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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我拿着一枚椭圆的铁牌,铁牌泛着银色冰冷的光。
我忘了它是用来做什么的。或者说,我忘了这是哪里,甚至忘了我是谁。
房间里漆黑一片,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穿着不明颜色的条纹衣裤,地面是粗糙的水泥,还有点凹凸不平。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铺着灰色床单的铁床,床头靠着墙。墙上一米多有一扇铁栅栏窗,拳头大的间隔把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床脚对着门,门上有一个小窗口,看起来像是用来送饭的。
我没有钥匙,所以我想我应该是被关起来了。可是我做了什么?
我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铁牌,只能依稀看到13这两个数字。我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能在床上坐下,试图回忆起什么。
然而什么都想不起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嘭”的一声,门缝里忽然透出一丝暗黄色的光。我不自主地站起身来,接着铁门被人打开了,那人站在门口,却没有立刻进来。因为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勉强辨认出对方是个男人。
我疑惑地看着他,过了片刻,他忽然开口道:“明天就是你的审判日了。”
……他在说什么?
“结果多半是无期徒刑。”他说着,走近了房间,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你会恨我吗?”
他始终不靠近,我看不清,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答案,苦笑了一声:“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能活着总是好的。司宸,别再去尝试了,没有用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至少好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司宸?那就叫司宸吧。
他又静静站了一会,然后转身就要离开。不知为何,我突然不想让他就这么走掉。我好像……并不喜欢跟他离别的感觉?
心中诸多疑惑翻滚,然而我脱口而出的却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你……你是谁?”
他似乎怔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我,突然笑了:“艾斯汀,艾斯汀•奥德。”
“别再忘了。”
二: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被拽起来,两个彪形大汉押着我走到一处装修得颇为华丽庄重的大堂内。阶梯式分布的座位几乎被坐满,人们的神情都显得非常严肃。那些人看见了我,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他们开始窃窃私语。
“看,他就是反叛者的首领之一。”
“罪不可恕!”
“就是他们,害死了我女儿……我可怜的玛利娅……”
“他们应该被处以极刑!死刑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我努力分辨他们所说的话,却发现越听越茫然。“反叛者”是什么?我杀了人么?还有,“他们”?我环绕了会场一圈,确定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只能沉默等待。
我被押解至会场中央,面对着阶梯上愤怒的群众。相比之下,我身后坐着的穿着正装的议员们要平静许多,但我还是能感到他们对我的愤恨。
我到底……做过什么?
“肃静!”
法官敲了敲法槌,会场的骚动渐渐平复下来。我听到议员念起了我的资料:“司宸,二十六岁,十八岁于帝国中央学院毕业,二十岁成为议员,兼任法庭陪审员……”
“为什么这样的渣滓能成为议员?!议院的入职标准简直漏洞百出!”
“他这样视规则为无物的反叛者居然能当上陪审员?荒唐!”
“太可笑了!这是对曾经制度的极大讽刺!”
“……”
人们再次激愤起来,他们的控诉掷地有声,而我却开始分不清他们控诉的对象是谁。是我,还是他们口中的“不够完善的制度”?他们真正厌恶愤恨的到底是什么?
“肃静!全体肃静!”
法官不得不再次敲动法槌,以制止人们此起彼伏的控告声。然而他阻止得了声音,却不能阻止人们的眼神。那一道道投在我身上的目光聚在一起,几乎能在我身上烧出个洞来。
我下意识地有些颤抖。
这……这不会是我想要的,这样的局面,被伤害的人们痛苦、愤怒、怨恨的神情,这绝不会是我所想的……
我不知道当初我做了什么,但我开始后悔了。
在我的茫然中,议员念到了一个令我有些熟悉的名字:“……经艾斯汀•奥德议员揭发后被逮捕。经调查,该嫌疑人为反叛军内唯一未直接伤害平民者,且后期有悔过表现。综上所述,一审判决司宸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生,没收全部财产。”
揭……发?
所以,是艾斯汀……那个人,把我送到监狱里来的……吗?
