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山峦往前疾行过几日后,郭灵驾马矗立在一处山丘上,身边的侍卫已经拉起了长弓。
不远处有火光闪烁,隐约能听到谈话声,华锦官袍的使臣正和下属在树林中休息,根本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
箭刃在阳光下反射出摄人的寒光,绷紧的弓弦微微颤抖,就在侍卫要松开手的时候,身侧郭灵一把握住了箭支。
“等一下,”郭灵道,“我有事要问铁方。”
“少将军。”铁方策马过来,恭敬道。
郭灵瞧他,“这次回河西,我们是守还是反?”
铁方咬紧了牙,怒火在脸上燃烧,“朝廷杀了将军,自然是得反。”
“好,钱从哪来,粮又从哪来?”郭灵反问道,“河西四州虽然占地千里,却不是产粮大省,年年河西守军都需要仰仗中原供给,要是撕破了脸,我们拿什么喂将士。”
“这…,西域商贸繁荣,自然不会少钱…”铁方腮上的肉像钢筋般绷紧,质问道,“少将军不同意反,是不是还想着那京中奸相,莫要忘了他是您的杀父仇人,少将军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而耽误大事的吧?”
郭灵露齿一笑,“铁老真是看得起我,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夏普的真实身份呐?”
铁方心虚地转过头。
“他是顾寒的儿子,顾家的少主,沙石堡的主人,河西不少老兵心中真正的少将军,”郭灵抬头看着阳光,眼被刺的稍稍眯起,“他为了不使我为难,自愿放弃离京,我又怎么能让他在京中受到挫磨。”
“少将军,这个只怕是你想多了,那奸相一肚子坏水,可没那么好心……”铁方劝道。
“不,他是真心的。”郭灵唇角绽放一抹笑,艳浓的容貌却笑的像朵半开的梨花,眼中稍带些羞涩。
“可老将军的仇……”
郭灵的笑敛去,“铁方,我用不着你一次次的提醒,而且那些旧事等我回了河西一定会一件件的查清楚,在我未知道全部真相之前,不要总想着激我做决定。”
因为赶路匆忙,郭灵的只是匆匆束了头发,半边发丝垂落在肩,许是染上了风霜,他虽然还如往常般艳美,可是眉宇间积淀下来的威严已经能够压的住她过于利的五官,看人也不再是眼稍挑起,反而更多是平视。
铁方看着这样的少将军,不知为何握着缰绳的手不住地抖起来,他越看越觉得,郭灵的气质越发像死去的顾寒顾将军。
虽然铁方在京城时已从郭汉虎口中得知了夏普的真实身份,可当时他却并不认识夏普同顾寒像,反而认为他们根本就是两个根本没有关系的人。
然而今日看着郭灵,铁方才真正感到一种自内心深处传来的恐惧,他的牙不由得上下打颤,竟有种想逃的冲动,顾寒,顾寒他根本就没原谅我们,他,他回来了!
“铁方,铁方!”郭灵声音加大。
铁方打了个激灵,猛然回神。
“你怎么了?”郭灵眉皱起。
铁方连忙摇头,“没,没事。”
“既然无事,那我们走吧。”郭灵扬起缰绳。
铁方感到疑惑,“去,去哪?”
“从京城去河西一路惊险,我们自然是要去护送几位贵人啊。”
郭灵说着,策马冲下了山坡。
而另一边的太监杨岳正准备举起水壶喝水,就察觉一道寒气袭来,紧接着脖上就架上了一把尖刃。
“好汉饶命啊!”杨岳吓的一哆嗦,直接跪倒在地。
“天使大人莫怕,”郭灵带着笑走过来,“我是来护送您的。”
“护,护…护送?”杨岳咽了口唾沫,瞧郭灵的样不像个坏人,这才大着胆子问道,“不知这位小郎君在何处任职啊?”
