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人杰地灵,仙雾缭绕,花香弥漫在山野中,香气馥郁,藤萝石桥外,参天古树下,檀香木桌旁,端坐着青丘新任族长涂山淙与他的新婚妻子——碧隐。
“杨不臣行事莫名,他闲云野鹤惯了,最多协助司法天神办些公事,为何会助你夺位?他可有所图?”
涂山淙笑着饮了一口茶,道:“夫人,杨公子为我出力颇多,就算有所图也是理所应当的,你别对他抱有太大敌意,说来……杨公子淡泊得很,不喜金银,不爱美人,若真告诉我想要什么倒好办了,我也不必如此纠结,究竟该报答他什么。”
碧隐浅笑着摇摇头,道:“他是个略有疯魔的人,提防些总没坏处,杨戬可教不出心思纯善的儿子,涂山襄之死,涂山荷华的秘密,以及你那两个流落在外的侄亲,是个什么因果,你我心知肚明。”
涂山淙提醒似的咳了两声,幽怨地看着碧隐,无奈道:“夫人,我今天可是请了杨公子来做客的,这话可不能让他听见,你少说两句……”
没等他把话说完,二人眼前便有青光一闪,一名青年男子赫然出现。
青年如瀑墨发被一支沉香木簪挽起,其余披在背后,有及腰之长,腰间挂青莲玉佩,身长九尺有余,虎背蜂腰九头身,再观其貌,长眉入鬓,似剑刚直,眉下双眼如飞凤横波,微微上挑,眼中时常含有疏离冰冷的笑意,却淡不了他卓尔不凡的俊朗,不如风的潇洒,而像屹立于云顶山头的青松,润泽生辉的白玉,似水般无暇,比皑皑白雪更冷淡,他举止端正,有君子之风,当得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仅是站在此处,便令人感觉天地万物皆被他玩转于鼓掌之中。
青年莞尔,朝涂山淙和碧隐拱手作揖,道:“在下姓杨名熹字不臣,见过涂山族长,见过族长夫人。”
二人起身回礼,碧隐虽然面不改色,但心里却忐忑不安,甚至有些发毛,她虽然是第一次见杨熹,但与他暗中交锋多次,将他的性情摸了个三四分,知道他睚眦必报,手段高明,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几成。
这个涂山淙,有话不知道早说!幸亏没提到刘沉香……
杨熹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过似的,在涂山淙的客套话中安然入座。
“族长,想必追捕涂山四公子的通缉令已经广布三界,既如此,杨熹功成身退,在这里恭祝族长早日捉拿嫌犯,以保青丘太平。”
涂山淙和碧隐对视一眼,笑问:“杨公子莫非是与我四弟有仇不成?似乎我们每次见面,您都会提到他。”
杨熹笑得温润,从容道:“族长说笑了,四公子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现下在三界逃窜,杨熹只是担心此事从青丘族中之事变成外界之事,届时四公子是落到您的手上,还是落到司法天神的手上,可想而知……”
他微眯含笑的双眼轻轻瞥向碧隐,碧隐被他的眼神惊得心头猛跳,自知他突然提到杨戬,是在警告她,若敢随意置喙杨戬,那他定是要讨回来的。
涂山淙明白他意有所指,“这一点杨公子放心。”
杨熹笑了两声,道:“杨熹何来的心放?该是族长早日高枕无忧才对。”
三人攀谈了一阵,杨熹就告辞了,离开此地,他闭了闭酸痛的眼睛,再度睁开时眉间已然拧起愁色,想着离家已有三月,不知爹爹可有好转,是否仍旧躺在那方寸之地,还有父亲……每每看到他憔悴的脸,他都心中不忍,身为他们的儿子,却没半点用处,当真是不孝。
杨熹仰头望了眼清寒皎洁的月亮,不住地叹气,握紧的拳头又松开。
爹爹……
“你在哪里看到的杨不臣?是我想的那个杨不臣吗?司法天神和他亲外甥的儿子?”
“对对对,就是杨戬和刘沉香的儿子,我远远地看过一眼,嚯!长得跟杨戬有七八分像,要不是三界中传杨戬这六百年痛失爱妻足不出户,我还要以为他来青丘了!”
“还真是啊……原来外面传的都是真的,天庭怎么就不追究啊?两个男人,还是亲舅甥,太有违伦常了,刘沉香那时候好歹也是神界统管几十万天兵天将的元帅,怎么会做出生孩子这种荒唐又恶心的事啊?”
