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正文-----
玖
轰然一声,白芒耀眼到了极致,骤然炸开。白濯衣尖叫一声,捂住被刺激得流泪不止的眼睛,意识一沉,便头晕目眩起来。
大大小小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光点四散。白濯衣皱紧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奋力剥离,像丝线被拽离衣裳,向上升腾。
她十分不适,却无力阻止。
那是......那是什么?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头顶上方悬浮着模模糊糊的一大团,色彩斑斓的搅合在一起,耀眼得紧,她却看不清。
流光迤逦,星芒飞舞。
那是——那是?!
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孔眉汀素衣胜雪,眉眼平静,衣襟上散落着疏疏的几点杏花,却不能将她如冰似霜的眉目柔和一分。她眉头微蹙,打量着这位传说中宠冠六宫的皇贵妃谢氏。
雪肤深目,轮廓又如汉人柔和,自额头到下颌的线条极为流畅优美,脖颈纤细修长,便是一言不发,也自有慑人的容华在眉宇之间流转,是极吸引人的盛丽容貌。
“用不了多久,白琰的大军就该破门而入了,现下满洛邑都在找你,你却敢于来赴本宫的约,果然是胆识十分过人的女子。”兰亭唇角一勾:“也无怪乎能设下这样一个局,将天下都算计在了掌中。”
孔眉汀语声平淡:“既然敢来,便是有把握,您不会轻易动我。”
兰亭失笑:“的确,本宫可是有求于你的。”
孔眉汀不言,只是抬首注视着她。
兰亭收敛笑意,目光冰冷:“你既欠本宫的世女一条性命,那便一命抵一命罢。”
孔眉汀罕见地怔了怔,微微不解:“您的意思是......”
“实话说,一开始知道你勾结薛萦篡改星盘之时,本宫倒真是恨不得杀了你,血溅五步。可是太子殿下说得不错......将你千刀万剐了,世女也活转不回来。”
她的声音含着刻骨的恨意,幽幽地在折枝宫偌大的正殿中荡开。
“各为其主罢了。谢将军能征善战,而我不过会些谋划之术。”孔眉汀淡淡道:“她赤子丹心,我极为敬佩,可若再来一次,我只会想办法计划得更周详——她活着,大祈就不能够灭。”
兰亭目光幽深:“哦?连你都带着愧意,真不知......有没有过半分不忍!”
孔眉汀听懂那省略的部分,心下微微一震,白琰的过去,于她来说,是一个不愿过多提及的禁忌。
“我知道你在忌讳什么。”兰亭语气散漫道:“本宫族人上百条性命,加上世女......本宫便是横尸折枝宫,也不会再见他白琰一面。”
眉汀抿了抿唇:“条件是什么?”
“聪明人,果然省心。”兰亭扬唇一笑,手腕一翻,现出一块巴掌大的透明琉璃,内里流光璀璨,微型星云缓缓旋转。
“这是世女的半边魂魄。”
孔眉汀身子微微一震,眸中浮现出震惊神色。
“惊讶什么,长青神殿的一点小补偿而已。”兰亭一声嗤笑:“一半完好,封存于重华宫的青缕秘云镜之中;另一半被杀伐之气冲撞,须得一个同命数的躯体,为她温养。”
她眸光一转,落在孔眉汀身上。
“你命中注定无后,没关系,本宫可以给你;你担心本宫威胁你的后位,本宫可以自戕,让你一劳永逸。”
她的声音低若耳语,充满了莫名的诱惑力。
“世女的命数,让你和薛萦联手改了......明鸾星,女主天下,何等尊贵之命数,你就不想,让你的亲生女儿也能够如同她的父皇一般,得登大宝,坐拥万里江山,一生权势滔天?”
