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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秦安是在吃完饭回家的时候被拦下来的。组里加班到凌晨,组长请组员出去吃饭,散的时候男同事都被安排去送女同事了,他和同事都不同路,一个人慢慢回家。
没想到会遇到劫道的,一把泛着寒光的刀抵着他的腰,管他要钱。公文包被抢走,今天刚整理好的资料被翻得乱作一团。他低着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口袋里的手其实已经拨通了报警电话。
那个人没翻到钱包,只有一堆鬼画符一样的破纸,恼羞成怒,膝盖顶在他肚子上,幸好没用刀直接捅。他感觉到电话拨通了,一边装出哭腔一边把信息夹在求饶里报给警察。
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及,他想。
陈霜就是这个时候来的,那个小混混被按着脖子压在地上,混乱中他只来得及喊出:“他手里有刀!”
晚了,那把刀在挣扎的时候划伤了陈霜的胳膊,小混混被反应过来的秦安一脚踩在手上,刀被踢出去老远。他们俩用秦安的领带把人捆了,秦安忙着打120,警察来了。
没什么大事,但毕竟流了血,他俩被带去警局,救护车在警局等着。
做完笔录天都亮了,他请陈霜去吃早饭,热气腾腾的包子油条豆浆,所幸陈霜的伤的是左胳膊,不太重,但要仔细养着。
两个人沉默的吃饭,秦安看着陈霜被剪开的、沾着血的白色衬衣,陈霜看着秦安皱皱巴巴的西装外套和沾着灰的脸,看着看着两个人一对视,突然都笑了起来。
然后慢慢就熟了,秦安下班做好了饭去送给陈霜,然后帮他切水果,给他打扫房间。陈霜说可以请家政阿姨,秦安当然不同意,伤了左手而已,他这么殷勤,其实也是有点心虚。
洗澡这种事他当然不敢说帮忙,用保鲜膜给陈霜包了手,等他出来再帮他擦头发,然后踏着夜色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陈霜觉得他辛苦,很多次跟他讲不用这样,拗不过他,最后只能说不如留下来住吧,等我伤好了你再走。
工作猝不及防没了。他做的方案被leader拿去用了,结果跟另一个偷他方案的在汇报上撞了,然后他被开了,另一个因为关系过硬,反而依旧安稳。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指望着这份工作养活自己的单亲妈妈,突然没了,下个月母亲的生活费和他自己的租金都不知道在哪,一个人晃晃悠悠在街上走,漫无目的。
他没想到陈霜会出来找他,焦急的男人穿得单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一向沉稳的脸上满是焦躁。
男人帮他找了份工作,在自己的公司里。他很珍惜,用力工作,也更用心得照顾他。陈霜的胳膊已经好了。但谁也没提他搬走的事,他想,陈霜或许有一点点喜欢他。
他告白了,看到陈霜一脸震惊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希望了。
他搬走了。那天晚上他说,对不起啊陈霜,明明是你一直在帮我,我不知好歹有所图谋。
陈霜没联系过他了。他有什么问题也没再问过陈霜,厚着脸皮去找新的leader、去问同期的同事,置顶的那个人被他取消,乱七八糟的消息把它压到最低下。
他想等自己没那么喜欢陈霜了,等他收拾好自己,再把陈霜当作简单的恩人去尊敬和照顾。
下雨没带伞确实也很倒霉,他被浇得透湿,没想到陈霜会让他上车。小心蜷在副驾驶,尽量不弄脏这辆一看就很贵的车。
然后他抬头,冲着陈霜露出一个局促的笑。麻烦你了,我明天去帮你洗车,他说。
车子停在楼下两分钟了,他憋红了脖子,开口说,上去喝杯热茶再走吧。
屋子里只有速溶的茶包,他顶着湿着的头发和衣服给男人泡了茶,收拾了昨晚查资料搞得一团乱的茶几,被冷着脸的男人赶去洗澡。