“驻河西总领将军。”郭灵笑眯眯地说。
“那可是封疆大吏啊,可是我并没得到旨意有这么位年轻将军赴任的啊?”杨岳道。
郭灵走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水壶塞进杨岳手里,“封我的旨意比较慢,公公没能等到罢了,公公同我一道回河西,就能证明我说的是真是假了,还未曾问公公的姓。”
“咱家姓杨,是总管太监手下三……”
杨岳话还没说完,郭灵手已搭上他的肩,弯下腰,同杨岳对面,杨岳能看到郭灵的笑并不达眼底。
“而我姓郭,单名一个灵字,河西镇守将军郭汉虎是我父亲,前四州总督顾寒是我岳父,现在认识我了吗?”
杨岳吓的更厉害了,“认…,认识了,早就认识了。”
“河西现在乱的很,不过想来朝廷还不愿失去这片边境,所以你猜他们会不会妥协给我封个将军?”郭灵轻柔地说。
“陛下一定会派武官来接管……”
“沙漠马匪多,来一个就得死一个,那些人下手可狠了,开肠破肚,挖心掏肺,公公也不想看着腐食鹰啄食自己脏腑吧,还请公公宣旨时加上在下的名字。”
“是,”杨岳刚要垂下头,脸上就溅上一片温热的鲜血。
郭灵身边的黑衣侍卫淡定地将剑从尸体上拔下。
“有我们保护公公,这些随从也就不需要了,”郭灵直起腰,“扶杨公公上马,路途颠簸可别摔到。”
郭灵说着一抚马鞍,抬腿跨上马背,铁方这时过来,带着担忧。
“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要是被朝廷知道,”铁方看向郭灵,“可是会遭罪的。”
“等到那时我早已经掌控了河西,知道了就知道呗,朝廷到时想要回兵权,拿我媳妇来换。”郭灵一扬马鞭,朝着日落的方向而去,“走,回去争家业,准备聘礼了。”
待行之山峰高处,郭灵驻足回望,看着远方灿阳下的京城楼阁,等到来年,四州为聘,不知道能不能娶走一个奸相。
与此同时,相府内,夏普合上了边疆地图,再一次核对押往河西的粮草单,突然,他心头一动,登上高楼,望向远处。
两双眼,隔着百里山林,遥遥相望。
“终有一日还会相见。”
“只要心还在跳动,就绝不放手。”
夕阳缓缓落下,给大地撒上一片血样的余晖。
赤江边,白音站在着血晖中,看到的却不是夕阳,而是一片尸山血海。
无数的蛮人向前冲锋,要冲开阻拦他们的最后一道关卡。
白音的手在颤抖,从那日在狱中接到委任开始,他就一直想逃避,可还是被架到了这处战场上。
“为什么?!”白音剑插在地,额头抵着手背,止不住的发抖。
对面的青巴图只是很平静地回答他,“我想回家。”
“你要抛弃在大梁的富贵,和我们的兄弟情义,回到那个抛弃你的草原?”
“就算是亲兄弟,长大了也要各奔东西的,总守着那点情义不放,你不可能活在过去。”
白音抬起头,极慢地拔出剑,“现在我们也要互相对峙了,还记得曾经……”
“随便,”青巴图打断了他的回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并不好过,白音你能靠着自我安慰活下去,我却不行,今日成则日后为王,败则来生再见,我无所谓。更况且,谈及曾经,你又要如何描述大哥和明虚?”
你是一个失败者!
那日萧明虚的话像尖刺般插入脑中,白音痛苦地捂住了头。
在这场权力的棋盘中,只有你一个人仍留在原地。
“退回去,这是我最后的忠告。”白音抬起血红的双眼。
“在忠义之中,你还是选择了忠于自己的朝廷,道不同不相为谋。”
白音身后的赤江水流缓慢,那些奴隶看到后欣喜地往前冲,然而在冲到河水中间的时候,上游的士兵搬走了沙袋,滔滔江水奔涌而去,无数的奴隶瞬间被江水淹没。
就在水浪中,一道身影踏浪而上,金剑光芒闪动,瞬间夺去几人性命,鲜血混进浊水。
赫连月踢起几个沙袋,再次将江口堵住。
然而就在他奔忙时,一支铁箭擦着他的发丝划过,赫连月惊愕地回头时,无数箭雨飞驰而来,连同那些还在作战的大梁士兵一同被射死在江岸。
“赫连月,你个傻缺!”