“呵呵呵呵呵……有因就有果,所以死了呢,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勾引的杨戬,竟然把堂堂司法天神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乌纱帽都被当成摆设了,你说这刘沉香就这么好?是因为长得好?你见过刘沉香吗?”
“刘沉香自然好,二位姑娘没见过的话,可要在下引路?”杨熹笑眯眯地出现在两个嚼舌根的侍女面前,轻飘飘说出这句话,把二人吓了个半死。
侍女认出了杨熹,惊觉腿软,止不住地打哆嗦。
杨熹笑容不褪,朝二人步步紧逼,全然不顾她们惊恐的眼神,意念一动,手腕上的银镯变成一只七尺长的狼牙棒,上面扎满了世上最坚硬的材料做成的尖头,随着疾风一扫,砸进二人脑袋里,法力加持之下,二人的头颅碎裂成块,两具无头女尸就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现场血肉模糊,腥气扑鼻。
杨熹青色外袍纤尘不染,狼牙棒变回手镯套回了他的手腕。
突如其来的一幕惊扰了周围的人,自然包括跟上来的涂山淙夫妇。
碧隐知道杨熹为何动怒,脸色有些发白。
杨熹朝涂山淙行了一礼,淡笑道:“杨熹替族长教训了两个口无遮拦的侍女,还望族长不要见怪。”
涂山淙面不改色,笑说:“我感谢杨公子还来不及,何谈怪罪?”说着,就挥挥手让下人把尸体处理了。
“唉……真是可惜,三寸舌为诛命剑,一张口是葬身坑啊!若是人人都能像族长一样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也不会遭这份罪了。”杨熹勾唇浅笑:“告辞。”
涂山淙望着杨熹的背影,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他知道的,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盟友,即使二人经历了许多生死,即使杨熹曾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们也算不上朋友,他敢保证,倘若他对刘沉香心怀不满,杨熹定会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
这个人,有杨戬的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也有杨戬的风度与礼数,偏偏没有杨戬的悲悯之心,兴许是……从小缺少刘沉香的陪伴?听闻刘沉香还在世时,曾对他无比宠爱,他这一身法术与武艺,大多是刘沉香所授。
而刘沉香这个人,恰好无比柔和。
而此时的沉香,被他原本应该坐在华山水牢中的母亲抱在怀里,她痛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亲爹揽着他亲娘,也是眼眶酸痛,缄默不言,再看周围,小玉和四姨母果真如杨戬所说,安安稳稳地站在他面前,还有与他割袍断义的敖春,被王母罚去面壁的哪吒,才从峨眉山赶来的唠叨,以及……一位手拿蒲扇,长胡乱发的中年男人提着他胳膊左拉右拽,嘴里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难道杨戬真的没有骗他吗?
杨戬悄悄地握住沉香的手,有些委屈地喊他:“香儿……”
沉香下意识把手抽出来,道:“你先别碰我!也……也别这么叫我。”都是大男人,干嘛把他叫成小姑娘啊,别扭死了!
杨戬手中一空,心里落寞,怕吓着他,便不再冲动。
众人看沉香的态度,颇为疑惑,刘彦昌一边安慰妻子,一边问:“沉香,你怎么了?”
杨戬说了来龙去脉,急得孙悟空抓耳挠腮。
“那这该如何是好?”
玉鼎真人摇着蒲扇道:“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能醒过来就比什么都强。”
众人同意,况且杨戬也并不希望沉香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
三圣母止住眼泪,还是有些哽咽,她捧起沉香的脸蛋,终于笑开了,良久,她看了看旁边神色黯然的二哥,对沉香说:“沉香,你舅舅说的都是真的,他激励你成长,就是为了让新天条出世,好救娘亲出来,他从未害过任何人,这些小玉和你四姨母早就同你说过了,只是你忘了,舅舅很爱你的。”
沉香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到,生硬的态度也松动不少,他转身看向杨戬,低着头道:“舅舅……”
杨戬心都化成了一滩水,张开手臂拥住沉香,宽阔的肩膀给了沉香强烈的安全感,可也让他有些害羞,毕竟在他的印象中,他还没有和舅舅拥抱过。
抱了一会儿,沉香看他好像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愈抱愈紧,好像怕他会逃跑似的,脸都烫得能煎肉了。
敖红眼泪还挂在眼角呢,又笑开了:“是啊,而且你和你舅舅,还是夫妻啊,他当然爱你。”
“什么?!”沉香怔住,反应过来后惊呼出声,他一把推开杨戬,以为自己听错了,拉着敖红问道:“四姨母,您说我跟舅舅是什么关系?!”