出来的时候男人递给他姜茶,要他喝完了收拾东西搬回去。
他拒绝了,虽然小声但是没什么犹豫。男人站在屋子里看起来格格不入,他天生不该站在这样逼仄又阴冷的居民楼里,但是自己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站在这里,已经足够支撑自己忘记曾经喜欢他。
他被陈霜捆了手按在车里带回去了,用的是陈霜脖子上的领带,打的结和他们刚遇到的那次一样。
手腕已经被勒红了,他哭出声,嘴里乱七八遭骂着陈霜,然后被忍无可忍的男人捏住脖子亲上来,打着哭嗝被亲得头昏脑胀。
手腕被解开了,然后缠在陈霜脖子上,洗过澡刚换上的衣服被剥开,然后被手指和唇舌抚慰。他被顶的直哭,然后被吻住,手指掐得狠又重,吻却是轻的柔的。
事后他被搂在怀里摸背,舒服得全身发软,蹭在陈霜脖颈里慢慢睡着了。
他觉得这段感情是他偷来的,用他不自知的深陷,和蓄意的勾引。
所幸结果是好的,他一天比一天更爱陈霜,每一天都发现陈霜对他的感情深厚一点。
但陈霜去医院的次数太频繁了,他说医院里有一个重要的朋友,但是再重要的朋友,也不必每周都去吧。
他偷偷跟着去医院了,然后看着他进了肿瘤科,过了一会儿拿着缴费单去缴费。他迷迷糊糊的,感觉脑子都不会转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医院大门。
陈霜在车门旁看到坐在地上发愣的秦安,就知道瞒不住了。他带着秦安回了家,把人抱进卧室,慢慢揉他的头发摸他的背,等他慢慢把绷紧的肌肉松开了,一点一点跟他道歉。
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你这么好,你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但我才是那个偷了爱情的人。
秦安的眼泪越流越多,最后嚎啕大哭,但是这一次,爱人的亲吻也哄不好他了。
他忽然知道了陈霜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黑色的小巷里,那个方向明明不是家也不是公司。那天他刚知道自己生病了,所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才遇到了倒霉被堵在巷子里的自己。
明明也是有一点点喜欢自己的,却从来没想过告白或者在一起。明明决定就这样让自己以为他不喜欢了,却又忍不住在下雨那天把自己捡回去了。
那么多明明,他们遇到的时间错得太离谱,遇到的人又对得太彻底。
陈霜没想到秦安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他生病的地方在肺里,很难治。秦安辞了工作,他理直气壮地跟陈霜说,你这么有钱,我觉得还是应该当个米虫。
其实不是,明明没有工作了,他却起得更早,每天早起帮他煮饭,然后带他去医院,下午带着他看看电影或者陪他工作,午饭晚饭他都包了,地板擦得干干净净。陈霜心疼他红红的手指,想把阿姨请回来,秦安不愿意,他们就吵架,谁也不理谁。最后秦安哭着跟他发火,陈霜!我想我们的空间里只有我们,再累我都能忍,你多把自己给我一点吧。
最后各退一步,阿姨每周趁两人不在的时候来两次,打扫卫生大扫除,剩下的东西还是秦安来。
陈霜已经没办法去公司了,家里幼弟还小,根本没办法担得起公司,父母知道之前,秦安就帮他处理,线上会议、文件、合作、竞争,他很努力,像一只笨拙的鸭子,努力学着起飞。
陈霜的三餐他都做得有模有样了,花样繁多,避开他所有讨厌的食物和忌口。秦安也会很累,他晚上趴在陈霜的胸膛上,那里已经因为病痛呼吸沉重,他只是虚虚贴着,却很安心。他说,你欠我的太多了,我想让你照顾我一辈子,你这样撒娇,逼着我只能照顾你,太坏了。他还说,你这样坏,全天下我还是最爱你,所以下辈子你得把我宠上天才还得起。
陈霜的手还是很大,但是很瘦了,慢慢在他发间摩挲,像之前那样安慰他。好啊宝宝,他说。
