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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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随着月亮的升起,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叫卖从此起彼伏,到零星几声,再到完全不见,各个铺面灯火依次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星星渐次地灭了。
然而,我的一天却由此时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河豚,并不是我常做的一道菜。它洁白如乳、丰腴鲜美、入口即化、美妙绝伦。
可是,它有剧毒。
每一年,都会听说几起因为贪吃河豚而毙命的消息,前朝甚至发布过法令禁止人们食用河豚,却也还是挡不住。
人世间,有一种感情也是有剧毒的。
它涂染,焚烧,传续,劲力更胜河豚。
第十一话 河豚
冬日,入夜时分,突然下起急冻的雨来,又有雨水,又有冰粒子,打在身上,叫北风一吹,湿冷钻心,那些冰粒子落地,叫人马一踩,很快结成一层冰壳,更是令人三滑一跌,行路艰难。
长长街道,只有一门灯火,暗红的灯笼上,摇曳着“月下小馆”几个墨字。
这便难怪小馆里今天挤得都是人,即便红蝎和吴仵作这样平素不讨喜的家伙在。大家权衡之后,还是宁可看见他们的脸,也不情愿出去打滑受冻。
这时,门响了,门缝里冷风灌进来,离门近的客人个个缩了下脖子。
看过去,进来的人也让人身上发冷,严实的蓑衣上覆盖薄薄一层雪,斗笠上垂下几条冰溜子,身材高瘦而行动迟缓,佝偻着背,看不见面容。
这人进来,沉默地立在那里,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老板与他招呼,他也不言语。
于是老板想,也许他只是来避雪,那么再问,倒好像让人觉得一定要花钱吃东西才能留在这里。
可就在她准备放弃时,那人突然开了口,声音低沉:“河豚。”
老板一怔,刚想说,馆子里备的都是家常菜,并无这种生鲜。那人却手一抖,从蓑衣里掏出一包油纸,打开来,是一只肥嫩河豚。
旁边众人也忍不住惊诧,这寒冬腊月,他却去哪里搞一只河豚来。
“这……”老板沉吟道,“河豚鲜美,但内脏有剧毒,若去不干净会出人命,即便你拿了原料来,我也不敢贸然给你做啊。”
“不妨事,你尽管做。”
老板推辞几次,那人却一再坚持,旁边的人也开始打边鼓,有的说相信老板的手艺,有的说做不做在你吃不吃在他。终于,老板还是洗了手,接过那河豚来。
芳草绿边陋鹦鹉,杨花飞处避河豚。她不知怎的想起这句诗来。每一年,都会听说几起因为贪吃河豚而毙命的消息,前朝甚至发布过法令禁止人们食用河豚,可也还是挡不住。
河豚……其实她很熟的……
她想着,手上还是很麻利,把细嫩的鱼肉片成片,上锅去蒸。
这时,却听身后响起一片惊呼,一股尖锐寒意直奔后颈而来。
电光火石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可若此时转身,那锐器恰好对上咽喉。
所有人尖叫,有的女客捂上了眼睛。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一切即将发生之际,半空中响彻一声金铁交鸣。
暗器落在地上,叮叮颠了几下,锋刃处隐隐闪着蓝色光泽。
红蝎站在中间,硕大的醉血刀锋上崩出一块小小缺口,向那发射者冷冷道:“我注意你很久了,你身上有要杀人的气味。”
而吴仵作牵头,众人一拥而上,将那发射者制服,众人七嘴八舌喊道:“有没有王法了!”“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老板这么好的人你都要害!”“仵作你是六扇门的人,还不抓他回去!”
那人被众人撕扯,形容狼狈,蓑衣斗笠都掉了,露出的竟是一张少年面庞,气质阴郁却还依稀看得出底子算得清秀。听众人斥责,他并无愧色,却突然凄厉大笑起来。
这人莫不是疯了,他如此反应,把众人倒都搞蒙了。
“你笑什么?”仵作禁不住问。
“我笑你们是非不分,黑白颠倒!”
“怎么说?”
“一个人若父母为人害死,卧薪尝胆,矢志复仇,可有错?”
仵作沉吟一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于法不容,于情可悯。”
“一个人若与人无冤无仇,甚至还受人之恩,却杀人一家,可是好人?”
