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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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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摧折不周山

-----正文-----

引言

数百年之后,我在北渊洲即位,八百巫族在我脚下俯首称臣,三千萨满对我毕恭毕敬。他们口称“圣可汗”,奉迎我为分裂了千年以来的北渊洲第一任大君王。

西暝洲的仙道玄门、南炽洲的修真世家,均对我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中恒洲的人皇对我疏远有礼,东殊洲的妖族对我百般拉拢。

而这些人我都不在乎,我在北渊洲不归之海旁修建了一座绝焰城,独自居住,不与外界来往。虽与仙道结下滔天血仇,但我也并不惧怕。在绝焰城独居了十年又十年之后,殿中有故人来访。

我看见了满头雪发、容颜如故的衍归衡。

我的师兄。

西暝洲昆仑虚掌门,千年之后第二位执掌仙门的中道主。

我手掌翻覆,一杯茶水送到他身前,凝视着他被白绫覆盖的双眼,轻声道:“好久不见,师兄。”

百年之前,我还叫作冉端宁的时候,日子过得不是很如意。

我的母亲曾宠冠六宫,人皇陛下当初得到她的时候,苦恼的想了很久,也没想到一个足以匹配得上她的封号,于是就用了她的本名昭昭,内外呼之“昭昭夫人”。

昭昭夫人雪肤花貌、琼鼻朱唇,一双湛蓝的眼眸是北渊洲的不归之海蕴养而生。当初她被当作贡品进献到盛都的时候,贤淑端庄的皇后本持反对态度,认为北渊洲巫族遍地、诡怪横行,贸贸然进献一位‍‍美‎‎‍‌人‌‌恐怕意欲对中恒洲人皇不利。可当她走近宫室、自己亲眼见到昭昭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她的到来了。

彼时中恒洲已经被八极大阵庇护了上千年,虽然其他四洲常有妖魔侵扰之变故,可大家都对八极大阵的本领深信不疑。

后来昭昭夫人触怒人皇、独自一人大着肚子被贬谪到北宫,在清寂荒幽的菁妩碧照馆生下我。在我懂事之后,每个月圆之夜被汲骨之痛折磨得痛不欲生,昭昭夫人便抱着我,,流着眼泪,看着天上的月亮,轻轻吟唱着北渊洲蛮语的歌谣为我转移注意力。我便会问她,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北宫,过着凄凄惨惨的生活?为什么我生来要忍受这样的折磨,在盛都一夜一夜的苦熬?

昭昭这时候潸然泪下,她摸着我的头说,一定要想办法在八极大阵之下生活下去,永远永远都不要走出中恒洲。哪怕是被汲骨之痛夜夜折磨,哪怕是年岁难永,也要永远留在八极大阵之内。

否则我便会和她一样,成年之后激发血脉中的梦魇术。

我从昭昭的口中,慢慢听全了一个脍炙人口的传说——千年之前的末法时代,上古神邸衰落,接引天梯、不周山不知为何离奇失踪,人族从此再无飞升的机会。灵气日益稀薄,南炽洲的修真世家避守一隅,中恒洲的人族饱受战火蹂躏,北渊洲的巫族退居不归之海,东殊洲的妖族、西暝洲的域外天魔却借机兴起,肆意掠夺中恒洲人族为食物、奴仆,天下大乱。

南炽洲此时却诞生了一位英雄,名姜觅云、执寻周剑,一路征伐,诛杀域外天魔、逼退东殊众妖,尔后一剑斩断西暝洲的碎生山脉,引世间残存的灵脉入中恒洲地下,设下八极大阵,以人皇一族冉氏的血脉、灵根、仙缘为能源,八极大阵徐徐流转,中恒洲内万法不兴。姜觅云遂于西暝洲上成立昆仑虚,意在镇守域外天魔入被封印的九玄关,昆仑虚所庇之域,诸魔尽灭。

此后,天下拜服,称姜觅云为中道主,为仙门魁首。

昭昭便是怀着对中道主的憧憬、八极大阵的向往来到盛都的。她自愿侍奉人皇,为他生儿育女,只为自己的北渊血脉能在八极大阵的镇压之下,永远镇压骨血中的梦魇术。

可是她失败了。

我懂事以后,好几次偷偷跑去宫墙,看到大概是我的兄弟姊妹们,佩金戴玉、奴仆云随,心下十分羡慕,回到菁妩碧照馆里问我母妃:“昭昭,我听到别人叫他们殿下,可是也有人叫我殿下,我也是殿下吗?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多仆从跟着呢?也没有人抱我上辇轿。”

听闻此言,昭昭只是笑了一笑。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像泼洒的秋日阳光,明艳艳的照亮了阴暗的菁妩碧照馆,连后院里那一潭碧森森的池水都被她感染得暖和起来。荆钗布衣,每次干活儿都高高挽着袖子,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又快又麻利。一边同时干着三个人的活,一边还能转过头来骂我动作慢。

但也是那一笑,我忽然就从中看出了惨然。好似多少繁华浩渺,都在那一笑之中被尽数淘去。

“因为我要赎罪。”她说。

我那时候才知道,昭昭被贬谪的罪名并非忤逆不敬,也不是争宠吃醋,而是残杀妃嫔。

艳阳一样温暖的昭昭,被贬谪放逐的原因居然是谋杀了三位妃嫔,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可是昭昭在提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眼神实在是太黯淡,两枚瓦蓝的宝石忽然就灰暗下去,我实在是不敢再问。

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即便宠冠六宫,人皇也终究不是属于她一人的。有妊之后,被双重母系血脉激发的梦魇术竟然挣脱了八极大阵的力量,在昭昭夫人亲眼所见人皇宠幸了其他妃子之后失控,梦中连杀三人。

昭昭心防崩溃,自请迁居北宫。人皇纵然再怜爱于她,却也无法姑息她继续呆在后宫,于无声无息之间屠尽妃嫔。于是褫夺封号、黜落妃位,昭昭夫人大着肚子来到菁妩碧照馆。又因为诞下的是一名女婴,只好郁郁住下,了此残生。

我曾问过她,如果我是个男孩,是不是她就能回到人皇身边去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掐死我?