孔眉汀的瞳孔剧烈收缩,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动摇。
兰亭一字一顿,极其认真:“只要你一个点头......只要你的女儿能为世女温养魂魄,让她二十年后能够再回人间。”
“让她这一次,完完全全地为了自己活着,走遍十万里锦绣河山。”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里泪光盈盈,神色坚定果断。
“亲眼看遍万里繁华,九州如画。”
白濯衣伸出手,愣愣地触上那团光芒。
表面似有一层透明的阻隔,温润光滑,内里则是无数光弦纠缠,萦绕包围着,一张极熟悉的面容。
即便沉沉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股飞扬英气。眉毛修长乌黑,斜斜上挑,鼻梁高挺笔直,唇色淡淡,抿得平直,下颌削尖,极出众漂亮的一张容颜。
白濯衣屏住呼吸,甚至不敢惊扰了她。
周围墨色夜空一寸寸褪去,碎裂声绵绵不绝。
“谢琬将军......”她怔怔地低喃。
没有反应。
白濯衣难掩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谢琬纤长的睫毛轻颤了两下,飞快地睁开。两潭明净似清泉的眸子,细碎的锋芒自其中流转开来,明亮迫人。似倒映着西北千里旷野朗朗长空一般纯澈辽远,又似蕴含着羽倾台无边星河万千光点一般璀丽。
白濯衣一下子哽住,呛得咳嗽不止。
谢琬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乌黑修长的眉毛肆意一挑,明亮的笑意在眼底毫无遮掩地流转。
她舒了舒身子,一步踏出光团,身材高挑,白衣胜雪,墨发披泻于两肩,流瀑似的。
“你就是白琰那小子的女儿?”她双臂一抱,饶有兴致地问:“长得不像白家人啊,一脸正直。”
白濯衣:“......”
她抿了抿唇,道:“我长相随母......比较像我母后。”
谢琬回想了下:“孔家小姐?哦,该是孔皇后了。”又懒懒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白濯衣低声道:“现下是天扶二十二年,亦是邶城破夜后第二十三年。前年父皇崩殂,母后也殉了.......天下两分,我两位皇兄划江而治。我误入青缕秘云镜......”
谢琬眸光一闪,笑意微凝。
“二十三年了?”
她怔怔低语:“我......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轰然一声,以谢琬半副魂魄为支撑的、青缕秘云幻境彻底垮塌,化为寸寸飞灰。无数苍白的灰烬自二人耳边掠过,浩瀚星空以谢琬足下为起点,向四周碎裂崩陷,颓然流散。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大千,一念须弥。
漫天星子,碎为齑粉。
眼见得重华宫上星云旋转、莹光飞散,青缕秘云镜浩荡苍凉的神力充斥游走在苍茫山巅,整片天际流光华绚,瑰丽如银河当空。
耶律云齐却没有半分心思欣赏。他紧紧盯着重华宫的方向,牙关咬得死紧。
“她为什么还没有出来!”
萧沧水亦有些忧心忡忡地望向自己的师傅。
定归青袍玉冠,安然坐于梅树之下,眉目温隽俊逸,气韵沉静若水,鬓边两缕雪色,眼眸却是平静不带情绪的。
“青缕秘云镜是神器,唯一的印记就是阿妩的魂魄。只要濯衣身上带着,秘云镜就不会伤她。”他语声清淡:“若她身上不带,那便是私闯,那也怪不得秘云镜了。”
萧沧水看着语气温和却神色漠然的师傅,微微低下头:“那如果......”
“没有如果。”定归搁下茶盏:“当年薛萦意欲以星力破开禁制,秘云镜也是警告再三,忍无可忍才出手的。”
“那薛师叔后来——”
“你上次去了云冥宫,所看到的八十一抬活死人玉棺,就有一抬是她的。”定归微微冷笑,眸中锋芒一掠而过:“一身灵力,全温养了我的阿妩。”
萧沧水看着定归温和的眉眼,笑意里透着让人心寒的快意,心头不由得发冷。
这是属于重华宫主骨子里阴狠寡情的一面,平日里掩藏在隽逸如仙的表象之下,因为某些过往被激发得更加彻底......他忽然对素昧谋面的薛萦师叔产生了深深的怜悯。
一旁的耶律云齐忽然双眼一亮,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盯住前方。
“你比我会治城。”
谢琬一面用玄色发带随手束高了头发,一面点头:“我从前没想到过要为他们定下一套规矩......内务我可不通。西北种粮总是事倍功半,是该想个法子找条出路。”
白濯衣笑道:“我不会打仗,但政务却是从小跟着父皇学的。”
“白琰一介武夫,却学了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谢琬嘟囔道:“以前听他跟子昭争论这个,只觉得他是咸吃盐操淡心,没想到他还真有用得上的时候!”
