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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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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怀和体贴能让人原谅他所有的恶劣,勾兑出的工业微笑也能醉倒人心。

或许是为了照顾舟溪,周元青也剪了头发,同样剃得极短,剩青黑的一层发茬。

平日里他忙于工作,穿得简单,发型更简单,大部分时候是好打理的分头或者逗号头,看起来温文尔雅。现在的寸头和他本身气质并不匹配,但他还是剃了。

剃了,又买了两顶帽子,一高一低地盖在舟溪和自己头上,说怕舟溪被风吹了着凉。

地方偏僻,路途遥远,他们天没亮就出发了,车行至无可前进之处,按规定驶进丛林隐蔽里熄火。

舟溪靠着周元青下了车,望飘着流云的澄蓝天。

周元青双手插兜,留神环顾四周,问:“换到这里了吗?林子里?好严实。”

怪不得怎么挖都挖不到。

舟溪见不得光,再渴望温暖也见不得光,所以把帽檐压低,免得太阳灼伤自己粉色的眼瞳,“还要再往前,不过不远了,我们这也是看的最后一次,确定无误后就让主管把它们运走,去天坛。”

天坛又是另一个鬼地方,周元青遍寻不得的地方,已经做了鬼的柳声就在那里。

柳声本已死了,只留下一个恍惚,也算作是解脱。可周新荣贪爱过甚,不肯放过他的躯壳,于是刚下葬就立刻起棺,扒开泥土扒到指甲断裂流血,固执地挖出他悲哀的残骸,搂抱住,痴人一样低低诉道:“柳声,让我再见见你,让我再见见你!”

甘可泉站在后面,昏沉沉地想:他死了,死得好简单,怎么都没反抗一下,不过我总算报仇了......不对,没做完全,所以还有谁呢??

到巴比伦还剩一节曲折的小路,高高低低地蜿蜒在山林里,是真不好走。

舟溪被打得太狠,吊着胳膊瘸着腿,连睡觉也只能一动不动,当然走不了。

昨晚舟溪躺在床上,周元青怕惊扰他所以睡在地上,半夜听舟溪呼吸频率不对,还端来热水给他喂了药。

周元青低声说:“伤成这样,要不你明天别去了,休息休息吧。”

主要是有人看着,不方便自己搞鬼,麻烦。

“没什么大事,阿青哥哥,“听了两句热酒般温慰的关怀,舟溪便要着急示好,他咳嗽两声后道:“我可以的,要不你上来睡吧,地上冷得很。“

周元青说:“不,用不着,别折腾了,你好好睡吧,没多久就要天亮了。”

“不会打扰。”

“那就当我怕打扰,我的耳朵很敏感,“周元青偏了偏头,笑着说:“怕你的心跳声吵到我。”

带着点儿幽默的体贴。

最易给他人没着落的怅惘。

其实还是疼得厉害,走不了远路,坐轮椅颠簸太过,舟溪也不愿意完全丧失反应能力,也是故意的,眼巴巴望着周元青,结果最后是由李兆背着他往前走。

李兆当然愿意,比起夜里做贼似的偷香,他更渴望在白天靠近对方 ,哪怕是极短暂的一亲芳泽。

尽管地位有着云泥之别,但至少舟溪知道那泥点子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巴比伦塔名里有塔,其实是一大片连绵的平矮房屋。

说房屋也不准确,因为都是用简易的、可折叠的板材搭建的小小空间,方块一样垒叠,摆成阴黑压抑的几个“弓“字,僵死的蛇一样躺在群山环抱之中,好似苍黑的污池,一潭死水。

这样简陋的房子自然避不了雨雪,也不保温,唯一的好处是可以避风头。

周新荣靠贿赂官员发家,自有情报来源,总是能于危险到来之前,在极短时间内拆卸搬迁,连人带物一起塞进车队里,换个地方驻扎。

来搜查的人员只能望洋兴叹,对着汽车尾气跌足长叹,无可奈何。

四周戒备森严,三道护栏间隔五十米,各有守卫交替值班,还有一两辆涂满绿彩的车在巡捕梭巡。

越靠近那处越觉得阴冷。

心情由弛缓转紧张。

原本晴和的天色也变得肃杀,像是天地在为此地饮泣了。

周元青抬头,远远望过去,发现巴比塔里连个走动人影也无,安静得像是空屋。

按舟溪所说,里面应该储存着一千还是五百个人......

“五百四十三,”舟溪从李兆背上下来,接过递来的拐杖,一瘸一拐地领着周元青向前走,数鸡蛋似的说:“近期没有损耗的话,就是这么多了。其实五百个就够,但稳妥起见,才多准备了一些,毕竟也需要符合条件才行。”

都是连被上供给他人亵玩都没资格的废品,身上没有可用之处的有害垃圾,废物中的废物,垃圾中的垃圾,处理起来很麻烦。

其中就包括张汲。

之前由愿意接烂摊子发善心,运到疗养院里回收的周元青收拾。

周新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儿子是需要安抚的,焚烧垃圾是需要成本的。能找到地方当垃圾站点也是好事,再说修复后说不定还可以筛出一些可用材料,循环利用,所以偶尔甚至会助力疗养院申请拨款。

