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你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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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好呢。”陆舒窈眼里有几分精明和狡黠,这不像是王妃该有的,更像是商人,“我来找你,你不惊讶?那如果我不来找你,你会怎么做?”
“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旃波伽神情淡漠,“即便再痛苦,肯定也不会像最开始那样。地狱我都见过,这算什么?我总会用尽一切力气去找到我的孩子,那是我唯一的骨血。这些年,多亏你。我知道主上不喜欢小孩,更不会喜欢我的孩子,若不是你和褚太傅,悉心教导,这孩子的处境只会比我更差。”
“我挺喜欢小孩儿的。”陆舒窈耸肩笑了笑,“但我不想和萧恪。我正在想,怎么和他分开,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他想怎么复国都无妨,我可不做贤内助。自从接手郁累堂,我便知道,这钱和力量还是自己握在手里最好,要是跟着他之后不成事,好的落不住,坏的没处逃。他当皇帝,顶多奖励我一个皇后当当,我还得感恩戴德,日日勤谨侍奉,替他打理六宫,何必呢——我们女人,何必呢?”
“谢谢。”旃波伽握住了陆舒窈的手,“谢谢你能来救我。”
“不必谢。你的孩子很听话,我很喜欢他,所以给他起了个名字,‘秀石’。嘉木秀石,澄水灵氛,你的孩子很有灵气,配得上这个名字。但是漠北那些小孩叫不了这么复杂的名字,就叫他小石头。”陆舒窈遥望远处夕阳欲颓,人来人往,“咱们跑江湖的女人,一个赛一个的不容易,只能你帮帮我,我帮帮你。从小,阿叔就教我不要嫉恨别人,也不要记仇,女子也要像君子一般,豁达大度,爽朗明理。我此先一直以为,这是教育闺阁女子出嫁后与妾室平和相处的。现在才知道,这是教育我多有怜悯心,能帮别人就帮,不要越活越小气,把自己的路走窄了。我是陆公侄女,只这一点就是我的底气,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争爱怜,也不屑于争。”
旃波伽垂着眼睫不再说话。出卖色相历来都是下下之选,陆舒窈有底气,她没有。不过陆舒窈竟然能放下恩怨大老远跑来找她,谁能想到呢。
“这边的事儿处理妥当,我负责善后。萧恪告诉我,他找到了前朝卢隐?这人还真喜欢捡东西,前些年找的人要么是冯家那些人,要么是徐家。他们和我碰头的时候,我没看见徐丹枫和冯世海,问了才知道早就死了。萧恪让我找到卢隐,想了想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卢隐会在哪儿……”陆舒窈问她,“你之后什么打算?”
“本来我出萧府想的是去漠北王帐找我的孩子,但……王妃,我怕还没走到就死在半路。所以也没抱太大希望。”
陆舒窈见旃波伽楚楚可怜,“好了,等我找到卢隐,咱们就一起回去。不过,我没有去漠北的‘过所’,咱们要跑一趟龟兹,之后我再和都护府办理‘过所’,让你能跟着商队去漠北王帐见你的儿子。”遭逢巨变后,旃波伽竟然成了心高气傲的陆舒窈的朋友?换之前,旃波伽是想都不敢想的,她更不敢依靠这来路不明的敬重,只好为自己多做打算。她有些事一直瞒着萧恪和陆舒窈——旃波伽不仅仅是萧恪的耳目,还是拓跋政的细作。
没办法,想活下去,自然要聪明些。孩子在漠北,那可是拓跋政的地盘,萧恪到底是客。旃波伽不想耽误时间,心事重重地看了看门外。哎,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在大周,商贾四处流通需要办理过所文书,像陆舒窈这种和官府多次打交道的人,办个过所轻轻松松,旃波伽则不一定。办理过所需要找人作保,旃波伽哪里认识能为她作保的人?
旃波伽不相信陆舒窈会无缘无故帮助她,对待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旃波伽总有一种像猫一样的警惕——她不相信这么一个陌生的女人会莫名其妙帮助她,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是不知道卢隐在何处?我们要是找不到他,岂不是要在长安多盘桓几日?”