“夫妻啊,孩子都有了,已经六百多岁了。”
沉香讷讷地松开手,震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游走,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他感觉眼前所有人都像吃人的恶鬼,稍不留神就会把他拆吞入腹,委屈如浪般涌上心头,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杨戬,眼中有泪花闪烁:“杨戬!这又是你设下的什么幻境?!还是王母的虚迷幻境?你要杀我的话直接给个痛快不行吗?为什么总是欺骗我?你仗着我期盼一家团圆,你仗着我……放不下你,我就这么点儿欲念了,你还要利用,居然还弄出个夫妻之称,这样羞辱我,你太过分了!大骗子!我恨死你了!”
沉香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眼睛红彤彤的,嘴唇也抖得不行,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怜得要命,看得杨戬心碎了一地,他赶紧把人捞过来,连拍带哄。
“你放开我!呜呜呜……放开!”沉香气得想咬死他,他都相信他了,他却还在骗他!
“沉香,我真的没有骗你,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杨戬心里难受,他知道沉香这个时候讨厌他,怎么可能接受两人相爱,可是这种落差感,让他实在痛苦。
哪吒嘴角微微上扬,转脸看着孙悟空,小声道:“他俩平时吵架,是不是就这样?”以前怎么没发现,沉香也太能撒泼了吧?
孙悟空想起几百年前沉香在圣佛洞前哭得昏天黑地的那次,默默地点了点头。
玉鼎真人拿蒲扇敲了敲沉香的脑袋,道:“你小子,傻了不成?幻境和现实世界之间是有屏障的,你大可用意念感知感知,看看有没有这道屏障啊。”
怪不得他之前觉得沉香有心眼,但不多,这傻乎乎的劲儿,别说,还真挺可爱,也难怪他这大徒弟当宝贝哄着。
沉香小声抽噎着,闻言从杨戬密不透风的怀抱里抬起头,真就意念闪动,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割裂现实与幻境的屏障,现在依旧是神州大地,早已不是赵氏宋朝,而是明朝天启三年。
沉香懵了,居然真的不是幻境。
那他……真的跟舅舅……
这……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是亲舅甥啊!
虽然舅舅对我很好,而且也很英俊、很高、很强壮,很……慢着!刘沉香你在想什么啊!
等会儿,那照这么说,我失忆前也是喜欢舅舅的?还有了个孩子?
什么东西?!孩子?!!!
杨戬看沉香的表情千变万化,以为他知道二人的关系后受到了打击,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沉香问:“那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这下轮到杨戬的脸色千变万化了,他盯着沉香看了半晌,犹豫道:“沉香,你真要我说吗?”
周围的人纷纷竖起耳朵,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沉香点头,心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然后他就后悔了。
“七百三十二年前的年关,我们在你娘亲的华阴老宅里过年,你喝醉了,我抱你回房休息,你搂着我不松手,说你喜欢我,问我喜不喜欢你。”
杨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完,听得沉香羞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嚯!年纪小就是猛啊!
杨戬摩挲着沉香的手,补充道:“不过是我先对你动了心思,而且在这之前你都知道了,所以才这样干脆地互相表明了心意。”
沉香有些不自然地靠在杨戬怀里,都忘了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密,他静默了许久,才问:“那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新天条里有说神仙领养的孩子可以修炼得道吗?”
三圣母摸摸沉香的脑袋,笑容慈祥道:“琼儿不是领养的,是你们亲生的。”
“什么?亲生的?谁生的?”沉香又震惊了。
刘彦昌叹了口气,道:“自然是你生的。”
“我生的?!”沉香茫然地看着杨戬,“舅舅,我……我怎么生孩子啊?”
杨戬温柔地抚过他耳际,轻声道:“你吃了药王给的灵株,便能够怀孕产子,才有了我们的琼儿。”
那岂不是跟女儿国子母河的河水一个效果?那也不对啊,沉香:“既然是吃了灵株就有孕的话,那这孩子跟舅舅您……哪里来的血缘关系呢?”