但后面接触到伽冥教,发现这些渣滓还有油水没榨干净,便再不肯轻易地给周元青。

周新荣在心里拨着算珠快速积攒,攒够五百个,终于能派上用场。

太好了。

没法刷脸,哪怕是周新荣儿子的脸也不行,进去之前,一行人都被守卫用探测仪搜查了几遍,边边角角都没放过。

舟溪怕Alpha多心,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元青的脸色,解释说这是一视同仁的条例,就算周新荣来也是一样。

周元青应付着道没关系,面色并无不虞。

先由满脸堆笑胖墩墩的主管带路,去住处视察。之后再对别项简单地做个检阅。

主管平时作威作福享惯了福,要不是“太子爷”大驾光临,绝不可能起身陪同侍奉。那身胡吃海喝吃出的一吨肥油好肉,一走就果冻似的颤动,宽硕的躯体似乎要塞满整条过道。

舟溪则拄拐一点一点往前走,拐杖与地面快速碰撞相接,“哒哒哒”的响声闷钝。李兆在那里,要扶不敢扶,想看不敢看,更是有趣。

周元青派头很大,故意落后些,在后面看着,觉得三人三色,分别装似猪羊狗,样子很滑稽。

哈。

他不过轻轻笑了一声,立刻引得前头三人惶恐地回头看。

“怎么了。”舟溪以为周元青那点儿善心要发作了,毕竟周元青之前还救过不少人,现在有所不忍也是应该的。

“没什么。”

周元青信手指了指过道两边凌乱拥挤的小屋,厚重的门透明,可见里面的人垃圾一样堆积在一起,有头上长瘤的,有下巴错位的,丑得千奇百怪,不似天生。

他说:“我笑他们可怜,笑住在这里的人可怜。”

神经了,可怜同情还能笑出来?感觉和家主一样阴晴不定,不好伺候。不过他已从这项目里吞了不少好处,是除了周新荣之外,最希望一切顺利推进的那个人,就算真出了问题也会立刻解决,恨不能欺上瞒下把一切都吃个遍。可恨的是怎么还搞突然袭击,要不是自己兢兢业业,不然今天估计真没好果子吃。

主管只敢腹诽,面上依旧赔笑,“之前有不少选民住这里时,条件要好很多。但现在有用的都转移了,就剩下这些没用的东西,所以能节约成本就节约一下,只保证活到去天坛的那一天。”

“好了,”周元青抬手,礼貌地打断他,“我不懂这些,不用细讲,大致了解一下,不耽误事就行。”

怎么会不懂呢?

最开始的巴比塔还不叫这个名,但本质差不多,里面住着神之选民。大部分是Omega,迎合大众审美;小部分是样貌出色的Alpha、Beta,满足小众需求。

其中有从小在这个地方长大,因为被洗脑得听话又好用,所以待遇要好些的。也有中途被贩卖,哭天喊地最后还是认命的。更有被逼无奈,主动出卖自己来到这地方的——和恶劣的外界相比,被挑选送进官员天鹅绒制成的被褥之中,倒成了一种享受。

因为混乱的社会环境,愈来愈大的贫富差距给不了保障,更给不了容错空间,只要一步走错——比如家里有人生了重病,或投资失败导致负债累累,紧接着的就是摔下悬崖。

如果一下子能坠到最底下粉身碎骨死个干净也罢了,但更多的是在离地万米的高空中挣扎、挪移,但再挣扎再挪移,仍旧每况愈下,最后失去一切无处栖身,于是开始堕落、往下落、头破血流地落入陷阱。

终于万劫不复。

他们或为天所弃、或被人抛弃、或已自弃,总之再无出路,只好一头撞在这堵阴森黑墙上,以淋漓肝脑涂出属于他人的灿烂光景。

无关性别,他们是平等的,平等的运气不好,平等地处于金字塔底层,那就该被压碾进土里。

就和曾经的周新荣一样。

品貌不合格之人的下场,不必多言,被拆碎成零件散卖。

品貌合格的则会被精挑细选选出来,规训完再明码标价贩售出去,用来做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像某种面额巨大但会快速贬值的货币。

货币需要印刷、裁切、包装,才能出厂。

人也是。

栽培规训的过程如修剪花枝,一下剪除喷涌的热血,一下挑断挺直的脊梁,筛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剩下的自然听话得似狗非猫,软弱得好似橡皮泥,毫无反抗的野心。

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这种毫无顾虑负担的东西,玩起来最为带劲儿,可以肆意发泄恶意,将其一气摆弄至痴傻残废。

其中也有运气好的,遇到了较为长情的使用者,愿意把它们带在身边,但这份仅靠善良维持的心软能持续多久呢?

一个未知数。

但被彻底抛弃的结局却已注定。

于是再次下落,落进现如今将要被端上祭坛献祭的巴比塔里。

......