“哼,他会出现的。”陆舒窈耸肩一笑,成竹在胸,“哎,我也有很多话,想跟这位卢公说。”提起卢隐,陆舒窈便想起济北王萧君玉,想起齐国公府火焰滔天那一日,整个天际都被烧得殷红,陆舒窈自马车里死死护着萧恪从城中逃出,奔赴城外逃之夭夭——那时候的萧恪哭肿了眼,脆弱不堪,陆舒窈手持兵器护卫在侧,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泪。
谁能想到数年过去,两个人各奔东西,各有所图,同床异梦。割舍不了过去的人,一直都会活在过去,剩下的日子不过是朝着死越走越近,又把过去的岁月活了一遍。陆舒窈重获新生,掌了郁累堂的财务和商道,而后忙碌起来,才发觉人还是得充实活下去,少想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仇恨。
晚上,谢宛准备自谢府回绮霞坊。今天柳江云和她又闹得不愉快,柳洲隐当然是护着谢宛——谢宛毕竟是客人,来这儿做客的,身为东道主怎么能让客人下不来台呢?谁知柳江云对他说:“二郎,你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
真是奇哉怪哉!柳江云作此言,什么意思?柳洲隐当即反驳:“你和骆君侯情意相通,骆君侯出身也并不高,怎么到了我这里,就非得门当户对择贵女?我土木形骸,配不上人家世代高门,只想选个自己喜欢又喜欢我的,也没妨碍到你什么吧!”在场的父亲和姐夫听了这话纷纷吓了一跳,不过随着柳江云振衣而去也只能各自散了。
到头来还是柳念之跟谢宛家里人赔礼道歉,谢扶疏的性子遇上这事儿,那可真是烈火着油,比过年的炮竹还爆。最后好说歹说,张茂瑜把谢扶疏拖了出来,这才没闹大。张茂瑜一边拖着谢扶疏,一边说道:“还以为你这老奴对家里人不上心,谁知道竟是这暴脾气,看不得女儿受半点苦,这时候倒有点父亲的样子。不过你也别丢人了,快跟我回去。”
父母走远后,谢宛把芙蓉剑背好。她怎么想也想不通,柳江云为什么会跟自己不对付?明明柳念之对自己极为肯定……其实也有可能是客套,柳令公怎么可能看上一个落拓风尘的草莽?她怎么可能配得上天之骄子柳洲隐呢。
“阿宛,你别……别放在心上。”柳洲隐极为小心谨慎,试探着问谢宛的口风。谢宛却耸了耸肩,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习惯了,商道上鄙夷我的人不少,他们说的话比这个难听多了,要是听不得,就根本不会离了闺阁出来闯荡。话说回来,我父亲说的话比你长姐的难听,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对。”
“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柳洲隐嘴笨,不知道怎么说,谢宛却不想再听这越描越黑的解释,“打住,不要解释,你越强调,我就越觉得你在乎这些。说真的,没什么好撒谎的,我确实是喜欢你,在陌上初见那一面就喜欢。那时候可能是因为长得好看,你在同辈郎君子弟里,样貌数一数二。我小时候又喜欢漂亮物件儿,暗暗发誓自己以后的郎君一定要是人中龙凤,最好相貌超绝,正好看见你,一激动就追着你的小马跑了一路。”
“那你现在还喜欢吗?”柳洲隐心跳得很快,姿态极低,相逢即是缘,兜兜转转还是她。
“你不好好听我的话,我说,我确实是喜欢你呀。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喜欢漂亮物件儿了,前些年一直拿零花买花裙子和发钗,现在看腻歪了,才知道不是所有的漂亮都能让我守一而终。”对未来,谢宛比柳洲隐坚定得多,“啊呀,你知道我的心思就好了,你上次不是说了嘛,最近发生的事儿太多,你有点自顾不暇,现在我告诉你,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阿宛……”柳洲隐哆嗦着不敢相信,脸颊红透,却还是硬着头皮问她,“我能抱抱你吗?”