昭昭当时怔怔的望着风中飒飒作响的合欢花树,喃喃道:“你那么小,那么可怜的一团,我如何舍得呢?”

她在人皇和我之间选择了我,此后我便立誓要保护她一生一世。

可是十三岁那年,昭昭死了。怀着对人皇的思念,对母族的怨恨,支离破碎的死在了菁妩碧照馆里。她像一朵纸花那样枯萎,但是直到干枯的时候都还是艳丽的,双眼如不归之海的湛蓝。

她握着我的手,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却仍然流着泪:“宁宁,你要活下去。”

我会活下去,但不会如同昭昭希望的那样,在八极大阵的范围里经受着冉氏皇族与生俱来的汲骨之痛,被八极大阵剥噬、被八极大阵庇护。

太痛了,这一个又一个月圆之夜。哪怕是面临着梦魇术诅咒发作的可能性,哪怕是被阵外的妖兽杀戮,我也要走出中恒洲。

我选择了另一条路,和当初的昭昭背道而驰的一条路——我拼死逃出了中恒洲,在妖魔横行的西暝洲里苦苦挣扎,最后拜入了昆仑虚门下,凭借九寸九的极致火灵根,跻身而入内门,成为了昆仑虚掌门的亲传弟子。

百年过去,我仍然记得自己站在观闻塔前,掌中蹿起九寸九火灵根的那一瞬,几乎落下泪来。观闻塔的师兄以为我是高兴,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赌我的命,并且我赌赢了。

我有两半血脉,一方来自于人皇冉氏,作为八极大阵运转的祭品,在盛都的十三年内无时无刻不在被汲取;另一方来自于北渊圣女昭昭,仅由母系血统相承的梦魇术,如若不以鲜血牺牲为祭,便会在最盛之时反噬宿主,皮肤四分五裂、筋脉寸寸割断。

昭昭死的时候尸骨都不完整,我不想像她那样。

我要去昆仑虚,找观闻塔,如果这十三年我的灵根尚未被八极大阵汲尽,我便能入仙门、习仙法,总有一日,我会拜托北渊梦魇术的诅咒,逃脱圣女生生世世四分五裂的宿命。

我曾经那么虔诚地信仰着昆仑虚,如芸芸众生一般臣服于千年之前、惊才绝艳的中道主脚下,对姜觅云的传说顶礼膜拜。

可百年之后,也是我亲手在碎生山脉之巅,燃起太一圣火,焚尽了姜觅云的千丈雕像,使赤炎焚烧散落在封魔谷每个角落,引起昆仑虚惊变,使仙道大乱。

百年之前,我是昆仑虚的首徒,有人叫我“仙道第一术师”,有人叫我“太一圣火执掌者”。

百年之后,我是北渊洲的大君王,曾经的同门、战友再提起我,却都只会咬牙切齿的说,“那个昆仑虚的叛徒”。

而今能够心平气和的站在我面前的,竟然只有衍归衡,我的师兄。

茶水递到衍归衡面前,他却没有接,只是继续用那双被白绫覆盖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在他这个境界的修真之人,早已到了用感知感受万物的时刻,视觉嗅觉听觉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的那双眼睛原本很好看,明湛如秋水,凝视人的时候犹如明风见性崖下的清潭,能倒映出人心底一切诡暗。

可二十年之前,是我用太一圣火灼瞎了那双眼睛,把重伤的他独自抛却在不归之海。

我唇角堆起笑容,正准备与他虚与委蛇一番,衍归衡却单刀直入道:“我找你来,是为不周山秘境即将现世。”

我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几乎挂不住,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反问:“不周山?”

“接引天梯,不周山。”衍归衡的语气很平静:“就是你的太一圣火焚尽了昆仑虚也找不到的不周山。”

我几乎瞬间落泪。

很多人猜想过天下第一术师端宁背叛昆仑虚的原因。

因为我的背叛太过惨痛,使得曾崇拜和追随我的那帮师弟师妹都找不到为我找补的说辞。

我是踏着衍归衡和我师父、昆仑虚前任掌门两条命叛逃的。

有的说是和道子衍归衡争夺掌门之位失败,有的说是没能得到无上心法乾元离火诀,但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在看到秘境之中、姜觅云一剑斩断碎生山脉的那段回忆,长久以来的信仰被摧毁,我的道心瞬间崩塌。

十三岁那年,昭昭在我怀里死去,我的半条命也几乎跟着她去了。梦魇术的诅咒随着宿主的死亡而终结,昭昭死后,皮肤上忽生真紫色烟雾一般的异火——昭昭告诉我,北渊圣女的本命真火与生俱来,不是焚尽别人,就是焚尽自己——我吓得瞬间放手,昭昭的尸身被跳跃的异火吞噬,最后只剩了一身完整的衣衫给我。

我在合欢花树下挖了一个大坑,埋掉了她的衣物,没有立碑——我想爱面子、爱漂亮的昭昭一定也不希望别人知道,这凄清而败落的菁妩碧照馆里曾经住了一个宠冠六宫过的妃子。然后我带着从膳房里偷来的馒头和自己搓的草绳,藏在北宫送水的骡车底下混出了宫。