周元青看起来极富教养,总是一副镇定神情,镇定过头了就显得冷漠,让不停献殷勤的猪猡主管好生失落。

这人一无品德,二无相貌,能从下面翻上来,让周新荣放心把巴比伦交给他,自有过人之处,应该好生笼络。

但周元青并不想接手周家,这一切都和他无关。帽子终于起了作用,压低了便可以遮住额头和眼,旁人仅能看见一截挺直鼻梁和冷淡抿起的唇,因此只能靠周元青嘴角弧度的细微变化,来揣测他的心情。

猜不到的。

他脸上少于显出心里的是非模样。

主管说:“总体都算健康!如果有Omega到了情期,或者Alpha到了易感期,会按照家主说的挑出来单独关着,不许碰。”

周元青点点头。

往两边望。

与其说是宿舍,不如说是监狱,或者更进一步,是大间的笼子,笼子上镂刻着花纹精致的诡异图腾,半兽半虫,和周元青抓住伽冥教成员时发现的一模一样。后面应该有电路板,或者别的什么更奇怪的东西,微弱的白光沿着线条缝隙漫溢散出,扭曲地照射在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选民身上,要缓缓将他们浸泡同化。

主管说:“这叫作’沐恩’,要让他们身上带着神的气息,不然起不了作用。”

周元青点点头。

往两边望。

为了维稳,免得里头的废品闹事。

主管既不给选民吃饱,又成天见地把他们关在连手脚都难以伸展的狭小牢笼里,养鸡一样圈起来喂,偶尔才放出去放放风。

选民的力气渐渐地流失,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息。但是房间过道气味不难闻,他们身上也还干净着。

因为每隔三天,都有会一场聚会,快乐趴体。清洁专员把他们驱赶到空地,拿着大喇叭喊一声“闭眼———”。

选民立刻像小畜一样仓皇地闭眼蹲下,深吸一口气,迎接迎面而来的高压水枪,几乎快冲掉下贱龌浊的一层皮。有些没经验,又不曾被告诫过的人,来不及闭眼,双眼被冲得血流如注,瞎了也是常有的事。

瞎了就会被拖走,是怎样的下场不得而知,因为遥遥寒夜寂静无声,也不曾听到任何呜咽与惨叫。连被带走之人因恐惧‎‍失‌‍‎禁‍‎‍‌‌留下的尿渍也很快被消毒液冲刷。

这里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儿。

干净、整洁、卫生。

巴别塔,天堂。

主管说:“绝不可能有人出得去。”

周元青点点头。

往两边望。

有尝试逃跑的,因为连草履虫都有求生之心,更何况人呢,但都是徒劳。

先不说如何通过严密的看守,就算通过了又怎么样。

不过是自投罗网。

上次巴别塔为了躲风头仓促之间转移,新扎的营地安保不全面,失火,烧死了个把人,又叫几个聪明的Omega趁机逃了出去。他们忍饥挨饿,躲过了巡逻车的搜捕和守卫掘地三尺的探索,跋山涉水,终于奔向了貌似安全的地方。

躲躲藏藏,狼狈不堪。加上他们本来就身有残缺的Omega,不被心怀不轨之人趁火打劫就不错了,实在是无法好好生活下去。

于是就近求助,但告到政府部门相当于告到了周新荣脸上,甚至少了去往罗搜寻的功夫。

主管讲声抱歉,轻轻巧巧便从拘留室提走这几个不听话的东西。

用猪肉章在逃跑者身上盖满号数,把他们放在围栏里,看他们笨拙地靠牙齿厮杀至死,买赌下注,以此取乐。

逃跑只会被更残忍地对待。

主管说:“现在应该也没人想出去了。”

周元青点点头。

往两边望。

开头那段时间,这里还是痛苦的,后面有了教旨教义,终于找到了方向。这一世求不得圆满,来世也可以。不知道是沐浴了“圣光”终于开窍,还是别的原因,反正大家都在这么想,如此一来,多数人就能在希望中去死或者死去了。多么好的结局。

一层一层遴选下来,剩下五百四十三人,待在......

干净、整洁、卫生。

名为巴别塔之天堂!

检查巡视了一圈,的确没什么问题,周元青摆出一副初入社会、不通世故的太子爷样儿,瞧着斯文又冷淡。任舟溪强撑病体和主管对接工作,仔细核对,自己则在后面细细研究着顺手牵来的一尊比例不协调的邪门雕像。

像是被祂唤起了极大的热情。

李兆被周元青收拾过,觉得主子真是能装,自己倒霉不足为怪,眼睛看了会儿周元青,又立刻悄悄附在了舟溪身上。主管没被收拾过,但也不敢轻视对方,一边和舟溪说话,一边瞥着周元青脸色。

等他们大致讲完了,周元青将那冰凉暗沉的雕像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不由自主地回想之前捉到伽冥教教徒时对方疯癫呼喊的样子。

其实他已调查清楚这东西那无法用科学解释的邪恶魔力,比如引人入梦,比如催眠失忆......也在保证无严重副作用的情况下小小地施用过,但更具体的却不明了。

搞得太邪门了,万一发展起来,则有动摇政权之嫌,因此连一向懒政的政府都无法容忍,要出动军队来剿灭。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再次被内部人员走漏了消息,上头很谨慎,是下定决心要抓周新荣个现行,然后一棒子打死。

至于这可怜的五百多人,自然是被放弃了。

这决定很好理解,真救出来反而不好安置,不如让选民遵循命定的轨迹,变作绞杀邪恶的鲜活证据,平平民愤、显显威风、肃清上下、增添功勋,成为领导平步青云的又一助力。

而按林素素隐晦暗示的来看,自己的结局也被安排好了——儿子幡然悔悟,勇斗父权,结果力有未逮,周家父子同生共死同归于尽,只剩下绝对正义光明的政府来接收财产、收拾残局。

所以已让夏殷把手表备份转交给林哲庸,等自己金蝉脱壳时再适时暴露出来挟制上头,里面的说得好听叫示好的诚意,说的不好就是威胁的手段。你们上上下下都吃了周家的好处,与周新荣勾结深久,最早甚至能追寻到甘昼仁尚在人世之时,也是甘家权利能顺利过渡的原因。

怎么看也是失职。

再说真有连根拔起起底的刚决气魄吗?

