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怕冲撞了他，没近前，只停在距他三步远的位置，又重复了一遍：“您快去后院瞧瞧吧，老爷像是不大好了。”

宋天听罢，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大太太呢？去了吗？”

“正是大太太让我来喊您的，您小心着点。”

宋天顾不上那么多，快步往后院走去。后院的正卧室门前聚了好几个人，宋天挤到最前面，问宝叔：“怎么回事？”

宝叔也一脸愁苦：“不知道啊，晚饭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大夫已经进去了，说让我们等着。”

宋天扫了一眼，便问：“大太太呢？”

“也在里面呢。”

宋天刚想往里走，宝叔就拦下了他：“天少爷，您别去了，再等等吧。”

没过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拎着药箱出来，摇摇头：“救不了了。”

宋天一个健步冲进了屋内，东侧的床上，刚咽气的宋老爷在床上躺着，他面色还算红润，身体也还软着，仿佛只不过是睡着了。

大太太在床边站着，神色漠然，看到宋天进来，叹了口气：“人没了。”

宋天近前看了一眼，确信宋老爷确实断了气之后，才木着脸说道：“准备后事吧。”

大太太握着佛珠，念了句“我佛慈悲”。宋天扭头，恨恨地看着她，低声说道：“这下，你可算如意了。”

宋老爷死得突然，他死前没有立遗嘱，那这宋宅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大太太和宋天手里。

屋外，宝叔和几个仆人想要进来，大太太喝令：“都在外面，不许进来。”

宝叔又识相地退了出去，给他们母子二人留出空间来。

此刻，天还没亮，屋里燃着灯，三人两个活着，一个死的，像出滑稽的默剧。

宋天面色苍白，整个人像刀刃一样锋利，反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大太太并不看他，只是盯着窗外的天色，恍若未闻。两个人无声对峙了一会儿，最终，大太太开口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在乎其他东西呢？”

宋天忍不住冷笑：“好一个人死不能复生，哈，好一个人死不能复生。他本可以不用死的。”

大太太轻声反驳道：“谁又能不死呢？”她的声音并不大，像是听到了孩童稚语一样，言语间甚至有些宽容慈爱。

宋天从小便看惯她这副看似温柔慈爱，实则冷酷狠辣的模样。他走近宋老爷，伸手要摸他嘴唇，大太太看他动作，忍不住皱眉：“你要做什么？”

宋天并不理会她的话，摸了两下死人的嘴唇后，从一旁拿过帕子，掰开他的嘴，擦了擦他的唇齿。

大太太看他动作，忍不住冷笑道：“下毒的话，不出两个时辰，他的嘴唇就会发黑发紫。”言语之间颇为不屑。

她这些年为了保住大少爷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这个秘密，私自处理了不少人。宋天很难不怀疑老爷的猝死也跟她有关。

最终，宋天漠然地问道：“他死是跟我成亲有关吗？”

大太太闭了眼，一心念起佛经，并不回答宋天的话。宋天捏着那个帕子出去了。外面宝叔还等着，一轮火红的新日从东方渐渐升起，宋天看着那轮红日，对宝叔说道：“人已经咽气了，准备通知其他人吧。”

很快，宋宅盛传的婚事变成了丧事，纸糊的白灯笼挂满了前厅后院。宋老爷在城里地位不低，他的死也能算得上一件轰动的大事。

宋宅上上下下都穿了白色，就连阿九也不例外。按照惯例，下葬的前一晚，儿子要披麻戴孝，给父亲守灵，宋天作为宋老爷唯一认进家门的儿子，要在灵堂跪一整晚。

深夜，灵堂，宋天一个人跪在漆黑的棺材前，一点点烧着纸钱，跟棺材里的认说话：“总说要去看看你，还没来得及去，你就死了。”

盆里的纸钱一点点被火舌舔掉，只余下灰烬。宋天看着盆里明灭的火出神，继续说道：“你这个人呢，不太好，但你死了，我也不好再说你。”

外面刮着一阵阵冷风，不一会儿，宝叔过来了，跟着烧了两张纸钱，说道：“少爷，回去睡一会儿吧，规矩都是给外人看的，你这身子骨，跪不了一晚。”

宋天并没有听他的，反倒说：“唉，宝叔，为人子女，也就送他这么一程，你不用管我，回去吧。”

宝叔见劝不动他，便走了，临走还跟他说：“老爷心里是惦记着你的。”

“嗯，我知道。”

他们父子二人感情虽然淡薄，但并不是没有。宋老爷心情好的时候，也愿意多跟他说几句话。

宝叔走了没多久，阿九来了。

阿九给他拿了件厚实的披风：“少爷，穿上点吧。”

宋天没有动，阿九自顾自给他披上了：“节哀。”

“我没什么好哀的。”说着，宋天叹了口气，“他死得倒快，不受什么罪，也还不错。”

