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溜土豆丝
-----正文-----
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随着月亮的升起,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叫卖从此起彼伏,到零星几声,再到完全不见,各个铺面灯火依次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星星渐次地灭了。
然而,我的一天却由此时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我说我有一把曾引得武林大乱的绝世名剑,你信么?
我说这把剑是一个客人因一顿饭送我,你又信么?
我说这把剑在我手里只是削土豆来用,你还信么?
在未发生之前,这些都难以想象。
正如我难以想象,如今天下承平,龙胆京日日车水马龙,可改朝换代,也不过二三十年的事。正如我难以想象,我会在京城开一个小馆,悠闲度日。
要不怎么说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第四话 醋溜土豆丝
天气有点阴,一股倒春寒来袭,行人往往咳嗽哈楸,闭门在家,小馆里今夜只有一位客人。
不过即使天气晴好,这位客人一来,店里往往也不剩什么人了。
红蝎坐在那里,吃他的杏仁豆腐。老板在柜台里头,认真地削着土豆。
削土豆的刀似乎钝了,从老板的姿势里,看得出有些吃力。
红蝎看看两旁,他没点的话,老板削土豆给谁吃。
可他不是一个过分好奇的人,并没有开口去问。
老板削到一半,去剜一块生芽的地方时,一不小心,刀啪地一声断了。
唉,早该磨一下的,老板耸了下肩,返回屋里,找了把替换的来。
当她专心工作,却发现红蝎站起身,影子投下来,灯光从身后照着他的红发,映出鲜亮的光泽。
“老板,若我没看错,你也太夸张了点吧?”
“有吗?”
“鱼藏剑,在铸好那一年,就引发了吴越的征战。”
“可如今,它也不过在妇人手里削土豆而已。”
红蝎被这回答噎得一梗,悻悻道:“明珠投暗。”
“开玩笑的啦,”老板站起来,走出他的影子,“你知道古时候铸造技术不比今日,所以那时可能比较难得,现在应该还好。”
“老板这么说,是防我动抢劫的心么?”
老板大笑起来:“果然财不可露白。”
“不过大概我也抢不走,这种半个武林都想要的东西,会在你手里,总有在你手里的原因,”红蝎抱起臂,嘴角难得地微微扯高。
“你以为,我是横扫半个武林抢来的?”老板微笑。
“难道不是?”
“不是,这是一位吃饭的客人送我的。”
红蝎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神情。
“或者也不能说送吧,”老板补充道,“你知道,四年前我才来这里开店,之前,我在南诏。”
“好地方。”红蝎道。
“大家都这么说,那里四季如春,花开不败,气候也温润,”老板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唯独对某些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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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
似乎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小馆的门被推开。
“欢迎光临,”年轻六岁的老板闻声欠身,深深一躬。
待她抬头,略略有些吃惊。进来三个人,两侧二人穿金戴银,但细看便发现他们对中间那人俯首帖耳,想必是随从之类。而为首是个老者,年纪不会轻,但看起来异常硬朗,全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去,光可鉴人,挺直的身板颇有些行伍气,穿一件孔雀金线的大氅,腰间玉带饰扣是近拳大小的一块浓绿翡翠,一看便知非富即贵,不同凡人。
他们应该是受人介绍而来,不用老板解释店里的规矩,便一口气点道:“烧酒鸡、红烧肉、水煮鱼、糖醋里脊、香辣兔头、梅菜扣肉、九转大肠……”
“等等,等等,”老板赔笑道,“只有您三位吗,怕是吃不了这许多。”
“叫你上就上,怕不给你钱怎的?”一个随从不耐道。
“我家老爷要的就是个排场,”另一个补充。
进门都是客,老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是站在那里,一时间没有动。
“怎么?是有哪样做不来吗?”一个随从问。
“也不是,只是我想,这些大荤吃多了也腻人,不要个素菜么?”
“土豆吧,”中间老者第一次开口,中气十足,听着像是练家子,内功不浅。
“给您醋溜,解解腻?”
“行。”
于是老板开始工作,东边煮水,西边支锅,大火爆炒,小火慢熬,忙而有序,总算是把这一桌子菜上齐了。
不出所料地,这么多菜客人肯定吃不完,或者说,他就根本没想吃完,每一道上来都是动几筷子,挑最精美的地方尝尝。
等用完餐,那气派老者连赞了几个“好”字,道:“你这虽然门面小,家常菜味道还真不错,不枉此行,不枉此行啊!”
“承蒙夸奖,您喜欢就好了,”老板低头一礼,又道,“看您的口味,也是中原人吧?”
没想到,此话一出,老者的脸上突然蒙上一层灰色,没有回答,片刻,吩咐买单。
“友忠,买单啊,”一个随从催促另一个随从道。
“什么?老爷的钱夹不是一直你拿着吗?”另一个诧异。
“哪里,今早管家明明吩咐给你的。”
“好了!”两人争执中,中间老者突然一拍桌子,声如洪钟,“吃饭不带钱!我这张老脸都给你们丢光了!回去一人二十大板,家法伺候!”