还不是抓大放小,杀鸡儆猴,借机铲除异己,最多把主要保护伞除掉罢了。真掀桌子大家都不好看、都难做,不如拿出诚心合作,而不只是像现在这样一边帮自己遮盖,一边掘地三尺在找夏殷。要知道自己对钱财权势看得很淡,所求不多,也无甚野心,只是被打熬够了,不想再被束缚,所以不具备威胁性。

再熟的关系也要多注意,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在中间作为重要联结的林素素,她可不像林哲庸那样心软良善,肚里主意不少,因此周元青稍稍做了些准备。

比如林素素心心念念的,可供她哥哥配型置换腺体的人,其实周元青很早就找到了,而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一直留了心眼保密,根本不叫当事人知道而已。

……

虽已途穷路绝,但周元青并未表露分毫,他像是突然起了勃勃的求知心,笑着对舟溪说:“虽然已经闹出这么大阵仗,花费这么多精力,属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我还想看看这东西真能行吗,还是说有人故意诓骗爸爸。”

舟溪知道自己说的周元青未必全信,对方退步也是建立在柳声真有复活的可能性上。

来巴比伦游了一圈,亲见了这样真实的场景,以往“善心过剩”的周元青却没说什么,表现很好。或许是时候给他展示一些证据了,只能在巴比伦塔展示的证据。反正他们今天一走,塔的位置就会发生变动。

“阿青哥哥,你不要总拿着它,不好,会被影响的,”舟溪反复思索后,说:“你想看的,爸爸已经看过,再看看也没什么。可现在时间比较着急,就麻烦主管简单演示一下吧。”

其实早就被影响了。

舟溪等人在门外等候,周元青坐在装了盏破灯的暗室里,观看这场怪异而又混杂的“表演”。

先看被斩断成两截的小鼠在透明的展示柜里尖叫挣扎,却于事无补,很快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然后是它的同类,依次被献祭。随着时间的流逝,鲜血活了过来似的,逐渐渍成一小滩怪异形状,让每个看到的人都毛骨悚然,无比惊恐。

奇怪,真奇怪,明明没有任何物体遮挡,但盒子里的小鼠尸体却渐渐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变成闪着微光的烟雾似的东西,又或者是活转过来的粘液,团成一团,悬挂蜷缩在柜壁角落,扑通扑通地收缩扩张,像心脏在跳动,又像是临死前的抽搐,让人看不清楚。

周元青缓缓摘下帽子,面无表情地审视这骇人景象。尸体是在抖动吗?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它残留的神经反射?与此同时,似乎又有什么声音在耳畔若隐若现地响着,窃窃私语里掺杂几声尖锐的嘶笑。

嘻嘻。

那烟雾,原先是小鼠尸体的烟雾,发展成了一只眼睛,一只包含恶意的眼睛,想象中的眼睛,和夏殷在梦里见到又很快忘却的一模一样。

周元青看着祂,他觉得自己正看着祂。事实上,轮廓朦胧的祂的投影的确正在这屋里徘徊,毫无逻辑可言地出现在任意角落,攀附在天花板或者墙壁上,贪婪又戏谑地和俯视着他———这一早已选中的猎物。

祂的注视令人极端烦躁不安,像跌进了万花筒般的邪恶幻境里,分不清真实和虚幻,耳边古怪的鸣响声也越来越大了。

危险在迫近。

大脑无法理解这一令人畏避的现象,心脏跳得越来越快,额头因惊惧渗出豆大的汗珠,周元青本能地喘息了起来,紧紧地抓紧了帽子,闭上眼、再睁开,并没有选择逃走,相反,他猛地从椅子上起身,慢慢靠近腥气弥漫的展柜。

越靠近越觉得那令人作呕的恶臭越浓烈,呼吸不得。但那烟雾也像滴在烙铁上的水珠般急骤收缩,一下一个模样。

开始像腐烂的半透明的油脂胶冻,边缘是细小的正在抖动的触角,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包黏滑的灰‍‎黄‍‌‍‎‎色‎‍‌‌浓浆,等完全走近了,才发现那就是一只皮毛灰黄的老鼠,好像还在吱吱叫,刚想沉下心来仔细听,又转变为敌意十足的尖锐低笑,且这噪音没有丝毫变缓的趋势。

活了吗?还是死了?

妈妈真能回来吗?

说没抱过希望是假话。

到了这一步,周元青也有些焦急,想要探查真相,于是又贴上去两步,想查看它的状况。但眩晕之感在脑海里盘旋翻涌,像是戴了度数不合适的眼镜,周元青使劲儿捏了捏鼻梁,硬挤出一点清明,他看到......