她可能见过太多次族人的死状,所以即便是看着我夜夜被八极大阵折磨,也要逼我留在中恒洲。

可是我不信命。

我在盛都讨了半个月饭,盯准了在西市做皮毛药草买卖的商队。还没等我想到办法怎么混进去,就在盯梢途中被商队的队长像拎小鸡一样拎进了门。

“小鬼,你在我们门口转悠好几天了,想偷什么东西?还是打听什么消息?”他气势汹汹的向我呲牙。

“够了,阿律,她是个女孩子,放她下来。”他身后传来一个喑哑而有如金石交击的女声,说一口和昭昭如出一辙的北渊语,我瞬间睁大了眼睛,伸长脖子拼命往后望。

他们是一男一女。拎着我的男的,络腮胡、风霜满面,粗大的指关节牢牢卡着腰刀,腕口也戴着青铜打造的、镶嵌着暗色银钉的护腕。身材有我两个大,站在那里就如铁塔一般,让人望而生畏。女的穿着不知名皮毛缝合的裘衣,衣领和袖口都装饰着雉鸟的尾羽。领口佩戴着一串又圆又大的蜜蜡、青金石、珊瑚等宝石串成的珠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品。一把细腰如弯刀入鞘,被收束在皮革腰带里,配上她牢牢盯着我的琥珀色眼珠,像只伏地待动、蓄势待发的母豹子。

被称作“阿律”的男人手一松,我立马摔了个屁股蹲,但也不生气,跳起来拍拍屁股就用北渊语说:“我要跟你们一起!我是北渊人!”

那女子冷冷看我一眼:“会说北渊语就是北渊洲的人了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心头一酸,但立马忍住了眼泪,说:“你看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昭昭给的,和她如出一辙的湛蓝,昭昭说这是长生天的恩赐。

她教我唱过北渊洲的民歌——长生天化身蒙攀大神降落世间,蒙攀大神与白曼圣女结合,创造了十二大巫并八百巫族,后又为了保护子民而战死。白曼圣女便化为轮回巨木滋养北渊洲,但凡北渊之人死后灵魂必归圣木,受白曼圣女指引。圣女的血流干,便化为了不归之海。因此后来的圣女一族必有世代相传的湛蓝双眼,是为了看破世间虚妄,度过不归之海,指引北渊巫族的魂灵走向轮回巨木,得到永远的安宁。

凭着这双独一无二的眼睛,我被带上了商队。

商队的队长就是抓到我的那对‍‎‌男‍‍女‎‍‍‌‎,阿律央措姆和仁青札瑙珠。他们告诉我,自百年前北渊最后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巫陨落后,八百巫族就再次分裂,各个巫族都有自己的萨满,无法达成统一的信仰,因此战乱不休。昭昭当年被各个部落当作傀儡和繁衍圣女血脉的工具争夺,既不愿意修炼梦魇术保护自己,也不愿意被血脉诅咒焚烧,所以才将自己进献给中恒洲的人皇。

战乱难平的北渊洲缺少统一的指引,几百年的商路也充满了动乱,妖兽、劫匪割据,弱小的部落无法单独出行,只好联结成一支商队共同走商,用北渊洲的皮毛、矿产和药草换取中恒洲的布帛、粮食和茶叶。这个小小的、不足一百人的商队,其实只有十来辆马车、三五十匹骡马,这还已经是共同的三个部落凑了又凑的结果。

因为我的眼睛,札瑙珠同意带我回到北渊洲。

“我们曾受过圣女的恩惠,长生天庇佑之下,皆是蒙攀大神和白曼圣女的光辉。只要是北渊洲的部族,就不应该拒绝帮助不归之海的后人。”札瑙珠如是说。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坐在车辕上,大概是骑马骑累了,支起一条腿侧倚着车门,墨黑的裘衣衣摆垂落,琥珀色的眼睛折射着夕阳的光芒,犹如两丸流金镶在她轮廓冷峻而秀丽的面容上。

我感激于心,却无法名说,只好端端正正向她和阿律行礼。

札瑙珠托住了我,不让我弯下腰,尔后举起右手横在胸前,握拳顶在胸口的位置,看着我认真地说:“愿长生天庇佑圣女后人。”

白虎关是中恒洲和西暝洲的连接口,越过白虎关就相当于彻底走出了八极大阵的范围。再行千里,行至碎生山脉山脚,往上就是昆仑虚的观闻塔,昆仑虚背后就是千年之前中道主姜觅云与域外天魔决一死战的封魔谷,谷口的关隘名为九玄关。

在白虎关,我几乎又一次流干了血泪。

突如其来的妖兽袭击了车队,就在我们走出白虎关后第三天、夜里栖息在河边休整的时候。我亲眼看着阿依多斯为了保护我们,被妖兽咬断下半身、抛到马车顶上,还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车上,用自己流淌一地的鲜血浸湿了车篷,只为了扰乱妖兽的嗅觉,给我们流出一丝丝逃生的机会。

在四散逃亡的途中,阿依多斯的妹妹、阿娜尔碧被一口撕开了腹腔,她的内脏流了一地。一直陪着我聊天说笑的姐姐卜居次,拿着匕首冲向妖兽的时候被一口咬掉了头颅。最后,我们那辆马车,竟然只有我和韩雁丝活了下来。

我收敛了他们三个的尸身,和车队的大家一起埋在路边的大坑里,哭得几乎看不清东西。韩雁丝麻木的坐在坑边,双手还染着卜居次的血,指甲缝里大概是什么东西的碎屑,怔怔的说:“蒙攀大神为什么不庇佑我们?八极大阵为什么不在北渊洲?”

我还没来得及抱住她,札瑙珠就猛然暴起,一把掐着她的脖子掼在了地上,我从未过她的面容如此冰冷,像闪着寒光的刀刃:“没有人能够保护我们!昆仑虚是人族的,姜觅云也是人族的,只有巫族自己才能救自己!”

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世上竟然有人对威名煊赫的中道主抱有如此强大的敌意。

又一个无月之夜,我站在札瑙珠面前,小心翼翼的问:“为什么你这么恨昆仑虚?”