语气里没有一丝介怀,仿佛当真是在提及一个普通的旧友。
白濯衣终于放下心来,释然笑道:“我以为......您不会想听到......”
“二十多年了,能理解,但我还是放不下。”谢琬坦然道:“尤其是兰亭、子昭、姨母,还有我父亲和恪王叔......然而现下白琰和孔眉汀都不在了,纵然是报仇,也没得报了。”
她浅浅笑了一下,眉目难得的含上了轻柔笑意:“何况,这一次,我不要再负担着活下去了。”
始终坦荡的心肠,哪怕经历了这样的一辈子......白濯衣眼底升起深深的敬慕:“白氏一族,唯独有愧于您。但得大祈一日未亡,您便受大祈敬重一日!”
谢琬一笑了之,却又停下步子,顿了一顿,道:“敬重我受不起......不过,想拜托你一件事。”
“请说。”
谢琬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万里长空,流云飒沓。她沉默片刻,道:“我不想再见故人......烦请你守住我的行踪。”
她现下无星无命,星盘也找不着她。
白濯衣怔了一怔,还是点头应下。
“将军让我把狐裘带给您。”白濯衣有点不敢看自家先生的脸色,埋着脑袋道:“她说她难得再活一次,不想给自己添堵......”
定归目光沉静,一言不发。
“她、她还说,故人之子可以一见,故人就不必了......”白濯衣结结巴巴地说完,把狐裘小心地搁在小几上,一步一蹭地躲到了耶律云齐身后。
萧沧水只觉两道冰冷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顿时觉得后背发凉。
“故人之子......哼。”
定归冷冷扫了萧沧水一眼:“听到了?还不快去。”
萧沧水平日里再多玲珑心窍,也抵不过积威已久的这一瞥,只好一头雾水地往重华宫的方向走去。白濯衣望着他较之常人更深邃的眉眼,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至情至性爱恨决绝的塞外女子,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是了,先生从来没对师兄提起过他的身世。
白濯衣一面想着,一面摇了摇头。
先生要算计的人,怎么可能逃得过呢?
余晖如流朱溅落于大地,赤色流转于天边,晴朗的一个日落天。霞光如镀金,一层层自落日边缘渲染开来,整片天际都呈现出深深浅浅的暖色,华美瑰丽得炫目。
一人一马,悠然踱于古道之上。
马上人一袭玄色武袍,身材高挑,依稀能辨出是个削瘦的女子身材。
倏而她勒马立定,一手执缰,一手将遮眼的斗笠扶起些许。斗笠下披泻着一头如瀑的青丝,一双明亮迫人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前方。
青铜嵌钉的巨大城门如同洪荒异兽的巨口,两侧雕着咆哮的麒麟首。宽阔大道之上眸色发色各异的胡人来往穿梭,胡汉浑然一体,一片熙熙攘攘的市人言语。穿过城门,一眼就能看到矗立在最高处的城主府,碧瓦朱漆,飞甍翘角。
斗笠女子眸色更亮,唇角一勾,笑意简直要冲破飞扬的一双长眉。
朴实厚重的青铜城门上,两个被风沙打磨千年、依然清晰可见的篆字映入眼帘。铜漆斑驳剥落,却自有苍凉慑人的气势扑面而来,重重叩在她心上。
胸膛蓦然滚烫起来,沉闷快速的心跳声在她耳边重重响起,热血直冲头顶。跨过二十三年的时光,那个飞扬肆意、坦荡英烈的谢温瑜,终究还是没有死去。
——邶城。
那是故事开始的地方,也终将是故事落幕的地方。
全文完
2015年7月14日
11:42 于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