看到甘可泉。

舟溪和主管进来时,周元青仍站在那柜子旁边,听到响动他侧身望过去,脸庞冰冷僵硬,毫无生气,一双眼睛却透露出邪性骇人的光彩和锋芒。

真够吓人的。

主管不是信教徒,但仍旧得了疟疾似的打了个寒战,肥肉直抖,心中惶恐不安,怕太子爷和太子妃在这里出事。

这种降了几级的简单仪式不应该出错呀......之前也不是没做过,连人都复活过,小老鼠不可能有问题吧。

舟溪下意识想撩头发,抬手只摸到了帽檐,他靠在门边问:“阿青哥哥,你还好吗?”

“什么?”

周元青像是很惊讶他能问出这问题,因此哑然一笑道:“我挺好的。”那点儿邪性亦如冰雪般消融了,他轻描淡写道:“走吧。”

说完,周元青拍拍舟溪的头顶,想把Omega当抹布使用,好撇清那种黏糊糊的感觉。

事实上他的确打算这样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留着舟溪实在太麻烦了。他肚里尚未装备菩萨心肠,就算有,也是自身难保的过江泥菩萨。

甚至没有把握能捞甘可泉出来,自然无多余精力去冒着风险重新教化舟溪一遍。因为其实连他自己也半通不通,懵懵懂懂,还指望找夏殷做依靠呢。

一想到夏殷,周元青就有些惆怅,觉得自己成天见和舟溪周新荣之流待在一起,又时常要被甘可泉的“母爱“侵扰。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自由空间,被压缩榨挤。好不容易调到正常频道的几根神经,也即将要错乱了。

他当然能察觉到自己状态不好,已经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对世界敏锐的感知,仅剩的善心也被磨灭了,冷漠得有些可怕,看到处境凄惨的选民,心中毫无动容可言,甚至能不阴不阳地笑几声。

所以是真想他,想见他,想让Omega温热的手,暖一暖内心深处的伤疤。可惜环境不允许。在这巴比伦塔,纯洁的感情如同雪花,只会被太阳和污水围剿蒸发。所以只能按捺住被俘虏了的心,让它别乱响,藏好肋骨间长出的几支草莓苗,让它悄悄开花。

这时候还能有排比比喻修辞押韵的心情吗?

如果是夏殷在这里,肯定又要说太酸太做作了。周元青勾唇一笑,倒也佩服自己的雅兴。

可能是寡疯了。

......

舟溪吸了吸鼻子,隐隐在周元青身上闻到一股血腥气,手上尤其浓郁。不很在意,因为光想着同款的帽子怎么不见了。

舟溪问:“帽子呢?”

主管说:“有什么东西落下啦?我去给您拿。”

周元青还在走神,随意摆摆手敷衍答道:“用不着,嫌脏。扔那儿不要了,之后再买新的。”

帽子和那结果都没能让他满意,死而复生的尸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或许就是和祂融合诞生的子嗣。老鼠的确活了过来,活泼地吱吱叫,还不停用爪子擦拭长长的、沾着血渍的鼠须,瞧着再正常不过了。

一只可爱小宠。

但周元青能感觉到,这份召唤而来的鲜活并不长久,剩下的邪异藏在皮肉深处,等残留的意识再度消融,留下污秽腐坏的骨架,那时祂的愤怒和敌意将强烈得异乎寻常,造祸之手总会反噬自身。因果报应。

只是正如舟溪所说,周新荣已在寂寞的愧疚里苦熬了太久,有丝毫重来的可能性都不会放过。

几个人边往外走边说话。

周元青很学究气地扶了扶眼镜,第一次主动开口问主管:“一般来说,活过来后的要怎么处理?养着继续,还是直接杀了?”

主管点头哈腰着,不说实话,“报告少爷,我们都会用高温炉焚化的。”

“人也是这样处理吗?”

“耗子、猴子、人,都一样。体型越大,灵性越高,仪式越复杂,需要准备得越多。尤其是人,五百一千个选民不定数,还得符合要求,这里早先还有一批,都被用掉了。”

“他活了吗?”

“当然活了,活得好好的!不然哪里来的第二次。”

“真神奇,这应该归类为神秘学吧。”

周元青和气地笑着,像刚发现舟溪在摇摇晃晃似的,顺手搀了一把,舟溪受宠若惊。

他们依偎着,恩爱模样羡煞旁人。

“少爷是文化人,您说是就是了。”

“我算什么文化人,今天看了这,哪怕有了心理准备,也实在是很惊奇,觉得好像白读了这么久的书。嗯,它是活了,能活多久呢?”

“正常的耗子能活多久,它就能活多久,”被这句话搔到痒处,主管得意地笑了,摇头晃脑道:“不管用什么东西检查,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它都是正常的、完美的。哎呀,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书,可能说得不好,少爷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找他们过来给你说说。”

“哦?他们是谁?”

“就是伽冥教的教徒,但他们都在这里待不久,所以只有一位经常在,刚刚少爷您看到的,就由他主持。”

“你不是教徒?”