札瑙珠冷笑了一声:“难道我该感谢他们?你以为八极大阵仅仅只是抽干中恒洲人皇的气运吗?”她手中树枝在沙地上划拉:“不归之海在北渊洲最北,曾经的灵气流动自北向南,不归之海的灵气吹拂着整片北渊洲,诞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大巫,使得八百巫族紧密结合在大巫的指引下,是谓云海之国。直到姜觅云设下八极大阵,从此乾坤倒转、天地逆流,灵气再也越不过不归之海,北渊洲的衰败由此而来。大巫接连陨落,萨满们各自为政,云海之国分崩离析,这才变成了八百巫族!”

“后来的圣女再也找不到轮回巨木,北渊洲永远失去了白曼圣女的指引,迷失在不归之海!”

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恨意熊熊燃烧:“中恒洲人族的和平安泰,全都是用北渊洲的血泪换来!姜觅云修为滔天,云海之国无人能敌,否则又如何会允许昆仑虚设下八极大阵,毁我北渊根基!”

我一时震撼,喃喃无言。

“一个种族的繁荣,是以其他种族的衰落为代价——你觉得,我还应该感谢中道主吗?”

我始终记得那一天札瑙珠的眼睛,直到我向她提出,我将在九玄关停下,寻访观闻塔,如有可能,以后将拜师昆仑虚、学习修仙之术。

那时候札瑙珠只是沉默,然后对我说:“去吧,希望等你学成,能涤荡妖孽、镇灭邪祟。”

然后就是我在观闻塔前显露出纯火灵根、拜入昆仑虚门下了。

我在昆仑虚苦修几十年,是继道子衍归衡之后、最快晋入元婴阶段的修士。我师父公孙则,将剑术传于衍归衡,法术传于我。在衍归衡得当年姜觅云的本命仙剑“寻周”拜服的那一年,我也在南炽洲的汤谷收服了太一圣火,我二人名列四方榜榜首,是这一代修真弟子的翘楚。

误入姜觅云生前留下的秘境,实在是一个意外。

那一年,恰逢青云境开放。青云境是末法时代留下的大能遗境,传说有与接引天梯有关的机缘,我和衍归衡自然是不容错过。组队进入之后,先过水火阴阳关,再过问心道、寻仙梯,最后是求真幻境。

自拜入昆仑虚的第一天,我和衍归衡就属于彼此互相看不顺眼的关系,能组队走到求真环境,纯粹是因为我俩虽然互相看不惯,但的确又承认彼此是这一辈弟子里最出类拔萃、勉强可与自己比肩的,所以只能和对方组队。到了求真幻境,境灵告诉我二人,作为奖励,求真幻境可以提出心中最执着的一个问题,并得到回答。并问我二人,是分开求问、还是一并求问。

我想都不想就和衍归衡告辞了。他的手扶在寻周剑的剑柄上,一副“不欲多言”的冰山脸,用眼神问我“话都说完了你怎么还不快滚”。

在境灵的指引下,我叩开了求真关。千百个问题在我心头一掠而过——如何才能解除梦魇术的诅咒?元婴后期的心魔劫如何顺利经历?接引天梯到底在哪里?能否改变八极大阵运作的原理,使得它不再逆转南北二洲的乾坤?

......

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可最后,札瑙珠琥珀色的眼睛和我母亲昭昭湛蓝色的眼睛重合起来,我问:“姜觅云当年为什么斩断碎生山脉?”

我对中道主的过往实在是太过好奇,尤其是发现五大陆的如今都与当年的封魔之战息息相关,甚至于中道主在碎生山脉的那一剑竟然成了许多后来事的源头。

中道主姜觅云,末法时代之后最接近上古神邸的大能,最后也未能寻到接引天梯,于昆仑虚明风见性崖寿终陨落。昆仑虚、八极大阵、封魔谷、寻周剑,每一件都是姜觅云留下的东西,至今仍在影响着千年之后的我们。

境灵颔首,手中水镜虚化,慢慢漾起波纹。

映入我眼帘的是个女子,青丝如瀑、白衣胜雪,独自立在碎生山脉之巅、后来被一剑削平的无仞峰前,鬓发上沾满了碎雪。

我一眼就认出来她清冷而坚韧面容——姜觅云的白玉雕像就立在封魔谷前,双手结莲花印,寻周剑出鞘竖于眉间,取震慑域外天魔之意。

是的,中道主姜觅云,曾经的寻周剑主、昆仑虚之尊,是一位女子。

只是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我才真正惊讶——白玉雕像没有颜色,姜觅云也没留下影像,只有在这段回忆里,我才能看见,她湛蓝如不归之海一般的双眸。

和我母亲、我如出一辙的北渊圣族之眼。

她犹豫了数息,反手背在身后,手掌覆盖上她自己的后脖颈。然后,就像我看见过的、衍归衡做过的无数次那样,五指握紧,从脊柱之间慢慢拔出一把寒光吞吐、锋芒内敛的宝剑,剑身较一般仙剑更长、更细,雕镂着缠绕的五爪龙纹,龙首在剑尖张口咆哮——我师父曾与我讲过,那是因为姜觅云曾在与东殊洲妖族的决战中收服了元祖白龙,将之封印在寻周剑内作为剑灵。

尔后,她只挥动了一下,似是信手一挥,无仞峰泛起银光,瞬间四分五裂,山头轰然四碎,瞬间化为乌有,露出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地来。

姜觅云深深凝视着这片山峰削成的平地,再次抬手,在仅次于无仞峰的绝壁上留下“明风见性崖”五个字。我知道,一千年后,我便在此崖之下打坐吐纳、渡九天雷劫,明风崖也成为了悟道圣地之一。

姜觅云身后,走来一个面目陌生的男子,面容清朗、唇色绯红:“你非要与九重天上的仙族为敌?”

