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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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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壹·

谢琬这一辈子,也只有“浓墨重彩”这四个字方形容得尽。

在士族当政的大祈,连皇室萧家的公主都未必能及得上她的尊贵,她的权势。否则,以她一女子之身,纵文韬武略,也不能够承国公之爵。

雍帝即位的时候,大祈已经是外强中干了。

前头三代帝王,极尽奢侈者,贪慕女色者,求神问道者均有之。到了雍帝手里,昔日盛景已去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被士族架空的朝廷。雍帝的皇权,很大程度上仰仗了坚定不移的正统党,西北定国公谢令元。

雍帝有才干,也有野心,他想做中兴之主。

他一直都想。哪怕册了琅琊王氏的女儿为中宫,哪怕交了虎符给定国公,哪怕王氏有孕,里应外合把朝廷抓了个严严实实。

他也想。

王皇后深知丈夫的性子,断定他成不了大事,便对其采用了敷衍政策。捧着他哄着他,让他高高在上地坐着那把椅子,却不曾放松过一道懿旨。

雍帝却并非纯然的昏君。他苦心孤诣多年,有谢令元撑腰,倒当真与士族互为犄角,将大权收拢了几分。

恰逢王皇后有孕,雍帝更不甘心沦为傀儡,双方一时绷紧。直到皇后诞下一对双生子,时局终是爆发。

长子生时天高云旷,满世异香,祥瑞纷纷,白鹤来舞。次子发出第一声啼哭时,飞鹤倒毙,妖虹贯日。

废后杀妖的折子一上,王皇后的悖然大怒便使得一时血流漂杵。这场政治博弈,最后以帝后和好结束。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但面对这件事情的标志,素来要强的皇后仍然不愿意提及次子,象征着她一生中最狼狈时刻的次子。

而长子萧昭,则备受器重,五岁便立了储君。

似乎世人都忘了皇子晦,一任他在深宫里悄无声息地长大。

雍帝十一年,定国公独女谢琬回邑,入宫觐见姨母。王皇后怜惜幼年失祜的甥女,留宿凤仪宫,带在身边过除夕。

生于西北、看惯风沙,被军队法则耳濡目染、深信拳头大于天的谢琬,第一次遇上了对手。

同样贵为世子、‌‎‍‎‍军‍‎事‍‎天分出众的安南侯世子白琰。

两人甫一见面,以冷嘲热讽开头,以恶狠狠的一架结尾。谢琬穿着男装又隐瞒了身份,白琰根本不知这是个女娃,把人压在地上对脸揍。

两个半大孩子滚成一团,白琰年长,谢琬手黑,打得天昏地暗。太子萧昭都没能扯开他俩,想死的心都有了,急中生智喊了句“背舆图!三天时间,谁先背完谁先赢!”

白琰狠狠啐了一口:“洗干净身子准备给爷去喂王八吧!”

谢琬挑起眉冷笑:“滚进太液池的傻叉是谁还不知道呢!”

回去后谢琬把成垛的舆图翻出来,势要再压安南侯府一头。她天分高,人聪颖,可也毕竟只有七岁。那比她人还长的大祈舆图,她在太液池亭子里口沫横飞地背了一整天,也没背下多少。

想起得意洋洋的白琰,谢琬就一肚子闷死。何况白琰的父亲是处处被定国公压了一头的安南侯,谢琬不能输老谢家的面子。

她抱着舆图缩在水榭里,隆冬天一边流泪一边咬着牙背。她启蒙早,可白琰也不晚,怎么都比她底子扎实。

谢琬心里一阵阵绝望。她重重地把头磕在朱栏上,恨不能把羊皮纸吃进肚子里去。

夕阳渐隐,万籁俱寂。远处一盏盏宫灯次第亮起,映得积雪融融,仿若流金,镀了些许暖意。一切杂音远去,似唯独她一人被决然留在水中央。

谢琬颓然垮了肩膀,无精打采地歪在栏杆上。

亭子上头窸窣了两下,随即有个小孩声音低低地响起:“真笨…九州舆图应该对应众星宿,这也不知道的吗?”

谢琬连眼泪也忘了擦,木呆呆地抬头。

亭子顶上就探出张小孩的脸。精致秀逸,却有着‎‍‍‎成‌‍人‍‎‍才有的疏离冷漠。他慢慢地、低低地道:“……你助我下这亭子,我教你背舆图。”

谢琬眼睛豁然一亮。

三日后,谢琬得意洋洋地打量脸色极为难看的白琰,将手中羊皮纸一抛,嘴角一提,冲太液池淡淡一指。

白琰的脸色又青了几分。

隆冬时节,跳下结冰的太液池,是会死人的。

“跳啊!”谢琬脸色一肃,面容如覆冰雪:“君子一言九鼎,白琰,莫要让我轻视于你!”