“自然不是!几为穷凶极恶之人!”仵作惊道。
“那个人就站在那里!你们口中的‘好人’!”少年尖叫道,“我爹与她无仇,我娘甚至还有恩于她,却全死在她手上!你不是六扇门的吗?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
“虽然你年纪小,也不可随意诬赖他人,你这样说,有何证据?”吴莫念一惊,压着少年手臂,强自道。一旁众人也纷纷嘀咕:“这娃子怕不是疯了?” “还是认错人了?”
一片喧闹中,却听后天传来一个静静的声音:“放开他罢,他说的是真的。”
众人惊转头,只见老板在乌木柜台后,墨蓝深衣,月白围裙,垂手立着。脸上神情与往日有些不同,带着淡淡哀伤。
“你不是说笑吧?” 吴莫念一脸惊愕,“你莫不是看他少不更事,可怜他要见官,出言回护?” 其他众人也个个惶惑不已。
老板淡淡一笑:“我非圣人,也做不到以德报怨到如此地步。我只是知道,有一天,他终会来。”
“认识大伙儿这么久,从来也没提过自个儿的事,对不住大家,”老板吸一口气,一手摒起另一手的袖子,拿一摞红泥茶盅,依次在柜台上摆开,斟满。
大家看着她一双汉白玉似的手操持这些,姜茶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整个店里鸦雀无声,都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连那个行凶未成的少年都安静下来。
“我无年纪,也无姓氏。”老板顿一下,注释道,“当然不是真的没有,是没有见过父母,所以不知道。自记事起,是在垛子街过活的。”
人群里有人低呼出声,垛子街,是之前京城最鱼龙混杂,又低廉堕落的地方。黑道、娼妓、贫民和乞丐都在此处聚集。无法想象气质不俗的老板竟会出身于此。
“我对垛子街还有些许印象,夏天苍蝇乱飞,冬天污水结成绿色的冰块。隔三差五打着暗红色灯笼的都是娼寮,而再上了年纪,连娼寮也进不去的妓女就只有到街上自己揽客,脂粉都涂得老厚,身材又发了福,站在那里像许多面袋子。唯一气派的是街尾的一间赌场,昼夜喧哗不停,可里头也没少出事,两个帮派的喽啰互相看不顺眼,在里面一言不合便砍起来,也是常事,”老板娓娓地说下去,“那时候我们小孩子,也没人管,能在垃圾里找一餐剩饭,这一天便打发了,若几日找不到,饿死了,也就是卷一卷草席,往城外一丢。”
“那时候我们看天,看到乱七八糟的棚子,便以为,天就是只有棚子那么高。这大概是人人晓得垛子街不好,可垛子街长大的孩子少有离得开的原因……因为大伙儿仿佛都觉得,命就是这样定了。女孩子长到十余岁,无师自通地成了娼妓,男孩子长到十余岁,自然而然地去打打杀杀。”
“老板,你……”吴莫念开了个头,却说不下去。人群里有个性感性的,甚至红了眼眶。
老板摇摇手,示意他不必说什么,自己继续道。
“我本来大约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直到有一天我福至心灵,去了那间赌场。我本来的想法很简单,赌场里赢钱的客人心情总是比较好,随手打赏几个铜钱,我又一天不用挨饿了。”
“那天有个大叔一直赢,我就在后头一直帮他端茶递东西,开始他一点赏钱都不给,我都有点灰心了,可也不知为什么,留到了最后。”
“他赌的东西叫赌石,庄家拿出原石并开价,客人可以决定买还是不买,买下来会现场开,也许一文不值,也许价值连城。到最后一块时,庄家拿出一块特别大的,要价三百两银子,问他买还是不买。当时他犹豫了很久,毕竟那么大一块,如果是废石,三百两可就都打水漂了。”
“我当时小孩子心性,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忍不住在后头叫了一声‘买啊!’结果他转头看了看我,一拍桌子,说‘买!’”
“当那块石头剖开的时候,光芒照耀了整个赌场。”
“然后他站起来,拍着我的头说:‘难怪老赌家说,童女是贵人啊!小丫头,我看你跟我一天了,我今天运气真他妈的好!叫我声干爹,跟我走吧!’”