主管不轻不重拍着马屁,笑嘻嘻,“我只能会信教,我只信家主和少爷。”

周元青没接话茬,顺势否决了主管要用轿子抬舟溪的想法,自己搂着舟溪慢慢走,做亲密状。舟溪心猿意马。李兆在后面心有不甘地看着舟溪,像条畸形的、多余的小尾巴。几个人谈事的时候把他撇到一边去,所以听了这些话也只觉得云里雾里,说白了,他不过是一个司机,也不适合听懂。

周元青说:“行吧,但现在不用了,以后有需要再见。”

主管谄媚道:“不见也好,我也不爱找他们。他们这里多少都有点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神神秘秘道:“不正常。”

“这么了解啊,你和他们接触多久了?”

“呃,这个,”主管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说具体时间,但看着在周元青怀里偎着的舟溪没反对,便模棱两可道:“就这几年吧。”

幸好周元青没追问,转了话题,笑笑地说道:“那也不短了,说来接触这么久,你怎么还是不信伽冥教?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这种信仰应该很久都不会被科学破坏,连我都觉得神奇。”

主管表情一肃,“有意思当然是有意思,但我和少爷您不一样,我命贱,有些东西不是我这种粗人能碰的,接触多了看多了,更明白自己是仰仗家主生活,要安分守己点儿,少东看西看,贪图那些得不到的东西。”

“不错,”周元青要不是扶着舟溪腾不出手,肯定在啪啪啪地鼓掌了,他赞扬道:“怪不得爸爸肯把这里放心交给你,果然是看得透彻。”

“不敢不敢!我只是感激家主给我机会!拼了命也要把这里管好而已!”

不管是真是假,都比周新荣要透彻。所以主管未必会死,周新荣却是注定活不长了。

在主管的一路相送下,终于走到了道路尽头,车辆就在眼前。但周元青没着急上车,他停下脚步,脸上又涌出那种奇异的光彩。

“我还是很好奇。”

他琢磨了一会儿,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问主管,又像是在对舟溪说话,“从没在任何报告或文献里看过类似的东西,如果这种神奇的现象可以大规模复制的话,想必会引起轰动。若不是时间紧迫,我真想也参与进来,仔细研究一下。与其庸庸碌碌一辈子,倒不如去探索探索未知领域。”

主管刚想说话,舟溪隐蔽地瞪了他一眼,粉色的眼瞳溢满凶气,主管背后一凉,立刻闭上了嘴巴。

周元青拍拍他的肥肩膀,玩笑般说:“到时候说不定还要你帮忙呢,选民需要‘沐恩’,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想必也沐了不少吧?真是个结结实实两百来斤的可用之才......要不就先从你开始?”

......

“大规模不起来的阿青哥哥,要付出的代价太高,没几个人能承受,你就把这当工具好了,一件能帮助叔叔回家的工具。”

围观两人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老半天,甚至坐上车了,周元青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怕对方真一头扎进不归路,等隔断一升起,确定李兆听不见了,舟溪连忙小声解释道:“需要满足的条件太多,以爸爸的能力也准备了好久。如果不是叔叔的身体保存得很完好,根本不可能。”

像刚刚的演示,之所以能成功,甚至步骤格外简单,除了前期准备外,还因为那小鼠是刚死不久,灵性尚存。

周元青像是比他还要看得开,悠然道:“大的不行,小的可以。多的是人心有不甘,想要长生不老,抑或是死而复生。只要开了这个口子,泄洪不成,供需失衡,接下来就是决堤。”

“没几个人承受得起这代价。”

周元青微微一笑,“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那我再说一遍好咯。只要能真的让人复活,付出的代价再高也无所谓。是需要杀了刚刚看到的那几百个人,还是更多?他们和妈妈比起来,真的很值钱吗?在爸爸眼里,还不是野草芥子一般。数字而已。贵者与黄金等重,贱者不过一根草绳。资源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所谓文足以拒谏,才足以饰非。周元青口才的确不错,了解了没两月,就说得比舟溪还好,甚至舟溪解释不了的地方他也能侃侃而谈,自圆其说。

“阿青哥哥是真的很想研究吗?”

“研究?”

周元青向舟溪变魔术似的张开手,那带着体温的邪异小雕像正躺在他掌心。

“你是说研究这个?算了吧。邪门东西我可不想多沾。刚刚说着逗逗那胖主管而已,你看他汗都流下来了,不好玩吗?”

舟溪:“......“

还是很恶趣味,和甘可泉如出一辙的恶趣味。

还是很坏,和周新荣一脉相承的坏。

周元青悄默地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掌心都出了汗,黏腻地贴近,是另一种交融的亲密。

舟溪被Alpha浓郁的气息逼得好紧,恍惚到连身上隐隐的疼痛都已忘却。

周元青说:“我并不喜欢害人性命,救人能带给我的成就感和快乐比这可多多了。说到底都是为了妈妈。妈妈是能回来,我很高兴。但也很担心,倒也不是危言耸听,你想想,如果消息外泄,肯定会天下大乱。”

难得这么多话。

简直有些啰嗦了。

“那不是我能管的,天下乱不乱和我无关,不要碰这个。”

对于周元青的理论,他不觉得惊奇,因为很清楚对方善心有限,又很在乎柳声,这话正在预料之中。

舟溪一点点从周元青手里挖出那晦气东西,像大人拿走贪心小孩子偷抓的糖块。眼睛却透过隔板,看向开车的李兆,老早就注意到这个人总盯着自己了。

周元青说:“当然不是你能管的,你、我、爸爸,都没法踩刹车,一直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其实最开始外公的产业并不包括现在这些,都是爸爸新做的。固步自封没有好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我不想一条路走到黑。”

其实周元青说的没错,爸爸就是得寸进尺,想要得越来越多。

不想和他绕圈子,舟溪犹疑了一下,“阿青哥哥,你想要做什么,说吧。”

周元青轻声道:“等这事告一段落,我要走。”

什么?!