她神色十分坚定:“是,决战于九玄关,不死不休。”

那男子唇边似是苦笑:“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哪个修道之人不渴望羽化成仙、白日飞升?上古仙族是何等的修为,他们都答应了人族,与我们联手寻回不周山秘境、重续接引天梯,这上千年的仇恨一笔勾销......你非得拒绝和谈吗?”

姜觅云的眼睛极其平静,嘴里说的却是决断天下众生的话语:“和谈?在他们奴役了人族上千年之后,在你我的血亲都被当作猪狗牺牲屠杀之后?你真的以为高高在上的上古金仙会真心实意的放弃磋磨人族?”

她转过身,面容如剑光一般冰冷:“不是我放不下仇恨,非要拉着整个人族与我陪葬。也不是我好大喜功,非得争这份赶尽杀绝的战功。师兄,你不明白,我从未有一日相信过,什么种族在手握超世之力后还能保持平和的本心。无论是上古金仙,还是以后飞升的新仙。我始终认为能保证人族不再受‎‌‌‍‍凌‍‌辱‍‌‎,就得让世间再无神仙!”

男子喃喃道:“......不可能。你不相信任何飞升的大能,可是你我也已步入化神,难道你觉得我们如果飞升也会像他们一样反过来屠戮同胞吗?”

姜觅云笑了一下:“我说了,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

“自末法时代来临,我以为只要找到了不周山、重续接引天梯,人族再次出现羽化飞升的大能,就能重现荣光,与天生地养、造化所钟的上古金仙对抗......但是我错了。”姜觅云的指腹划过寻周剑:“贪婪、傲慢这种品行从来都不是人族专属的,即便是拥有了无上的力量,也无法免去骨子里的弊端。我后来,真的找到不周山了。可是,如果再给我一次面对它的机会,我会将它斩断!”

男子沉声道:“你疯了!”

“我没疯!”姜觅云果断道:“我身为北渊圣族,为何不愿意回到北渊、重振云海之国;你出身南炽修真世家,为何不愿意成为供奉的老祖,为子孙赐福!九玄关、诛仙谷,就该成为他们最后的坟场!不仅如此,我还有个设想,八极大阵——”

她张开五指,掌心一道太一圣火跳跃。

看到此处,我只感觉到天旋地转,前半生所塑的观念几乎崩塌,想大哭,却又哭不出来。

我知道没人会信我。

三十年之后,我师父公孙则即将寿终陨落,我和衍归衡作为他门下唯二的两位弟子、昆仑虚的剑术首席和法术首席,毅然远渡不归之海,想寻找传说中白曼圣女化身的轮回木。

轮回木或许能指引我们不周山的讯息,如若能重续接引天梯,我师父就有了飞升的可能性,就可能突破这么多年的关卡,不必陨落了。

我和衍归衡几乎花了半条命才走到不归之海。北渊洲八百巫族、三千萨满,个个身怀绝技,对外来人极不友好。即便我身怀圣女血脉,早已四分五裂、信仰不同的巫族也不是个个都信奉白曼圣女的,甚至于有些部族一见到我的眼睛就直接发令绞杀。我无奈之下只好用白绫覆眼,才和衍归衡穿越了宽阔的北渊洲,跌跌撞撞的走到了最北端的不归之海。

不归之海在传说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域,但实际上它内里流动的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水,而是虚无缥缈的气。凡人所涉,必然沉入海底。而我们要找的白曼圣女化身的轮回木,就在不归之海的海心。

站在海边,我用寻周剑划破手腕,血液一滴一滴落入海中,却并未散去,而是凝集为一条红线,顺着我脚下的海域往远方延伸。我试探着走入,那条红线摇摇摆摆,竟然在我脚下化成一道虹桥,指向海心看不见的彼端。

我和衍归衡在尽头看见了一株巨木,高入云端、不可见其顶。枝叶繁茂,叶脉流金,丛丛散开如女子臂弯,仰望着天际,守护着不归之海。

都不用对照,我们就知道这一定是传说中的轮回巨木,这世间只有这一棵树会自然的焕发如此神性。

我虔诚跪下,合十手掌,向白曼圣女真心发问——长生天能否再予我一次指引?姜觅云的做法是否正确?这世间真的不需要仙族的存在吗?不周山只会给人类带来无穷无尽的争端和痛苦吗?

轮回木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枝叶摇摆婆娑,随即不归之海海面升腾迷雾,日光折射之中,海市蜃楼一般的幻境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以为自己会看见和不周山、梦魇术之类相关的景象,但最开始映入眼帘的,竟然还是浴血奋战的姜觅云。

她看起来,比上一次在求真幻境里狼狈得多、也年轻一些。寻周剑遍体染血,她脚下尸横遍野,顺着她那双仿佛也被染得通红的蓝眸往前望去,道路两侧飓风狂飙,无数法术和剑光混乱成一团——那大概是后世称之为“封魔之战”的决战吧,我想着——就在这一战里,姜觅云带领人族的修真之人,在封魔谷诛杀十万域外天魔,将之彻底逐出九玄关,还西暝洲一番和平。

姜觅云用尽最后的灵力,寻周剑的剑光贯穿山谷,无数光芒腾起,哀嚎遍野。我知道,那大概就是域外天魔魂飞魄散的象征。

她师兄站在云端,这一次,竟然青丝成雪、白绫覆眼。

他说:“我的雷劫降至,就在三天之后。”

姜觅云拄着寻周剑,笑意很冷:“好,三天之后,我以十万金仙的尸骨,为你庆祝渡劫!”

我心头巨震。

那男子却微微一笑:“又在放大话了。小师妹,上古金仙受天地造化,生来具本源领域,凡胎法术不能打破。你将他们逼到九玄关外就已经倾尽全力了,要打破本源领域、伤害到他们的性命,这是办不到的。”

姜觅云手中寻周剑挽了个剑花,笑着说:“师兄,你怎么还是不肯相信我?化神修士的九重雷劫,加太一圣火,可破万法,难道我竟然奈何不了这高贵的本源领域吗?”