忽然之间,我很想再见见他。我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以前经历过什么,还有……为什么。
然而法官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判决宣读完后,我便被带了下去,等待正式受刑。
三:
在我更换监狱的前一天晚上,我又见到了艾斯汀。
他看起来精神并不好,不过还是朝我微笑了一下,坐在我的床边。我张了张嘴,却发现疑惑太多,我反而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又笑了笑,这个笑容显得无奈又洒脱,依稀带着点未褪尽的少年人的神采,让我觉得很熟悉。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了,看样子你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吧。”他声音有些沙哑,自顾自地道。见我沉默,他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是在高等学院认识他的。老实说,我一开始看他很不顺眼,那么循规蹈矩,还以此为由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真的让人很不爽。不光是我,大部分同学都是这个感觉,所以当时他的人缘差的可以,我估计整个学院里除了教授,没谁喜欢他。”
“而我,我向来厌恶条条框框,连带着自然也厌恶他。我痛恨束缚,那些限制着人们却又毫无意义的规章制度,那些规定了你衣着打扮言谈举止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所有条文,或是人们习以为常的‘习惯’和‘主流’,我都无法忍受。”
“我从未想过有谁能接受我的观点,毕竟在社会中生存,人人都在被潜移默化地洗脑,并慢慢认为这些可笑的束缚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当我偶然向他提起时,他却非常认真地思考了我的话。说真的,那一刻我感到惊喜,对,就是惊喜。我从一个本该不相为谋的人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尊重与理解。”
“于是我们就成为了朋友。他有着远超于我的责任感,自打开始怀疑这社会一派和谐的真实性后,他就变得忧虑重重。我曾劝过他,别人是否过的浑浑噩噩,是否成为规则的奴隶,那都不是我们该管的。但他认为,每个人都有选择是否浑浑噩噩的权利,人们应该知道服从规则到底失去了怎样的自由,再考虑是否失去。他说,没有人应该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装到套子里。”
“于是我们开始了漫长的行动。公开发表质疑也好,成立反叛军也好,我们一步步地为自由而努力。在这之中我们也得到了不少支持,人们在慢慢觉醒,慢慢开始争取自己的权利,而不是被规章制度控制着生活。”
“然而我们高估了人心。”
说到这儿,他朝我看了过来,眼神中有悲哀,更多的是心灰意冷。
“我们想要的是自由与权利,但更多的人想要的,是钱。金钱的诱惑远比虚无的美好理想要大。”
“反叛军,慢慢地失控了。”
“那些天他焦虑而自责,他认为是他没能管理好内部人员。呵,他太天真……我早说过的。他以为理想,善意,这些美好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可……呵呵呵呵……”
“知道背离初衷的反叛军是怎样的么?十五个领袖,有的以内部情报向政府机关谋取暴利,大部分秘密行动规划都因此泄露;有的开始贩卖军火,将原本充盈的武器储备一再掏空;有的,开始威吓强迫平民上交所谓的‘军税’,甚至玩弄平民少女……除了他,没人再管什么理想与自由了。”
说到这艾斯汀顿了顿,脸色愈发难看,像是隐忍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他转过头看了我良久,叹息了一声。
“狗屁的美好未来,他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没人想要那些。”
“人们无所谓自由,他们只要活着就够了。”
“我看不下去了。我劝不了他,但也不想看他所坚持的一切都变成了笑话。反正失败已经是必然了……我只不过加快了进程而已。”
“我加入政府军后,打击本就一盘散沙的反叛军简直易如反掌。没人比我更了解那群货色,要消灭他们,钱、权、色,随便哪一个都行。”
“除了他,其他人全都直接或间接地倒在我手上。他无法接受这个……我知道他无法接受,他认为这是赤裸裸的背叛……他知道我从不解释自己的行为,那一天,是他唯一一次死死地要我给一个解释……”
“……也许,我不该以这种方式结束这一切,但我不能看着他无法回头……哪怕牺牲一切,我也要给他一条退路。”
“我知道他濒临崩溃,他想死,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看着他从五楼跳下来,摔在地上……我知道我应该让他走,也许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局,但我做不到。我紧急安排了救护车在一旁,我不想他离开,我无法忍受……”
“我以为他也是恨着其他人的,直到在医院里,我发现他随身带着的铁牌,上面刻着十三。他以这种方式纪念曾经的同伴。那时我才知道他始终深爱着他们……深爱着这个世界。”
“他的生命体征渐渐平稳,却一直没有醒来,直到被转移到监狱内,远离了外界他才慢慢苏醒。我清楚为什么,他大概是不想面对这个世界吧……也不想面对我。”
艾斯汀苦笑几声,沉默了下来。我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伸手揉了揉他的金发。
“他不怪你。”
艾斯汀猛地看向我,神情是那么得不敢置信。我笑了笑:“如果是他的话,是不会怪你的。他知道你辛苦了,谢谢你。”
在他的啜泣声中,我感到难以形容的心酸。
尾声:
此后,艾斯汀还是常来看我。他搬到了离我监狱最近的小镇上生活,常常会带一些手工糕点和饼干给我改善伙食。他一直没有娶妻,但领养了两个孩子,偶尔还会去福利院陪孩子们玩游戏。
他说他要等我。
我但笑不语。
也许,我深爱的这个世界并不一无是处,至少它给了我一个艾斯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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