白琰脸色数变,最后把牙一咬,冷声道:“我跳下去,你教我如何背舆图!”

谢琬唇角一勾,眼眸微眯:“行!”

白琰深吸一口气,大步前冲,一个猛子扎进太液池,将浮冰撞得铿然作响。数息后他才冒出头,脸色青白交加,一面发抖一面往岸上爬,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谢琬蹲下身,任冰水浸透下裳,毫不犹豫地伸长手,使出全身力气将白琰拉了上来。

而两人身后数十步之遥,小小青影孑然而立。一双清清冷冷的眸子如铺满研碎的冰雪,光芒流转之间竟显得有些逼人的明锐。

濯衣以为,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嫡出皇子,不说呼风唤雨,也应该是养尊处优。她自己是正宫皇后所生,没有手足。饶只是公主,满皇宫也多的是看她眼色行事的奴才。

可萧晦不一样。他落魄得甚至还不如宫人所诞的公主。

自幼被老宫人照料着,独居在冷清的荒芜废宫,没有人记得这位所谓的殿下。作为帝后罅隙的标志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似乎这样士族与皇权就始终是亲密的。

而这些,谢琬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她只认自己的新朋友萧晦。居住在凤仪宫后、太液池旁的冷宫里,不爱说话,对外界知之甚少,有一点孤僻,但对星象颇有天分。

谢琬不喜欢观星,但当将军的人,必须得学会预测天象。

她不止一次戳着舆图说:“阿晦,以后我上战场干脆把你带着得了!不理这些星星宿宿的,能省我多少功夫!”

萧晦坐在阴影里出神,闻言淡淡道:“你若能把我带出洛邑,同你走也不是不可以。”

谢琬眉毛一扬:“你到底是姨母亲子,她不会——”脸色便端正了:“阿晦,天下没有真正狠心的母亲。你不要恨她,也不要恨子昭。”

谢琬自小顺风顺水,学的是文韬武略至情至性,何尝能体会他一点呢?

萧晦这么想着,谢琬却把他的神色看得分明。 她拧起一对长眉,语声清越:“我没有母亲,才知道母亲的珍贵。阿晦,我不希望你有一天尝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

萧晦没吭声,一手拈了树枝在沙上写写画画,倏而仰首倏而低头。一副专心沉浸于星象之中的模样。

谢琬心里蓦然柔软下来。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好像心里有一处酸涩的胀痛,硬硬的长出一道大堤。又不知道哪里漫过来的潮水,一寸寸的拍打,坚硬礁石渐渐就柔软下去。

潮退了,漫过来的就成了月光。

除夕夜,凤仪宫笑语欢喧。谢琬哄着萧昭的多喝了两杯,把人就扔在榻上,抱了只食盒去找萧晦。

萧昭不知道那是酒,而谢琬为了蒙过他,更用茶水压下酒香。

除了萧昭,没人知道谢琬认识萧晦。他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无意帮着拦下。

萧晦一个人坐在羽倾台上,面向着万千繁星,背影无端给人以寂寥之感。谢琬回忆起凤仪宫锦绣成堆、萧昭前呼后拥的景象,无端的觉得心里有点空空荡荡的疼。

她暗暗吸了口气,一手提着嘴角,把笑容扯大了些。

然后几步扑到他身边,把食盒重重一放,任碗盘叮当乱响。而她笑嘻嘻地戳着萧晦:“只有我惦着你不是?——费了好大功夫才顺出来的好酒好菜!”

她说着,一盘盘端出菜肴来。一碟清炖蟹粉狮子头,一碟清汤三丝,一碟酱汁牛肉,一碟酒酿大虾,两碗碧粳米,一碗清湛湛的口蘑汤。

萧晦一怔,澄静的眸子顿时深邃起来,仿佛有墨汁在瞳中缓缓化开。

谢琬双手撑着台子,一耸身稳稳落在萧晦身边,摸出一只糟虾鼓着腮用力地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催他:“快吃啊,凉了都!”