甜润的颜颊骤然苍白,舟溪几乎要颤栗了。

他害怕失去这盏忽闪忽暗的明星,于是“啪”地抓住了Alpha的手腕,高喊道:“不!”

机械音好似铁片刮蹭,尖锐难听得令人牙酸。

但还没来得及继续发作,周元青便皱眉挣脱了,低声斥道:“不什么不?小声一点。你也跟着我一起走,你的第二张车票,我也给你买好了。蠢死了,合着我跟你说那么多,全是白费口舌,你一句没听进去?”

舟溪愣住。

太心烦了,所以打开一瓶水,再没素质地点燃一根烟。

在高速路上把车窗降下一些,闲适退远,暮色转深,傍晚的风还带着余温,灌进来呼呼响。

两个人没有头发凌乱的条件,声音却已被吹得无序,心也东倒西歪。

周元青靠在窗边,手背贴住舟溪柔嫩的脸磨蹭,断断续续地说:

“说不恨是假话,我之前当然恨过他,甚至波及到了你。只是如果妈妈能活过来,其他好像都没什么大不了了。这世上不是只有非此即彼的事,有些答案过了那一刻也没必要再探寻。糊弄着过,少些麻烦,不也一样?

“但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我和爸爸理念不合,早晚要被发配边疆。不过是看早走还是晚走、主动还是被动。”

周元青是优秀的画饼大师,在昨日基础上,半真半假地许下光明前景。

舟溪听完,内心激烈挣扎,老早就幻想过对方接纳自己,被抚摸过的地方阵阵臊热,要引诱他答应对方。

可这和瞒住周元青有恙的性质可不一样,已完全是背叛了。

两难。

很悲哀地低下了头,“我走不掉,阿青哥哥,爸爸会生气的。”

周元青细致又温柔,“腿在你身上有什么走不掉的。辛苦那么久了,也该多考虑考虑自己,过过昨天我说的那种闲适生活......我一直在四海没走,也是想守着妈妈,偶尔看一眼母亲。现在母亲渐渐好转,过段时间妈妈也会回来,爸爸自有人陪。

“他的资产十辈子都花不完,就算太累了不想干,也大可以交给专人打理。只剩下我们......压力太大。我所有的病都是因为他,离开后我肯定会好很多,你不想让我好起来吗?”

“我当然想你健康,但爸爸对我也很好,真的。”

身上又在痛了,舟溪捂唇咳了几声,他不知道为何周元青总认为爸爸对自己不好,这些年的确辛苦,但没受过委屈,爸爸教他、培养他、成全他,连自己的亲儿子都送上了。

听完舟溪举的那些例子,周元青只想冷笑,真是又蠢又没吃过好的,所以才会被轻易打动,竟然从当奴才的日子里找到了乐趣,简直无药可救。

不过也幸亏如此,不然多不好甩脱。

周元青信手掐灭烟头,升起车窗,腰背正直地坐起来,语气已经有些冷了,“你觉得他对你好就好。你别把这些告诉他就行。”

寂静有了长度,并随着平稳行驶的车辆而显着增加,舟溪受不了这沉默黑暗的逼迫,摇了摇头,样子可怜巴巴。

面对周元青,总有些语言匮乏。

他懊丧地说:“我离不开家。”

“他死了你就能走了……别惊讶,能遮风避雨的才是家,你在周家待着,不被淋死就算命大。”

周元青好笑地答,又怜惜地拭去舟溪眼角的泪。

带着烟味儿的修长手指缓缓下降,在舟溪脸颊上冰冷地划动。

一撇、一捺,成了人。

一个人、两个人,两个人在一起,便是一个家。

莫名的,舟溪又闻到周元青手上的腥气,连烟味儿也盖不住的浓郁血腥气。

“你想要的,我尽量都给你,”周元青叹息,道:“你就听一听劝吧。”

他的额头、鼻尖,皆有暮色带来的点点微光,英俊清爽得沁人,表情却是模糊的。

善也好,恶也罢,周元青在黑白之间摇摆,无可避免地被混沌的灰浸染。

苦苦挣扎。

又开始厌恶自己,自觉令人作呕;

也恶心他人,全都别有用心。

......

主管本想让下头的人收拾残局,因为自从看到过所谓复活之人的下场后,他也不想多碰这东西,对那些教徒更是敬而远之,但想了想还是亲自到场,免得出纰漏。

不算大的玻璃柜被周元青的帽子盖着,也不清楚里面的样子,但这小鼠居然如此安静,没有发狂咬人,也没有吱吱乱叫,平白勾起人心里一丝疑虑。

看看什么情况。

“真他妈的晦气!你们动作快一点,赶紧把它弄死、再烧了了事。”主管又饿了,肚子里空空荡荡,着急吃晚饭。

他站得远远的,又恶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让人挑开帽子,把老鼠挑出来。但那不懂事的下属戴着手套一摸,居然愣住了,然后闪电般收回了手。

“怎么,被耗子咬了?不是戴着手套么?怕什么,搞快点。”

“主、主管,“下属结结巴巴地说:“老鼠已经死了。”

“啊?”

