数的灰兔、蟑螂、蜘蛛、老鼠、和别的分辨不出来形状的生物紧紧挤在一起。它们一动不动,鞘翅、皮毛、双眼、复眼反射着我们的身影,似乎早有准备,又似乎在等待些什么。…一片雾气缭绕的热带雨林。

我极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双腿如同生根一样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威尔的理论完全正确,是的,一楼最暖和、它们完全有理由被吸引过来在这里过冬、我也曾经在家里的地下室见过冬眠的蚊子。但是这不一样,为什么它们一动不动,为什么它们在看着我们,它们在等待些什么?公寓要它们有什么用?它们是什么?公寓又是什么?

下一秒,我心中无数绝望的质问声消失了。眼前的生物们开始有序而迅速地行动:首先是昆虫和节肢动物腹足摩挲皮毛的声音,然后是哺乳动物爪子和尾巴擦过水泥的声音,短短十秒之后,一切消失在管道和暖气片的深处,像是从未存在过。

“…操…它们去地下室了。”我无力地说。

威尔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我那么惊讶,也许是因为自己先前提出的两个理论都完全正确,也许是因为率先看到了那奇怪的公寓构图。他突然皱眉,“楼上的说话声没了。”

也许确实如此,但是我还来不及证实,下一秒,人类双脚踩过木地板的声音响了起来。

威尔一把把我拽进背后刚刚空出来一些的房间里,我继续强迫自己深呼吸,反手关上外层的透明塑料门。

“昆虫,啮齿类,然后是灵长类。”威尔喃喃自语道。塑料高跟鞋、运动鞋、和赤足在木质楼梯的缝隙间出现了。我看到那些人类的腿从我的头顶掠过,然后消失在转角的草丛中,感觉头晕目眩。

威尔当时应该还想再说些什么,或许是关于这栋公寓的最终理论。但他没有,只是用手给我的背来了一下,指了指后院那扇接近一人高的铁丝门,“我数三二一,然后我们跑出去。”

接下来两分钟的事情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我之前去公路旅行的时候曾经失手把车从高速上开下去过,当时那半分钟显得十分漫长、又异常缺乏细节。我隐约记得手和脚在方向盘和油门上做出了许多复杂的操作,正如我在那个晚上狂奔过草丛,用手和脚紧紧抠住铁丝网的边缘,然后奋力向上爬,又跌跌撞撞地从顶部翻过去。等到我缓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威尔并没有跟上来,又发现二楼的所有人都站在后院的另外一头,被笼罩在浓郁的白色雾气中,静静地注视着我,眼神涣散而阴沉。

我的手机响了,人间的悦耳呼唤声。我用被冻僵的手把它从裤兜里摸出来,来电人上写着威尔的名字。

“我已经进过洗衣房了。”威尔变形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连接似乎有些不好。我沉默片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和我一样住在三楼,离地下室最远,但是他在周三早上也已经进过洗衣房了。

我喉头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站立着的人类终于纷纷转过头,鱼贯向雾中的洗衣房门走去。我没有看见威尔熟悉的灰色脑壳,他从一楼直接去地下室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威尔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这次伴随着更加剧烈的电流声,“我穿过了一条巨大的管道,现在正在洗衣房门口…蒸汽非常浓…非常热,所有的烘干机和洗衣机门都是打开的,刚才进去的人已经少了很多,还剩…五个。他们…正在往机器里爬。”

“你说什么…?”我咬着牙低声问。

“他们…滋滋…消失了…..嘶嘶嘶嘶…我现在走近了几步,烘干机在旋转,不断有…嘶嘶嘶嘶…从中间冒出来…后….滋滋….后面…是空的,黑色的…我…记住…”

他的声音被剧烈的嘶鸣取代了,那是某种机械和蒸汽混合的咆哮声,烘干机的声音。

手机显示通话失败,老式砖块夹缝中的窗户一扇接着一扇暗下去,大团沸腾的灰白色蒸汽从地下室喷涌而出,像是云和火焰一样将整栋楼笼罩。545号的表面像是那只垂死的老鼠一样缓慢地涌动着。一条在浅海啮噬浮游生物的抹香鲸,现在即将带着满肚子的脂膏沉入水底。

我觉得双目剧痛,无法再看哪怕一眼,因此遵循着求生的本能,踉跄地转向后街那盏唯一的路灯,它的灯光和以前一样,这是我记住的最后的事。

当天半夜,我去警察局报警,但是545号或者威尔似乎并不存在于任何档案或者人类的记忆中,根据学校的资料显示,大四我仍然选择住在学校宿舍楼的单人间里。我的手机在那通电话之后不久就彻底报废。我没有试图修好它,也没有再走五分钟路到54街去一探究竟,地图上显示,543号建筑的边上是547号建筑,谷歌地图在这个客观世界是不会出错的。我没有再思考过这件事,只是继续照常生活着。这不太容易,因为除了极端的严寒以外,我并不记得秋天和冬天的前半段都发生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不熟悉的部分,在宿舍住了半个月之后,一切逐渐回到正轨,我的几乎所有朋友都是学理科的,没有人认识、或者应该认识威尔。

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我选修了一节欧洲历史课,但是因为写不出论文而最后选择了弃课。过完暑假之后我会去医学院上学,离开芝加哥。

五月底,在参加完毕业典礼和毕业派对之后,我喝得半醉,拿着酒瓶在睡梦和现实的夹缝中走向54街,穿过543和547号中间的小道,然后转进那条无名的后街。

当天的天气很好,晴朗而温暖——芝加哥的春天。我走到巷子、或者人间的尽头,那盏灯仍然立在那里。一股遥远而模糊的酸意从喉咙和鼻腔的深处涌上来,我把晚饭和酒精吐了出去,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将那瓶酒搁在路灯边。我知道已经饱餐的545号不会回来了,至少我这辈子不会再见到它。我无法跟任何人提及此事,也不能将其遗忘,因为我想威尔的最后一句话——不管是让我记住他,还是记住他用生命换来的信息——是这样要求我的。

完 于2024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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