“好赌的人大多迷信得厉害,如果哪天穿了某件衣服、某件坠子,赢了钱,就会一直穿、一直戴。所以大抵出于这样的理由,我稀里糊涂地离开了垛子街。他说我是他的贵人,实际他才是我的贵人,很久以后我辗转打听几个儿时的玩伴,三个是娼妓,两个是喽啰,还有两个,已经过世了。”
“他姓陈,本业是玉石商人,生意算蛮辛苦,要在中原和南诏两边跑。虽然好赌迷信又爱吹牛,但总体上还是不坏的一个人,有一个爱唠叨但贤惠的老婆,还有一双大眼睛的儿女,一家人也算和和美美。”
“他对我不差,吃饱穿暖,甚至还送我上私塾念书。但跟亲生儿女比当然还是比不了的,比如他从来不接我放学,像对自己儿女那样。”
“垛子街长大的孩子是很早熟的,我很难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多么期望着被他像真正父亲那样相待,但头脑中又时时鞭策自己,告诫自己并非亲生。若我只凭那撞大运的一次令他觉得有帮助,以后再也不准,也许不知何时又会被扔回垛子街呢?”
“所幸我发现,赌原石或者淘古玉跟其他赌博不一样,有运气的成分,却也有很大一部分在于知识。比如你熟读山川地理志,就知道哪里容易产玉,熟读史书,便知道各朝代玉器的形制。仗着年幼记性好,一两年里我几乎背下了十几本相关的典籍。这样我去看玉的时候,比那些没读过书的,上来就多了六七分把握了。可是对外行人来说,他不懂里头的门道,只会觉得‘咦!她又中了’。而那些我没中的时候,又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再加上,我养父本来是个爱吹牛的人,一来二去,传出去我的名声神乎其神,仿佛我天生透视,又或者有什么非同凡人的能力一般。”
“日子就这样过着,转眼也经了三四年,童蒙的先生来找我养父,说我读的书已经太多,令他感到有误人子弟的惶恐,因此推荐我到另一个更高等的学堂去。养父听了很高兴,少不得又向四邻夸耀一番。”
“我记得很清楚,去新学堂的那一天下了大雨,当时我眼皮一直跳。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了。”
“然后放学的时候,我立在门口,看同学一个个被接走。心里是很希望也有人来接我的,可是我又知道,大概是不会有,因为从来没有发生过。”
“然而,就在同学们走的差不多的时候,我看见雨中出现一个人影,撑着把很大的伞,路上有积水,有人铺了几块石头垫脚,所以他一手提着裤腿,一手撑着伞,在石头上跳来跳去,一个胖子做这样的动作是很滑稽的,可是当时,我笑着笑着,发现已经泪流满面……”
“在那一刻,我真心地把他当成我爹了,我趴在他厚实的背上,感到自己不再担心会被人抛弃。我还想,这大抵就是我预感的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吧。”
“雨停了,第二天是个顶好的晴天,我们一家子按原定的计划坐上马车上南诏去,之前他一对儿女听说南诏风土迥异于中原,一直嚷嚷要去看看。”
“路途很远,一路上只吃带的干粮跟水,但我们孩子一点也不觉得累或者无聊,路上的大片花田,或者甚至一只蜻蜓,都能让我们盯着看好久。就连我这样心里总是焦虑的人,也私心决定给自己放个小假,这几天不再背书了。”
“养父养母换着驾车了几天,终于进了南诏的边界,这是一条小路,蜿蜒在林子里,路两旁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太阳光从枝叶之间洒下来,在路面上摇晃出许多光斑。”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之时,突然之间天崩地裂——毫无预兆地,七八个大汉从密林里蹿出来,手持雪亮的长刀。我养父要问他们是谁,只吐出半个‘你’字,一刀就抹在脖子上,血像着火那样喷出来,他睁着眼睛,就倒下去了。”
“接下来我的记忆是错乱的,哭喊,尖叫,血腥的味道……他们下手狠且准,等我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几乎散了架,我的养父、养母和哥哥姐姐全都匍匐在路面上,鲜血从他们身下流出来,流成不同方向的溪流。”
老板说到这里,在场的听众几乎都露出惊愕神色,有人捂住嘴巴,有人几乎哽咽,而老板,却还是用一如平常的声调讲下去,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们来,根本不听你解释一句半句,甚至连求饶的时间也不给你,似乎根本冲着不打算留活口来的,当时我也以为我死定了,我跪在那里,发抖,抖了很久,却发现自己还活着。领头的大汉把我架起来,丢上另一辆车,车头有一个猛虎的标记。”
“猛虎,难道是昆彪?”听众里有人问。昆彪,是南诏有名的黑道头子,靠盗墓发家,走私古董,挖玉石矿,开设青楼,豢养私兵,在南诏几乎一手遮天,势力几乎能与当地的政权抗衡。