就在赫连月发愣之时,白衣人从岸上跳下,抱着他的腰坠入河中,瞬间冰冷的江水涌入鼻腔,更多狂暴的大浪,河堤被冲破,汹涌江水裹着无数的尸体狂嚣而来。
慕容雪手中剑插进岸上,紧抓着赫连月的手,抵抗着狂浪。
“你是不是…咳咳,傻啊…咳,干嘛参与这种事…,他们对你很好吗?”
赫连月的卷发被打湿,在水中飘散如浓密的水藻,“可能因为我天生就是个讨好命吧,阿雪,拜托你一件事。”
“说!”慕容雪咬牙,江水越发狂躁,他将赫连月抓的更紧。
“江南盐运使,你能帮我送一封信吗?”
“这种事你自己去做,咳咳…,别麻烦我…咳”慕容雪抓紧了剑柄。
“阿雪,我好累了,”赫连月另一只手包住慕容雪的手,传递着一点温度,从京城火起到这么些天来连夜作战杀到赤江,赫连月已经几天没有合眼了,“阿雪,我曾经梦到了江南,好美,只可惜这么多年我都被教着要怎么回草原……,有机会…再做江南闲人客吧…”
握紧的手指被一根根地掰开,赫连月最后对着慕容雪露出一抹笑,随后就被水浪淹没。
慕容雪毫无犹豫,也跟着松开了握剑的手,也沉入水中。
混浊的赤水中,赫连月缓缓往下沉,而慕容雪挥着双手朝他游来,在江底他抱住了赫连月的腰,覆上了他的双唇为赫连月渡气。
江岸的厮杀仍在继续,不时有血滴在水中漫开,丝丝缕缕舒展着,如生长在黄泉的彼岸花。甚至有绝望的妇人眼见过不去江,竟将怀中婴儿丢入江中淹死。
宁为河中鬼,莫做城中奴。
嚎哭怒喊之声充斥两岸,然而赫连月却觉得耳边格外安静,在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痛苦的草原妇人怀抱着一个婴儿,想要将他在河中淹死,可在最后还是没能忍心,将孩子放入盆中,任他顺流而下。
原来,你不是不爱我。
赫连月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醒醒,赫连月你个贪财鬼,快…咳咳…醒过来…咳咳咳”
很远处的江岸,慕容雪满身水的将赫连月脱上岸,他想要背着赫连月去寻医,可是心口突然剧痛传来。
“啊,”慕容雪痛苦地皱起眉,俯身躺在赫连月身侧,试着抱紧他,“乌鸦嘴,咳咳,真让你说中了,…咳咳,我不会死吧,明明苏杭桂花这时开的正好……”
阳光洒到眼上,慕容雪睫毛刚颤了下,就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老头子,快看,他醒了。”
慕容雪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奇怪的老妇人站在旁边,帐帘掀起,紧跟着又进来位老人。
“公子醒了啊,”老人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来,快把药喝了。”
“他……”慕容雪迟疑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卷发的青年,他有事吗…咳咳咳。”
“噢,你说那个小伙子啊,”老人恍然大悟,“他已经离开了,走之前把这个留给了你。”
老人拿出一个长条包裹,布料解下后露出那华贵的金剑,“还有一封信。”
将信纸在眼前展开,开头是一段小诗。
“少年不识愁滋味,敢恋漂泊人,君且为我断肠一回。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我去草原看一看,哪日想家了,我一定回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