“灵株不是吃了就会怀孕的,而是会有怀孕的体质。”杨戬用食指蹭了蹭沉香的脸蛋,继续道:“男女之间如何生孩子,我们之间就是如何生的。”
“什么?!”沉香差点儿跳上房梁,他精通药理,怎能不知道男女之事?那他跟舅舅岂不是做过……做过那种事了?!他……他怎么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
沉香的脸红得能滴血,耳尖都滚热一片,他感觉他这辈子的情绪今天就用完了,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在他的记忆里,昨天他还在和舅舅针尖对麦芒,今天就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了,由亲人变成了眷侣,竟然还有了个孩子……
可是,他只是震惊,却不抗拒,心中似乎还流淌着阵阵柔情,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我……为什么会死?我死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年岁几何?我们的孩子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都不忍心说,唯独杨戬,他揉着沉香的肩膀,柔声道:“我们的琼儿出门办事了,一时还回不来,我这两天就叫他回来。至于那些事情,你才苏醒不宜过度劳累,先好好休息,舅舅明天再跟你说,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绝不隐瞒。”
三圣母为难地皱起眉,不禁道:“二哥……”
刘彦昌拦住了她,朝她摇了摇头,三圣母在心里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
沉香默了半晌,还是点头了。
“沉香,那你……”杨戬话才出口就又停住,只见他两眼一闭,竟就这样晕了过去。
“舅舅!”
“二哥!”
玉鼎真人喊道:“完了完了!徒弟放了那么多血,还没来得及补上亏空,定是虚弱过度才晕倒的!”
沉香赶紧接住杨戬,扶着他的头让他平躺在床上,手指已经按上他的脉搏,果然,心血虚,怪不得面色惨白,唇淡无色,为何要放血,是与他有关吗?
血量亏损的话喝养血汤,多补补就会好转,但这是凡人治心血虚的办法啊,对神仙来说不管用吧?
“这位爷爷,请问有什么办法补好舅舅身体的亏损?”沉香问。
玉鼎真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什么爷爷!我是你师公!想我玉鼎真人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你居然喊我爷爷?!”
沉香现在可顾不得什么爷爷奶奶师公师母的了,“实在抱歉!师公,您有没有什么办法?”
玉鼎真人哼了一声,道:“戬儿是肉身成圣,而且体质也比一般神仙强出百倍不止,所以说,只需要给他注入一点法力,让他不要过度劳累,多多休息就是了,不出一月就能休养好。”奇怪了,聚魂鼎不是几百年前就将沉香的魂魄修复了吗,乖徒弟怎么现在还能因为亏血而晕倒?
沉香按照玉鼎真人所说的做之后,杨戬的气色确实好了些,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弛,但还没有舒平,他的手一直死死地攥着沉香的衣角,睡梦中呢喃着沉香的名字。
“沉香……不要离开我……爹……娘……我造了孽……报应……不该让沉香还……沉香……”
沉香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有挣脱,而是紧握住杨戬捏得指尖泛白的手,心中升起难以言说的酸楚。
舅舅……
孙悟空说到:“杨小圣他的精神出了点问题,沉香,他原本以为你永远也醒不来了。”
三圣母闭上眼,两行清泪自眼眶中滑落,“二哥……”
沉香不由得将手收紧,他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在被一寸寸剥离,蚂蚁啃噬着他的心脏,似乎有一把锤子要把他整个人凿穿,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杨戬憔悴的脸,良久过后,声音轻缓道:“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日暮西山,光华皆散,月上柳梢,屋中只剩下沉香和杨戬两个人,玉鼎真人他们的一番话像魔音一样在沉香耳边盘旋萦绕,久散不去。
他们说,杨戬与你举案齐眉,恩爱非常,你们早年拜堂成亲,养儿育女,羡煞旁人。
他们说,你入了女娲玉帝的局,却是心甘情愿为三界而死,杨戬想随你而去,却肩有重担,不得不挑,你就是抓住他这一点,才安心赴死。
他们说,杨戬以血饲你魂魄,你是他的心头血,心尖肉。
他们说,杨戬思念成疾,近乎痴狂,经常好几年闭门不出。
他们说……他们说了好多,每句话都像利刃,往沉香血淋淋的心上划了一把。
沉香伏在杨戬微微起伏的胸膛上,一滴泪从鼻梁滑落。
“舅舅,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