男子笑意微滞。

姜觅云倚着山石,坐得很没个正形:“师兄,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以我为燃料,焚尽诛仙谷,我要你亲眼看着,十万金仙在我剑下陨灭。”

她把牺牲自己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回忆里,姜觅云还在继续说:“我死后,请你在中恒洲设八极大阵,大阵不止,人族再也不会出有飞升渡劫、破碎虚空之力的大能了。只有这世间永无仙人,大能们都有寿尽陨落的那天,人族才能维持永久的和平。”

那男子叹息:“既然你主意已定,又何必留下寻周剑呢?”

“我知道,它是开启不周山秘境的钥匙,只要毁掉它,不周山就再也不会现世。没有不周山作为接引天梯,这世间自然连所谓的雷劫都不会有。”姜觅云说:“可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我总要留一线生机。如果后世当真有人能做到我所未尽之事——折断不周山,那八极大阵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也不用献祭北渊洲圣族的未来、中恒洲人皇的气运了。”

姜觅云眺望着远方,湛蓝的双眸里神色复杂:“我在等那么一个人。”

九重雷劫,加太一圣火,可破金仙本源领域。

所谓的域外天魔,就是上古时代飞升的人族。他们羽化成仙后,反过来欺压曾经的同胞、牺牲人族成就自己的法术,因此,千年之前,姜觅云才带领不甘受辱的修士起义,在西暝洲九玄关彻底封印上古金仙,尔后以寻周剑为钥匙,封印不周山秘境——也是接引天梯。加之八极大阵的双重保险,中恒洲万法不兴,人皇被汲取灵根;北渊洲乾坤逆转,灵气尽归不归之海;南炽洲修真世家偏居一隅,无上心法皆尽失传——姜觅云做了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让这片大陆上再无仙人,再也没有任何种族能凌驾于人族之上,吸食人族的血肉!

上古金仙一开始就是人族的噩梦吗?不至于,也许一开始,这些千辛万苦、历劫化生的仙人也是怀着一颗造福一方的心的,可是天长日久、寿命无穷,仙人也是人族所化,也会有势力争斗,慢慢地,就成了姜觅云所见到的那个样子。

我想起了菁妩碧照馆里恸哭的昭昭。她的悲剧是从觉醒了自己无法掌控的力量开始,她没有足够的心态去匹配血脉所带来的梦魇术,妒忌之下连杀三人,因此才会落到最后死无全尸的结局。

人族,不应当掌握自己无法驾驭的力量。

我霍然睁开眼睛,看见了对面双眼紧闭、眉心寻周剑冉冉旋转、正沉浸在轮回巨木的指引之中的衍归衡。

我要拿到他的寻周剑,我想。

我应当,折断这把寻周剑,让后世人失去打开不周山秘境的机会,让接引天梯再无现世之机。

太一圣火在我掌心霎时燃起。

在绝焰城独居的二十年,衍归衡被灼伤时候的惨状我记了很多年。

我们从入门的时候就彼此看不顺眼,师父偏疼我是女孩,争吵之时一般都会偏心于我,但衍归衡自持端方,每每被我气得冒烟却还要被师父教训“多让让你师妹,你就这一个师妹”,都板着那张死人脸用首席弟子的特权罚我打扫、或者抄书——直到我也通过内门大比,成为法术首席,才摆脱了这种噩运。

拜在师父门下百年,衍归衡和我都吃了彼此很多亏,但是真正面对历练和秘境生死的时候,他手中的寻周剑总是第一时间出鞘护在我的身前,直到我施术、太一圣火从我二人脚底熊熊燃起。我们自始至终,都是把背后交给彼此的。

我从来不知道寻周剑、这把号称天下第一仙剑的利器到底有多锋利,但是衍归衡已经先一步知道了太一圣火灼伤有多疼。

寻周剑折,衍归衡双目失明,奄奄一息躺在轮回巨木脚下疗伤。我趁机赶回昆仑虚,在明风崖对师父道尽了我在求真幻境和不归之海看到的一切,师父长叹一口气,盘坐在明风崖下,平静的寿终陨落了。

师父告诉我,封魔谷和九玄关的封印就在姜觅云的白玉雕像之下,为历代掌门所守护。如今他陨落、衍归衡生死未卜,为免上古金仙遗族卷土重来,他交给了我最后一道师命——焚毁姜觅云的雕像,将封魔谷用太一圣火化作一片火海,任何人不得接近。

我照办了。

太一圣火是何等威力?传说中来自于三足金乌升起的汤谷、为太阳陨落在人间的火种所化,故而以东皇太一命名。我只将火种放在姜觅云的白玉雕像上一息,滔天巨焰便漫山遍野的燃起,白玉雕像瞬间化为乌有,整个封魔谷化作一片赤炎地狱,再无人能够接近。

诸位长老赶到,看到无边无际的太一圣火,几乎不敢置信,厉声质问我:“端宁,你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只有你自己回来了?你师兄呢?公孙掌门呢?”