最后那段时间陈霜已经不是很清醒了,身上插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管子,秦安帮他小心翼翼擦身翻身。秦安的睡眠很差了,只有趴在他床前的时候能眯一会儿,大多时候他会惊醒,然后握着陈霜的手发半宿呆。变异的细胞把他的爱人身体掏空了,现在的他面容枯槁、气质颓然,丝毫不像是三十岁的人。
陈霜的父母已经不太在乎秦安了。他们痛苦于长子的病痛,陈霜一直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心爱的孩子。他那么懂事那么耀眼,却被病痛困在一张几平米的病床上。
他们当然是不理解偌大的公司为什么要交给一个不认识的男孩打理,他们也曾经试图让他离开医院,但是清醒了只有两分钟的儿子力气大到不像个病人,身上的针管被暴力扯开,鲜血汩汩流出来,流过枯瘦的手背。
秦安回来了,他们的沉稳的长子也回来了,他用一种不怎么常见的、虚弱到撒娇一样的口吻跟她说,妈妈,我想让他陪着我。
就陪着吧,没有什么比儿子更重要。因为这样,他们得以见证这个20出头的男生是如何细致又痛苦地照顾他们的儿子,可能比父母更有耐心,比情侣更浓情蜜意。
他们在的时候秦安会帮他们带饭,和陈霜的饭盒里一样的菜色,色彩搭配很漂亮,看着似乎就让人很有食欲,但儿子太痛苦了,他吃的很少。这似乎无法打消秦安的热情,每天的菜色依旧丰富,知道他们在也还是会帮忙带饭。
丝毫不照顾他们的口味。
这么一想,陈霜妈妈拨开了青豆,竟然还有一点酸酸的。看着从公司过来的老公,有一点点不太满意。
陈霜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天气里走了,也许是早知道有这一天,也许是根本不相信陈霜会离开,秦安的手先是被紧紧握住,然后慢慢、慢慢松开。
他愣愣地成了一块木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溢出来,像是闸口坏了一样。
他没空伤心了,前一晚哭到脱水晕厥,其实除了眼睛疼,他觉得整个人钝钝的,没什么感觉。第二天刚醒就接到陈霜秘书的电话,告诉他合作方那边出了点问题。他匆匆忙忙把病号服换了赶过去,和员工开会到凌晨把问题解决了。
半夜他从公司里出来,城市的天空被驳杂的灯光映成灰蓝色,他突然想到秘书说陈霜的电话打不通了,才打到他这里。
他的电话,打不通了啊……
葬礼办得简单,但来的人不少,陈霜的父母向来客介绍,这是他们家的二儿子,秦安就把头抬起来,有点迷茫地听他们说一句节哀顺变,然后又把头低下去。
公司乱成一团了,从前只是秘书和员工跟他处理事务,现在陈霜不在了,那些董事吵吵嚷嚷,不想让一个毛头小子代理。他被吵得头疼,耳鸣让他心情烦躁,敲了敲桌子,面无表情。三个月,七个点,不行我就退出。那些老头儿阿姨没声了。
接下来就是加班加点,他几乎不回家了,睡在原本给副总裁留的办公室里,新上任的副总被安排在了宽大又舒适的总裁室,战战兢兢两个月才慢慢习惯了。
会有绷不住的时候,他原来就不是喜欢争抢的人,不然也不会在被污蔑之后直接逃离原本的岗位。现在每天都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利益纠葛、勾心斗角。他恨死了,却也放不开。
两个半月的时候他第一次去陈霜的墓地,照片上的男人神情严肃,他恍恍惚惚想起来那天签股权转让合同的时候,明明是严肃又沉稳的人,被病魔掏空了精力,眼睛看他的时候又温柔的要把人溺死。秦安,我希望你过得好,他说。
秦安把手里的伞砸在墓碑上,伞布裹着雨水从黑白照片上滑下去,他抱着膝盖大哭,一边哭一边骂骂咧咧,觉得自己像是抓丈夫出轨的中年妇女。
他顾不得体面了,疼的要死,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只能受着。况且不是足够疼痛,他都感觉不到自己活着,更何况他妈的“过得好”?