谢宛见他这么紧张局促,噗嗤一笑,“我从萧恪老巢回来不就是你负责的?你不是抱过了嘛。”说罢,她踮起脚尖,双臂环住了柳洲隐的脖颈,贴在他耳边,不急不慢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不好受,柳家和东宫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但我放走了始作俑者萧恪,对不起,我会帮你找到他,把事情问清楚,就当是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了。”
“阿宛,”柳洲隐轻轻揽住谢宛的腰际,他得到了片刻安宁,这种突破大防的接触对他而言是一种安慰和放松,“不是你的错,我也根本不会怪你,萧恪要走,我们没人拦得住,他在暗,我们在明。”忽然,他想起路贵妃临终的那句话,“我之后会和你一起回去,我想去看看你这些年来生活的地方,也想去认识认识你接触的那些人。”
“好……好啊。”
柳渐安这时正拿着枯荣法师给自己的玉簪,准备送给谢宛以示谢意。枯荣法师得道,这玉料又是上好的和田玉,最有灵性。柳渐安方才在屋子里好一顿找,现在才找到。刚跑到门口,就看见了这一幕。
柳渐安自尊心受挫,忙把玉簪藏进袖子里,背过身去,嘲弄着自己。奢望什么?谢宛怎么可能对自己有别的心思?他们两个人才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但是为何长这么大,柳洲隐总是理所应当抢走自己所有关注,仿佛站在人堆里,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先看见他?就连父亲也在好好培养他。真的是因为自己年纪太小的缘故吗?
谢宛走后,柳洲隐又站了许久,眺望远处,看到卢隐走来,忙着前去迎接,“卢前辈,您怎么亲自来了?”柳洲隐眼含关切,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为卢隐披上。
卢隐不慌不忙,依旧一股文人作风,藏在破烂衣衫之下,“小儿郎,我马上要离开长安去别处云游,走之前我只有一句话要嘱咐你——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帮我做了吧。”这种煞有介事的嘱托,引得柳洲隐聚精会神。卢隐这样的谋士,此生所作所为是多少文人的梦想呢?毕生所学能得以施展,虽然没有善始善终,但是“鲜克有终”啊……
“前辈说的是什么事?”柳洲隐眼神诚恳,卢隐环视四周,重重楼阁,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我卢隐狂傲一世,把许多事想得太简单,所以一步错、步步错。我只希望,你能像我志向那般,得遇明主,建功立业;君臣不疑,百世流芳。”
柳洲隐依旧想挽留,“‘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现下大周万象更新,正是用人之际,前辈若是有意,我必为前辈引荐。”
“不了。”卢隐摆摆手,“属于我的乱世,早已结束。我就不倚老卖老欺负你们这些小辈了。”说罢,卢隐转过身去,解下柳洲隐的披风还回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拿。晚风中,卢隐摇摇晃晃,消失在人迹冷清的街角。
入晡,卢君陶从柳宅回来,打听清楚了徐丹枫的下落,心有所思郁结于怀,一路打马回来。他是居士,却不在意路上行游的佛像,更不在乎坠落的五彩花瓣。拦不住的人何其多,当年不就没拦住魏庭燎么?人为其志而死,死得其所,卢君陶顶多念个往生咒,希望徐丹枫早登极乐……只是,徐丹枫临走前,说这个名字不是真名,那徐丹枫真名是什么?难道这一切真就随风湮灭无人在意了?
人死如灯灭,如叶落,就那一瞬间。卢君陶拴好马,出了马厩自小门准备入宅,却在门口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但是他不敢认,只是站在门口微微弓身叉手行了个礼,“敢问老丈是?您认得我?”
卢隐摇了摇头,解下酒葫芦醉醺醺喝了口酒,“不,不认得。”也许这时候说不认得最好。初夏晚风中,霞光漫天,卢隐朝着西边走了,摇摇晃晃,唱着那一首无人再提起、早已过时的歌谣——
“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搏。放故歌,心所作。同阴气,诗悉索。使禹良工,观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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