我垂下眼睛,身后虚化的三足金乌升起,站在火海之上说:“我师父陨落了,衍归衡被我烧瞎了眼睛,你们现在去不归之海找他还来得及。”

等衍归衡伤愈归来的时候,我已经拖着被重伤的残躯逃走好几年了。长老们公开了我折断寻周剑、重伤道子衍归衡、毁掉我师父飞升最后一点希望、害得他含恨陨落、以及我焚毁中道主雕像的罪名,向天下五洲发出追杀令,宣告我为昆仑虚叛逆。

但重伤垂死的我,最后倒在了不归之海,轮回巨木如一位温柔的母亲,用慈祥的臂膀无私的接纳了我。我与轮回木的枝叶融为一体,在不归之海海底沉睡了十年,北渊圣族血脉觉醒,在白曼圣女的庇护下经受住了八十一重雷劫的考验,顺利晋入化神境。

我又花了十年时间,一统北渊洲,重建云海之国。八百巫族、三千萨满在我脚下俯首称臣,他们称我为“圣可汗”,拥立我的圣族血脉,加冕为北渊第一任大君王。

即位的那一天,我看见了沉默的阿律央措姆和仁青札瑙珠,他们并肩站在不归之海的人群里,望着我的眼神盈满了泪水。轮回巨木在我身后张开枝叶,不归之海显露出温柔而宽博的那一面,整个北渊洲在我脚下俯首,千年之前鼎盛一时的云海之国仿佛昨日再现。

与此同时,衍归衡在昆仑虚接任掌门之位,并重铸寻周剑。千年之后,凭借无人可匹的剑术和修为,他成为了继姜觅云之后,第二位拥有“中道主”称号的大能。

他在西暝洲当他的掌门,我在绝焰城做我的君主,这一过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后,衍归衡孤身一人来到了绝焰城,白绫覆眼、青丝成雪。

他说:“我已重铸寻周剑,不日将打开不周山秘境。”

我想起了封魔谷的烈焰,和自己被昆仑虚诸位长老一掌打穿丹田时候的痛彻心扉,只觉得荒谬无比:“衍归衡,你是决意和我不死不休是吗?你明明知道,我绝不会坐视接引天梯被重续。”

他侧过脸,似乎是在看我,但隔着白绫我什么也看不见:“冉端宁,二十年前,先出手重伤我的人是你,师父寿终陨落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也是你,你究竟有多大的心,时至今日还在指责我?”

我看着他被白绫覆盖的双眼,想起那日寻周剑在太一圣火中熔断时、衍归衡单膝跪在轮回木之前捂着眼睛的样子,一时语塞。

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我恨不起来。因为被害得失去眼睛的是他,害他失去眼睛的是我。

我说:“总之,你如果执意要打开不周山秘境,我必然率北渊洲踏平昆仑虚。”

衍归衡笑了一下,那笑容太轻太快,我甚至都没看清:“那你便来吧。”

他抬起头,似乎在“看”我,眉心道主朱砂印记葳蕤生光:“七日之后,我将于封魔谷熄灭太一圣火、重开不周山秘境,重续接引天梯。届时,人族的飞升之路必将重开,重铸上古金仙还在时的荣光。”

我笑了一下:“那你便试试,看能不能开。”

二十年后,我们见的第一面,依旧是不欢而散。

我必须阻止他,我想。寻周剑是他的本命仙剑,上一次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我只是熔断了寻周、并未彻底湮灭,但是衍归衡如今已经同我背道而驰,这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完成自己的誓约。

如若不周山秘境重开,接引天梯得续,新的仙族出现,人族必然还是会回到从前那种被蹂躏压迫、奉为牺牲的境况里去。那时候,千年之前姜觅云的心血就全完了——八极大阵、昆仑虚、封魔谷、九玄关——这世间能以人族之力抗衡众仙的,毕竟只有一个姜觅云。

这一次,就算是杀了衍归衡、将寻周剑碾碎成齑粉,我也要彻底断绝这条飞升之路!

七日后,我如约出现在封魔谷之上。万里烈焰滔天,无边无际的太一圣火在我脚底的山谷蔓延开,被我的阵法二十年如一日的牢牢束缚在封魔谷之内。明风见性崖上,衍归衡白衣胜雪、负手而立,崖边那株斜斜生出的花树,树下葬着我师父的衣冠冢。

几乎在我落地的第一瞬间,衍归衡的掌心就覆盖在了他自己的后脖颈之上,是一个我眼熟的不能再眼熟的出鞘手势。

“你必然要斩断不周山吗?”他说。

我张开五指,掌心太一圣火旋转:“不惜此身。”

寒光耀目,他反手将寻周剑慢慢从背后拔出,左手二指并拢在剑身一抹,我便见到他头顶劫云聚集,万重山门于风雨之中发出雷霆一般的怒号,影影绰绰的不周山在逐渐露出的秘境缝隙中现身。而他剑尖斜指,信手一划,封魔谷万里赤炎瞬间烟消云散,露出了其下堆叠的森森白骨。

他已步入化神圆满,离羽化飞升只有一线之隔,如若再找不到不周山,他最终也只会和师父一样,落得个寿终陨落的结局。

我咬紧牙关,掌心太一圣火在我背后徐徐展开,成万顷羽翼。随着心念神动,无边烈焰从九天而落,雨点般砸向衍归衡。他反手成“秦王负剑”招式,自头顶展开一圈剑气领域,牢牢的将他和不周山秘境罩在其中。

“衍归衡!你非要逼我吗!”我几乎嘶喊,手中圣火猛然前推,将他团团围住、猛然烧灼起来。我看着他的脸,几乎哽咽:“非得如此吗?”

我已经送走了师父,非得与你同门相残、不死不休吗?