两人都退下,诺诺唯唯。
老人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刀,递给老板,道:“这把刀我平时最爱,先押在你这儿,改天我让这两个不肖东西把银子给你送来,把它换回去,你看可好?”
老板本来有些疑惑,觉得这么排场的老头不会是个骗吃骗喝的吧,但把刀从刀鞘抽出来的一瞬,整个人都打了一个冷战。
那短刀的光芒是如此的锐利,在它出鞘的一刻,整个房间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度。可它的纹理又是如此的美丽,让人的眼睛无法离开,你简直无法分辨它是凶器,还是艺术品。就算再不懂行的人,也知道它是一把无价的宝剑。
“我不能收,”老板惊道,“不过几只鸡鸭的钱,我怎么敢收这个。”
“不妨事,”老头儿大手一挥,“我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明儿一早我就让人把饭钱送来,就当没这事儿了。”
“那您明天让他们送来就完了,不用押东西了。”
“怎么,你看不起我是不是?”老头突然沉了脸,厉声道。
见他生气,老板也不敢再推辞,有些惶恐地把短剑收下,装在一个锦盒里,里外三层地包好,道:“我一点都不动,明天您来取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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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六年后的小馆里,即使是红蝎这样一向不过分好奇的人,也忍不住问。
“后来他就取回去啦,”老板回答。
红蝎没说话,但单边挑起的眉头已经充分表达他的疑问。
“真的,没什么大阴谋,他拿回去了,”老板耐心解释,“不是第二天的一早,拖了半天之类的,当时我记得我还蛮担心,但好在后来,他们真的来用饭钱把刀换回去了。”
红蝎换了另一边眉头动,而他想问的问题也被老板主动接过去了。
“你是想问那为何现在刀还在我手里?”老板笑道,“很简单,因为他又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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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派老人又一次出现在店里,是六个月后了。他还是穿着雀金大氅,据说那质料苏州最好的织工一天也只能织成七寸。他也还是照例点了一堆鸡鸭鱼肉。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身边的随从这次是一个人。
这一次,他们比前一次吃多了不少,那位随从,连鸡脖子都啃得磬净了。
“好味道!”老头吃完,照例大加赞赏,“这一点锅边醋点的,真是鲜香解腻!”
然后,不知是不是也算照例,他的随从又没有带钱。
“混帐东西!怎么不把脑袋也忘在家里!还是成心让人看老夫的笑话?!”
随从低着头,不敢答言。
“不妨事,不妨事,都是熟客了,”老板忙出来打圆场,“改天来了再给吧。”
“那怎么行,传出去让人说老夫吃饭不给钱,老夫脸往哪放?这样,还比照上回,我把它押给您,”老头从腰间掏出短刀,拍在桌子上。
老板沉默了一秒,然后道:“也行,大家一回生二回熟了。”
“但是,”她又继续说下去,“拿如此贵重的东西压一顿饭的钱,您这么看得起我,我也得尽量对您公平。”说着,她从身上掏出银票,“这是我身上现有所有的钱,大概一千一百多两,您先拿着,您的刀我会全力保管好。”
对面,老人也沉默了几秒,最后,点了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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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像个骗子的故事,”红蝎感叹道。
“谁?”
“两边。”
老板笑起来:“可我想,你猜到他是谁了吧?”
“顾义从。”
前朝的时候,天下没人不知道顾家。顾家是江湖上的大家族,人丁兴旺,武功高强,家传的流星夺命刀法独步武林。可若单是武功好,也不过是草莽之辈,更重要的,顾家家祖基因出色,又善于经营,三代女儿皆入宫为妃,盛宠不衰。有权自然有势,有势自然有钱。所幸在顾家有权有钱之后,也还有着侠义本色,利用这财富常常做些修桥铺路,赈灾扶贫的善举,从而在江湖上更负盛名。整个家族就如同一炉红火,熊熊燃烧,势不可挡。而顾义从,就是顾家的大少爷。
“如果说是顾义从,有鱼藏剑,就一点也不意外了吧?”老板笑道,“轮辈分,前朝的末代皇帝还得叫他一声表舅。”
“是,”红蝎应道,“不过你说了,前朝。”
既然说是前朝,那就真是前朝的事了。前朝这两个字,对顾家是恶毒的针,凶狠的刀。
贵为皇亲国戚,在争斗中一定是站在老皇朝一边的,那么当王朝倾覆,他们的狼狈可想而知。
“顾义从就是那时候跑到南诏的,跟一棒子遗老遗少,”老板说。
“看样子,他在那边过得还不错,”红蝎揶揄一句,“连鱼藏剑都带过去了。”
“他从中原带去的有金银,家族名声很好,他本人也讲义气,开始的一段,是应该还不错,”老板回答。
当话说了前半句,后半句的意思往往也就不言自明。红蝎坐着,手伸开,放松地撑着桌子,半晌,问,“你还没说,这第二次,他来取刀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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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次付给银票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顾义从还是没有来取刀。
不过老板一点也不急,因为她了解那刀的价值,更因为了解到他的情况。
他是顾家出身,自幼锦衣玉食,凡事讲究面子排场,出门能用八抬大轿,绝不用四个人。更兼少爷式的天真与江湖气的任侠混杂一起,出手极是豪阔,不管对方是真有急难相求还是只是花言巧语,他都往往一掷千金。
这样的生活方式若在前朝他的家族中,还撑得住。可此时说难听点,一群遗老遗少自己都是丧家之犬,跑到边界小国苟延残喘。这样的过法自然难逃四个字:坐吃山空。
终于他开始举债,仗着过去的人缘,初时还能所入不少,但很快的,人们开始躲避他了。