哭完了回到公司,继续加班,公司晚上关灯之后特别冷,但是他根本不想再回和陈霜一起住过的那个房子了。
月底开会,7.5个点,无话可说,散会。
后来的时间就像按下快进键,每天按时上下班,不忙的时候他会去酒吧喝酒,一般是去一家氛围很好的清吧,在里边消耗掉半个晚上,然后叫代驾把自己送回家。忙的时候时间过得更快,公司是爷爷直接交给陈霜的,陈霜爸爸其实不太能帮得上忙,偌大一个公司,几千员工全等他的决策养活,熬夜连轴转,吃饭喝水都要挤时间。
陈霜爸爸提议过雇一个职业经理,他拒绝了,如果不在公司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整天整天都活在回忆里,他觉得陈霜不想看到。
陈霜弟弟成年的时候他把股份转让协议给他签了,半大少年眼里都是惊讶和不解。哥,这个是我哥留给你的,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我可不想替你们家一直打工,公司我先替你管着,等你上手了,我就当撒手掌柜。
秦安妈妈在前两年他手头宽裕一点就被接到身边了,他把原来租的那套房子退了,换了套大一些、更方便一点的。
三十出头,他在全国超一线城市拥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站稳脚跟,知道的人都说一句年少有为,只有他知道自己,他不过是另一个人遗留在人间的行李。
逢年过节他会在陈霜家里吃顿饭,送些礼物。陈霜妈妈手艺很好,比他做的那些病号餐更适合平常人的口味。他每次都会吃撑,然后和陈霜爸爸一起散散步消消食,或者和他练练书法,也很有意思。
他仿佛真的成了他们家的一份子,家里有他的拖鞋毛巾、陈霜妈妈知道他所有不喜欢吃的食物,一家人都知道他的生日,他这样自然的融入一个家庭,心口却像破了个大洞,风哗啦啦往里边灌。
秦安妈妈曾经问过儿子,要不要交女朋友呀,可以考虑考虑找个人一起过日子,她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看儿子形单影只有点心疼。也不知怎么的,换了鞋准备出门的人突然愣住了,然后眼睛一红,泪水就一滴连着一滴落下来,吓了她一跳,连声说不想找就不找了。
秦安只是突然想起来,过两天要去墓园看他了,自己却一点没想起来。
时间啊,原来还是会磋磨人。
后来秦安妈妈就不问了,或许是儿子一个人在外的几年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哭得那么伤心,她觉得不问也罢。
秋雨总是缠绵瑟骨的,他停好了车,要了杯度数高的鸡尾酒,坐在了往常坐的卡座,看着台上唱歌的人开始发呆。
台上唱歌的人嗓音很清澈,一首慢慢悠悠的调子被唱的舒适,秦安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上喝酒,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整个人轻飘飘的。
男孩下了舞台,端着杯酒来同他搭话,问他是不是单身。他恍恍惚惚看着那张年轻的脸,想到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他参加校园歌唱比赛,可能也是这样明媚又天真。
是,也不是,他说。
男孩鼓了鼓嘴,对他的答案不是很满意。他说,你们这种有钱的老男人,总是这样惯于玩弄人心的,很可恶。端着酒杯走了,和一直等着他的朋友说什么,那头软软垂下的头毛就被揉了。
秦安有点愣怔,玩弄人心吗?生意做到这样的地步,好像他是比较在行啊。把酒杯里的酒液一饮而尽,叫了代驾,打算去车里坐着等。
坐在后座发着呆,他看向后视镜,老男人吗?35也并不算太老吧。然后就愣住了。
镜子里的人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下颌的棱角很凌厉,细软的头发用发胶梳上去固定住,看起来是大写的不近人情。
啊,原来这是现在的我吗。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大概是很多年前了,他第一次去陈霜的公司,坐在茶水间等男人开完会。那时候的三秘是个活泼的小姑娘,趁着还没工作来茶水间摸鱼,神神秘秘跟他打听消息。
小帅哥,你跟我们总裁什么关系?
朋友。
很多年的那种吗?
他想起来两个人呆在一起很舒适的感觉,说,对,很多年了。
哇,那总裁一直都这么厉害吗?是不是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让别人很有安全感的那种?
他没来得及回答,陈霜就来接他了。
他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吗?不知道。
但35岁的他,和30岁的陈霜越来越像了。
代驾打着伞骑着自行车过来接他,看到雇主靠在后座上。
车里没开灯,模模糊糊看到男人的肩膀耸动,似乎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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