他没说话,只是微微仰头,“看”向他头顶逐渐现出真身的不周山。

我忽然看见,他眼上的白绫,透出微弱的潮意。在太一圣火的照耀下,泛着隐隐约约的水光。

他对我说:“非得如此。”

尔后他唇边露出微微笑意,伸出二指夹住寻周剑,我听到一声凄厉而清冷的金属交错铮鸣——他竟然生生的,当着我的面,拗断了他的本命寻周剑。

“小师妹,我早已经看见过了,就在轮回巨木之下。”

寻周剑折断的一瞬间,他七窍之中血液淌落,白衣成红,周身剑气领域尽散。变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召回太一圣火,被我驱逐着往前的火焰瞬间燃起,兜头将他整个人吞没。

以他为燃料,太一圣火顺着向上蔓延,直到把不周山秘境也包裹在内。正徐徐打开、现出真身的不周山像是瞬间被太一圣火吞没,这一次,它真的仿若被烈焰吞噬的木梯,在被灼烤几息之后地动山摇、发出剧烈的白光,尔后裂石之声大作,伴着九天雷火的降下,太一圣火猛然高涨,不周山分崩离析,在我面前、在雷劫和圣火的燃烧之中,颓然崩塌。

我嘶声哭喊着“衍归衡”,一头冲进了他原本站着、而今熊熊烈焰升起的地方,可是太一圣火何等威力?折断了寻周剑的衍归衡,只是一个丹田碎裂、无力护身的肉体凡胎,连带着堆叠了千年的仙族白骨被灼得灰飞烟灭,我甚至没能捞到他的一抹痕迹。

火光散尽,泪眼朦胧之中,一方白绫飘转着落在我掌心。

握住白绫的那一瞬间,我仿佛沉入了一段记忆里。

是曾站在姜觅云身后的那个男子。

雪发、朱颜,他盘坐在地,解下脑后白绫,露出的双眼之中空空荡荡。他身前站着的姜觅云,瞬间眼睛就红了,泪水滚落,她语声也带着哽咽:“我会为你找来一双新的眼睛。”

“不必了,小师妹。”那男子露出温和的笑意:“这是我不相信的报应——因为不相信你的话,不肯绞杀上古仙族,执意要窥测天机。天道让我看见了真相,但也遭受了报应——乌发成雪,双目尽眇。小师妹,你是对的,不周山的确不该存在,所谓的仙族的确不该降临这个世间。”

姜觅云颓然跪在他身前,捂住脸恸哭起来。

“我知道你有寻周剑,可以打开不周山秘境;也知道你有太一圣火,配合九天雷劫可以破仙族护身结界。”男子摸着她的头,语气很平静:“你还有你的重任在身,世间仍有十万仙族待你驱逐。这自燃其身、导火九玄关的事,就交给你固执而无用的师兄来做吧。”

姜觅云痛苦道:“我如何能——”

“你可以。”男子打断她,语气温和而坚定:“你必须可以。”

千年之前,姜觅云在九玄关诛仙谷、以她师兄为祭,以九天雷劫配太一圣火,破了仙族最引以为傲的本源领域,将十万金仙与诛仙谷付之一炬,剩下的残部驱逐出西暝洲,设下封印,使仙族再无法重回世间。

为警醒后世人,她宣称上古金仙为域外天魔,改诛仙谷为封魔谷,并一剑斩断世间最大的灵脉、碎生山脉,于九玄关之上立昆仑虚、联合人皇冉氏设八极大阵,焚毁南炽洲修真世家的祖传无上心法,同时封印寻周剑,欲使不周山秘境永远沉睡。

千年之后,被我打伤的衍归衡茫然无措,听闻师父死讯后更加心灰意冷,跪在轮回巨木前恳求天道还他真相。天道让他和千年之前的那男子一样,窥见了姜觅云当年诛仙的秘密,同时作为报应,令他双目尽眇、青丝成雪。

他由此知道了不周山的仙族结界该如何打破。

他蓄意引我至封魔谷,言语相激、释出太一圣火,又趁机渡劫,引发九天雷霆降落,终于破了不周山天梯的仙族结界,最后以自身导火,将自己和不周山一同烧尽。

自此,世间真真正正再无仙族。修士修炼至尽头,也终有寿终陨落的那一天。

人族再也不会惧怕头顶出现新的压迫者了。

我握着白绫,看着其上沾染的泪痕和血迹,跪在空无一物、连尘埃都没剩下一把的封魔谷,只觉得万念俱灰。

衍归衡最后还是骗了我。这个从小到大都被我挤兑、欺压、捉弄的师兄,到了最后一刻,赢了我一把。

水滴落在我脸上,我茫茫然望向天空,却见甘霖降落。在我万念俱灰之刻,太一圣火逐渐消散,而瓢泼大雨降落,竟然将封魔谷光秃秃的土地冲刷干净,露出了肥沃的土壤。我知道,不久之后,等风带来了远方的种子,郁郁葱葱的山林会再次在这里蔓延起来。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重修昆仑虚、振兴云海之国......我要撤除中恒洲的八极大阵,使得人皇冉氏的后代不再被献祭气运,日日夜夜在被八极大阵汲骨的痛楚中苦熬。可是东殊洲妖族仍在,我又要想办法给予中恒洲人族对抗妖族的力量,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联合南炽洲修真世家,引入他们去保护中恒洲......

北渊洲的巫族也要生存,要打通北渊洲到中恒洲之间的商路,使之平坦而安全,不再如往日般被巨大的碎生山脉阻隔......云海之国需要常年来回走商,获得中恒洲的物资,如何把沿路的妖兽清除是一桩大事,我依然还记得阿依多斯和阿娜尔碧垂死挣扎躯体、卜居次绝望的眼睛......

我抹了一把脸,全是冰冷的眼泪。

衍归衡。

十年之后,庇佑了中恒洲千年的八极大阵被裁撤,冉氏皇族不必再受阵法汲骨之苦,天下归心。

北渊洲重建云海之国,新一任中道主冉端宁以太一圣火辟出新商道,涤荡沿途妖兽,北渊与中恒签订互贸盟约。

南炽洲修真世家内迁,于中恒洲沿边兴修观闻塔,时刻监视东殊洲众妖族动向。

西暝洲九玄关重建,昆仑虚走下云头,化为百千修士散入人间,行捉鬼卜卦问名等凡间之事。

至此,天下太平,妖魔尽退。此后人族迎来了又一个和平的一千年。

后世人称,九玄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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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非典型‍‌‎‎‌仙‎‍‌侠‌‎‍‎‌的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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