死了。

又死了一次。

小鼠被硬生生捏断脖子,诡异腥红的两粒小眼珠暴凸,肚腹扭曲胀裂,心肝脾肺全流了出来,血渍干涸硬化,尸体腥气十足地蜷缩在帽子下,死得同烂泥一样,极为恶劣残忍。

周元青动手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

甘可泉盯着周元青短到泛青的头看了很久,舌头在嘴里艰难打转,一脸痴呆地吭吭哧哧半天,瘪嘴吐出一个字,“丑。”

万事开头难,批判完儿子后,甘可泉丝滑流畅地转向同样变了光头的舟溪,嫌弃道:“你也丑。”

周新荣看不下去了,长叹一声,用筷子头轻敲甘可泉的手背,“就你漂亮行了吗?吃饭。”

确实漂亮。

甘可泉咧嘴笑,他是天生的‌‌美‌‎‍‍人‎‍‌,为时间钟爱,因此永远纯净美丽,一笑愈发动人,灵动得看不出丝毫痴傻。可他不想吃饭,说具体一点,是不想吃桌上的素面条。前不久的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胃已经被折磨得坏透了,只能吃煮得稀烂的面条,加上各色营养药丸佐餐。偶尔蒙周新荣恩典,才能摄入小份奶油蛋糕。

“你不也丑,”甘可泉颠三倒四地说:“你丑。”

周新荣想开了也报复够了,再加上临近柳声归家之日,所以再没对甘可泉动过手,没想到甘可泉蹬鼻子上脸,刚过上两天不挨打的好日子,就敢当着小辈面批判自己了。但刚一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甘可泉就猴子似的灵活扭身,取走他身上的烟斗往人嘴里塞,口齿不清道:“你抽。”

“我、我学会了,你抽。”

甘可泉抬起头,又得意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光头周元青,仰着脸重复道:“我学会了。”

原来是要给周新荣点烟,顺便炫耀自己学会了点烟。

周新荣别过脸,又一把抢过烟斗,哭笑不得道:“消停点儿,不抽。”

甘可泉眼巴巴地盯着他。

换作以往,这烟斗肯定会抽在甘可泉的漂亮脸蛋上。

“吃完饭再说。”

周新荣让步了,他叹息,他最近总是在叹气,无可奈何地叹气。但他把这种情感修饰为流于理性的涵容,不肯承认自己的动摇。

没想到一顿饭会吃得这样热闹,跫声和喧笑兼具,丑成一窝的周元青和舟溪对视一眼,都笑了。

笑了。

“出趟门而已,舟溪怎么伤成这样?连头发也没了。”吃完饭后,周新荣靠坐在椅子上,突然脸色一变,向周元青发难。

舟溪听了心里咯噔一声,瞬间紧张起来,“爸爸,我......”

“嘘。”

周元青向舟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坦然承认,“我打的,因为一些误会动了手。但事情已经解决,也向舟溪道过歉了。”

舟溪帮腔道:“是的爸爸,我已经好了,没事了。”

“我问的是他周元青,你着急张什么嘴?”

舟溪打了个寒战。

“您别说他了,的确是我的错。”

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坐在后面的甘可泉抽风似的傻笑了,“嘻嘻。”

周新荣冷冷地看了周元青一眼,又将紧张端坐的舟溪扫视了一遍,低头吧嗒吧嗒抽着甘可泉卖弄似的点燃的烟,吞云吐雾了一会儿,才说:“你们现在感情倒好得很。”

吃饭时他一直留神观察。

“家和万事兴,爸爸高兴就好,”周元青柔缓地笑了,“将来妈妈也会开心。”

听到周元青讲起柳声,周新荣心里软了一下,脸上也有了笑影,问:“说得好像你们很孝顺似的。既然你已经看到巴比伦了,作何感想?”

“真是神迹,”周元青赞叹不已,“或许因为我学医,所以更想不通是怎么样实现的,简直快要钻牛角尖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爸爸,这事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的,告诉我你要接妈妈回家。”

周新荣讽刺道:“早点儿告诉你?你周元青派头大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我老子,我敢请你?万一你一个不高兴就给我捣乱,又该怎么样。”

周元青苦笑,“怎么可能呢爸爸,我知道轻重缓急,也很想念妈妈......”

“他快回来了,很快了。”

周新荣说。他知道自己之前对儿子和舟溪都不太好,但他和周元青不一样,他既不会承认错误,也不会道歉。没必要。

“我听那个主管说,也有人复活过,但是担心招来麻烦,所以又杀了,是吗?”

“问这么多干什么,”周新荣不悦皱眉,肃声道:“能保证让你妈回来不就行了。”

“毕竟我看到的是老鼠,不是人,所以还是担心,妈妈太重要了。”

同样思念柳声许久,不能不感同身受,周新荣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是用过人做实验,我亲眼所见,祂成功了,那人复活后并无异状,几个月来,能吃能喝......什么都没有变。你多干干正事,少操些没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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