“不错,是他,”老板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昆彪虽然凶横,你那养父却也不过小小商人,根本谈不上与他有什么冤仇吧?怎么会下这样的毒手?”吴莫念惊道。
老板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却是异常苦涩,许久,道:“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在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之后……”
听众们先是表情疑惑,继而纷纷明白过来,即使红蝎一贯冷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震动神色。
“对,就像你们猜的那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顿了顿,老板说下去,“昆彪的目标是得到我——一个传说中相玉的神器。而杀我养父一家,不过是他做事的一贯风格,做就做绝,斩草除根。”
“知道这个理由后,我痛哭不止,多少次我梦到,在那些大汉出现之时,我发疯似的撕咬他们,直至他们被激怒,用长刀把我也切成碎片,像我的家人一样……”
“可既然是梦,就说明不是真的。现实情况是,刀口放在我脖子上,我整个人无法自制地发抖,最后瘫在地上,他们像拖一只死鸡一样将我拖走,”老板说到这里,苦笑着叹口气,自嘲似的摇摇头,“‘千古艰难唯一死。’”
听众中有人想要安慰老板,可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有听下去。
“就这样,我开始给我的仇人,杀我一家的仇人相玉,”老板继续缓缓地说,“我想不是什么高尚的理由,只是因为我贪生怕死,我想要活下去。”
“有时我也对自己说,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报仇,不知这算不算一个借口,但不管怎么说,我开始了新的生活,仿佛我本来就只是一个物件,被转卖了一手而已。”
“我想昆彪也是这样想的,在他眼中,陈姓商人也不过是个因为我能带来利益,所以捡来我养育我的人,跟他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在物质上,他待我非常优渥,给我住大屋子,买了许多书,还专门派了一个厨娘来照顾我。”
“厨娘是个白白胖胖,嫁鸡随鸡的女人,她的丈夫是昆彪身边得力保镖,诨名叫铁虎,她常在背后絮絮叨叨地念佛,求菩萨原谅他丈夫的杀孽,这听起来有点滑稽,但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而且说实话她对我很不错,说我天可怜见的,变着样儿给我做吃的,我能感到她是真心待我,有时我也跟她学,我现在的厨艺,基础就是那时打下的,”老板说着,转向先前那行凶不成的少年,少年嘴被封住了,但此时仍显得异常激动,发出依依呜呜的闷声,“对,我知道,她就是你的娘亲。”
众人看向少年,又看向老板,心中不自禁地都挂上大大问号,若是如此,为何又会成仇。
老板只波澜不惊地说下去:“锦衣玉食,出车入仆,日子看似安稳下来,可只有我知道,我绝没有忘记那恨。他杀了我一家,杀了会来学堂接我的人,夜深人静,这恨意总像黑色的毒液,在我心中沸腾煎熬。”
“我求神求佛求菩萨,可第二天总看见昆彪还是那样生龙活虎,后来想想也是,神佛都是保人平安,没听说哪家神佛能保佑人复仇。”
“后来的时候,我抱着幻想,昆彪如此无法无天,南诏的衙门会处理他,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当地的父母官,走进昆彪的大宅里,笑呵呵地同他坐着饮茶。”
“我的幻想破灭了,我知道,要想向昆彪复仇,只有靠我自己的双手了。”
“我比过去更加精进,一方面是在读书相玉;另一面是开始练习武功,因为恨透了自己的无力;而还有一面,是跟厨娘学习厨艺。如果说前两项,我都是咬着牙,芒刺在背地做,后面这一项,却像是紧绷生活里难得的休闲。”
“有一天,看似我得到了第一个机会,昆彪听说我跟厨娘学了厨艺,指名要我为他做一次河豚。那是他最爱的食物之一。”
“我心里狂跳,因为我知道,这是世上最鲜美,却也最毒的东西。是否我可以亲手了结我的仇恨?”
“可是我动手处理时,厨娘一直站在我身后。”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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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有点长,分两章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