阿九蹲在他身边，无声地陪着他。过了会儿，宋天问阿九：“你父母什么时候不在的？”

“不知道，从我记事儿起，我就没见过他们。”

宋天感慨：“你这样活着是稍辛苦了点，可也没有养老送终的麻烦，挺好的事儿。”

地上只放着一个草编的蒲团，宋天哪里跪得住？秋天的晚上又湿又冷，他跪了一会儿，便向一旁歪去。

阿九急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少爷，不行你去后堂休息一会儿吧。”

后堂摆着一张放祭品的供桌，配了两张条凳，可以趴着休息。宋天摇摇头：“没事儿，不用。”

两个人说着话，阿九忽然说道：“有人来了。”

说着，阿九拽起宋天，带着他一个闪身躲到了粗大的柱子后面。那柱子粗得两个人都合抱不住，藏下他俩的身影，没什么问题。

不一会儿，大太太出现在了灵堂，身后还跟着她的贴身下人阿嘉。阿嘉看了一眼盆里的纸钱，说道：“太太，少爷刚走没多久。”

大太太叹了口气：“唉，他身体不好，就不必多守了。”

阿嘉配合道：“太太是心疼少爷的，可惜，少爷并不体会太太的苦心。”

“孩子嘛，总是还太年轻，等他娶了亲，担当了家业，自然就能体会我的苦心了。”说着，大太太也跪在棺材前，烧了两张纸钱，她一边烧一边说：“老爷，你说是我作孽太多，还是你作孽太多呢？也许，合该是我们两个人的报应。”

阿嘉忍不住说道：“太太——”

大太太挥了挥手，叹气：“阿嘉，你别劝我了。我自知罪孽深重，佛祖也洗不掉我的罪孽的，不然为什么会让我遇到天这样的孩子呢，这就是我的报应。”

柱子后的两个人贴在一起，阿九沉沉地压在宋天的身上。宋天听见他母亲的话，神色不定。

阿嘉忽然说道：“太太当年要是再要一个孩子就好了。”

大太太也叹息：“可惜没能保住那个孩子，只留下这么个孽障，生来便是我的业果。”

“当初就不该让天少爷活着，不然太太也不会这么为难。”

大太太捻动着佛珠，说出的话却冷彻肺腑：“所以我才想着要天尽快成亲，等他成亲有了孩子，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他杀死，佛祖保佑，保佑他一定生个正常的孩子。”

阿嘉跟着念了句：“佛祖保佑。”

大太太忍不住问阿嘉：“我们这样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没有，太太，天少爷生来就是个怪物，太太这些年殚精竭虑，保他衣食无忧活了二十年，已经对得起他了。”

她这么说，大太太心里也安稳了许多：“嗯，你说得对。再等等，等天结了婚，一切都好了，一切都正常了。”

宋天一动不动地在柱子后站着，听着他亲娘在他爹的棺材前商议什么时候把他弄死，神情木然，就像听的不是自己的事儿一样。

好大会儿后，阿嘉才说：“太太，我用了三枚钢钉钉住老爷的脊骨，三钉钉魂，他的鬼魂没办法往生，只能被困死在棺材里，断然不会再来寻您的。”

大太太又给宋老爷烧了点纸钱，才起身道：“好，你有心了。”

主仆二人待了一会儿才走，待她们走后，宋天才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他站得时间长了，腿脚麻木，整个人身形不稳地往一边倒去，阿九急忙上手扶他，但没有扶住。宋天磕到了一旁的棺材上。

但他并没有起身，而是把脸贴到了漆黑描金的棺木上。新上的漆有种刺鼻的味道，但宋天恍若未察觉，他蹭蹭棺木，只觉得，这棺材漆面比他身子还要热一点。

阿九上前扶他：“少爷，地上凉。”

宋天置若罔闻，没有理会阿九。他满身满心都是冷的，腿脚也是麻的，心神也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不得已，阿九上手把他抱了起来：“少爷，起来吧，一会儿该生病了。”

宋天苦笑了一下，指着那还燃烧着纸钱的铁盆说道：“我想要你活着，可惜，我母亲连我都不想要留下。”

虎毒尚且不食子，也许在大太太的心里，她从未把宋天当作自己的孩子过。他能长这么大，全赖于他还能给宋家延续香火。

如果不是大太太当年小产后再也不能怀上子嗣，宋天恐怕早就做了黄泉路上的鬼。

阿九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给他披了披衣服：“少爷，天冷，别冻病了。”

宋天忽然发作，把衣服扔在了地上，冲他狠声道：“说什么病？？没听见她想要我死吗？都是要死的人了，病什么？”

阿九任他发作，也不吭声，沉默地站在他身边。

忽然，宋天搂住了阿九的脖子，他歪着头看向阿九笑道：“她想要我死，我偏不如她的意。”

说着，他把阿九推到了柱子后的阴影处，抓着阿九的手往自己身上摸，凑到阿九的耳边说：“想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