可是他还是没办法放下他的排场气派、奢华生活,有时拆东墙补西墙地借,有时把一些带来的珠宝转卖给朋友——可又要面子,开不起来价,他一些“朋友”也吃定他这一点,总是白菜价诓了贵重的宝物去。
他的身边人看不过,说这样还不如去当,当铺都比那些朋友给的多些。
结果顾义从大怒,说我就是饿死也不进当铺。我这么个有头有脸的人,一旦进了当铺,谁不知道,连小崽子都要指着我脊梁骨偷偷地笑。
真心为他想的人摇摇头,默默走开。
在老板等了两个月之后,终于有一天,他来取刀了,还是穿得那么气派。
老板把锦盒从里三层外三层的橱柜里取出,恭敬地递给他。
“咳……最近有些事忙,拖了你这么久,要不要付些利息?”顾家的大少爷把银票递还老板时,有些局促地说了一句。
“不必了,多介绍几个人来吃饭就好,”老板抬头,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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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还有几次金钱往来,”六年后的小馆,灯火摇曳,老板道。
“这算把饭馆当当铺用了?”
“也不能这么说,是我知道他的窘境,主动借给他的,”老板低头切着土豆丝,说下去,“后来我推测,当然,只是推测,或者他第一次来,是真的忘带钱,可第二次,实则已经到债台高筑,三餐不继的境地。跑到我这儿来吃一顿饱饭,因为有前例,我也会相信他质押物品——毕竟,‘忘带钱’,比‘没有钱’好听多了。”
“但他也真敢,拿‘鱼藏’当一顿饭的质押,”红蝎摇头道。
“这个我也想过,我猜,首先他本来就是容易信任别人的人;第二,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个饭馆小老板,这种层级上的云泥之别,是他相信自己能轻松掌握住,我不敢玩什么花招的;第三,虽然我素昧平生,但那些与他称兄道弟的‘朋友’,难道有比我好吗?”
“但,截止你刚说的,‘鱼藏’还不在你手上。”
“是的,”老板叹口气,“四年前,我见过他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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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义从推开小馆的门,不到两年的时间,他苍老了很多,这次身边,已经没了一个人。但就他本人来说,还是维持着他的气派,披着雀金裘,站的笔挺,袖口和领子都一尘不染。
老板看见他,从柜台里直起身子:“不巧,今天您来的晚,那些鱼啊肉啊都卖完了。”
“酒有吧?”老者问,语声很低沉。
“自家刚好酿了些,是麦芽酒。”
“好啊,那土豆总有吧?”
土豆是饭馆的常备菜,因为它耐放,不像鱼肉那么容易腐坏。
“有。”老板答道。
“那就那个吧,什么……醋溜……以前吃过那个。”
“好,”老板应着,就去准备。
房间里安静着,只有细碎而快速的切菜笃笃声。
“老板菜做的都不错,但这一道尤其好,”许久,老者突然开口,“这边炒土豆丝都很硬。”
“是呢,当地人喜欢脆口的,”老板回答,“其实也不难,醋下得早,就偏脆些,最后下,就有软糯的味道。我看您像中原来的,就用了中原的做法。”
“中原……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
“怎么会呢,”老板应着,“您老身体这么硬实,再过几年,风声松了,回去看看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这一安慰性的话语,顾义从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他突然激动起来,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硬实!你知道吗?我现在最恨自己这么硬实!老不死,老不死啊!”
老板被吓了一跳,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老不死,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地走,眼睁睁看着自个混得一天不如一天,眼睁睁地看着呀……”老头子突然哭泣起来,昏黄的老泪纵横,他用手捂住脸上。
老板看着他,张着嘴许久,手下的土豆糊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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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又把‘鱼藏’”留下了,”对着红发的男人,老板的语调波澜不惊,“而这一次,终于没有来取。”
“第二天,”她说下去,“我听说,他悬梁自尽了……”
红蝎眼睛眨了一下,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屋里,老板已经把醋溜土豆丝做好,刀工极细,炒得十分软糯,最后淋一点锅边醋,那种酸酸的香气诱人肚肠。
然后她把这一盘端出去,点上三支香,拜了几拜。微风吹过,那香气播散得很辽远。
“有时我想,命运如波涛,我们每个人只是浪尖的小船,”红蝎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竟罕见发出一句感情色彩浓烈的长叹。
“是啊,”老板把鱼藏收起来,放好,“它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土豆刀吧。”
天边露出鱼肚青,红蝎背着他的醉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老板把窗帘拉下来,忙忙叨叨地关店。
三支香都燃尽了,香灰安静地落在地上。
(第四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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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话,也是有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