萧晦眸光低垂,水雾倏而弥漫在眼底。他眼圈略略薄红,却一声不吭,微微颤抖的手指拈了一只虾,动作干脆地送进嘴里,也学着谢琬用力大嚼起来。

濯衣睁开眼,眼前依旧是璀璨无边的星云,成小漩涡状缓缓旋转,内里白得刺目,似有无数光点集聚其中。碎片拖着尾巴飞速划过,漂亮至极。

濯衣心里如暗潮涌动,又酸又涩地拉扯成一片。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谢琬那样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一切感情都来得浓烈如酒。她身上流淌着西北谢家的青铜血脉,直来直往,毫不遮掩。

她的雄心壮志,她的忠烈无双,她的绝艳才华,都如浓墨丹朱滟滟泼洒在雪白的纸上,鲜明得叫人想避都避不开。

唯有一样,藏在心底,至死未言。

那个除夕夜教会了她,藏情。

......

时至三更,凤仪宫一片慌乱,太医宫人来往不休。王皇后又惊又怒,连雍帝也闻讯赶来。而羽倾台上两人对酒当歌,浑然不知大祸临头。

直到凤仪宫掌教尚宫出现,冷冰冰地下令将二人带走。谢琬七分醉意顿醒三分,一把抓住那尚宫,眼中怒气升腾:“你们这是要做甚?!”

女官素日和气笑意全无:“待您回了凤仪宫,娘娘自会与您分说。”

软榻之上,萧昭满面通红,一身斑疹直蔓延到了脸上,烧得已有些意识不清。王皇后把儿子抱在怀里,又急又气又心疼,亲手绞了帕子为他擦拭额头。

谢琬一见,立即想转过来,二话不说向地下一跪。

“我知错了——是我擅自给子昭表哥吃了东西。”她抿紧唇,脸绷得紧紧的:“请您重罚我——打宫杖也使得。过后我再当面向表哥赔罪!”

自她进洛邑城起,就是萧昭在护着她。她没有手足来继承爵位,又长在军队疏于教养,没有萧昭的回护,勋贵之家有几个能看得起她?

谢琬是军营长大的,最懂一个恩字。

她现下比谁都要悔恨。

“阿妩......”王皇后语气里有了几分倦意,依旧唤着她的小名:“姨母只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告诉姨母......”

谢琬认真地点头。

“你今夜,是去见谁了?”皇后一字一顿地问她:“你在外头,认识了谁?”

谢琬迟疑片刻,低声答:“萧晦......皇子晦。”立刻又补充道:“只有表哥知道,我才会......皇子晦对此事一无所知,请姨母不要迁怒与他!”

“本宫就该知道的......”王皇后脸色阴冷,陌生得让人心惊:“子昭遇酒起疹,本宫连你也未告诉过,怎么就招来了这横祸......这个孽障——!”

她倏然起身,大步向外走,一身环佩交击,声音冰冷。

谢琬一急,忙起身跟了出去。

凤仪宫外繁星浩荡,飞檐翘角之上积雪三尺,反射着泠泠星光。院内宫人一个也不在,死寂如止水。

萧晦披发单衣,跪于雪中,一双眸子沉静之至,深邃如渊。

一个九岁的孩子如何能有这般的眼神?

王皇后且惊且怒,脸色愈寒。

谢琬亦惊,奔过去跪在雪中,忍着双膝刺骨冰冷道:“姨母,与他无关!都是我——”

王皇后面容彻冷。

“就是子昭出了什么万一,本宫也有无数的皇子可以养在膝下,六宫中没人可以撼动本宫的地位!”她眼如锋刃,声咽寒冰:“萧晦,你记好了,你最好祈祷子昭无事。否则来日践祚的那位与你连最后一丝手足情也没了,你的日子绝不会比本宫好过!”

谢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姨母,隐藏在往日温和宠溺的笑容之后的另一张脸。冷厉、威肃,声音里恨意清晰,话语比刀子更伤人。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姨母,又僵硬地扭过头看向萧晦,眼睛里有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害怕。

后者表情无波无澜,眼眸越发深不见底,跪在雪里,嘴唇冻得青白,却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丁点儿人的情感。

交掌贴额,俯身叩拜。

“是。”他顿了顿,“萧晦自请跪宗祠一夜,为兄长祈福。”

他自始至终淡漠无比,似乎这一切与他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可谢琬分明听到了他胸膛中冷冷的一下,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看清了他眼里一寸寸灰白的灰烬。

谢琬哽咽不能语,攥紧了衣裳,仰着脸盯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拼命地摇头。

两行热泪如泉涌,瞬间湿透了三尺积雪,可谢琬知道,这泪并不是为自己而流。

她在替一个不愿哭泣、不能露出悲伤的人痛哭。

此后,她终于明白,有很多东西,是不能够表现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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