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交错,水波流转,有情与无情之间,好像只有一杯酒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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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微生一个人领着一名小厮,跪在太极宫画院的门口,迎接皇帝的大驾。
他今日穿了一身织锦的白袍,银线绲着领口和袖边,压出暗而泛青的孤竹纹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碧玉簪子束在银冠之中,更衬得那一张隽雅的脸容丰神如玉。允元下了乘舆,第一眼便看见那碧玉簪子,似乎是她许久以前给的赏赐。
她颇是满意。
画院的正房中已备好了酒菜,热腾腾的。杜微生请她上桌,自己则只是垂手侍立一旁,直到她绷不住笑了:“你这又是做给谁看呢?”
“回陛下,”他却一板一眼地回答,“臣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让陛下看见。”
只要能入她的眼,他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必再担心生死安危,这一点,他倒是看得很清楚。允元端详他半晌,道:“赐座。”
一旁的宦官给杜微生挪来了座。樊尚恩下了诏狱,皇帝身边的主事宦官换了个叫赵光寿的,是从尚食监升上来的。
杜微生敛袖,给允元斟了一杯酒——他在做这样的动作时,都很优雅而从容,“这是陛下上回赏的葡萄美酒,臣舍不得喝,藏了许久,似乎香气更浓郁了几分。”
葡萄酒盛在琉璃盏中,泛出血一样的光泽。允元执杯抿了一口,便动筷用膳,似乎并没有被这一杯酒打动多少。
她不说话,杜微生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陪着她吃饭。
其实真论起来,杜微生并没有犯什么大错。纵使夏末的那一夜,他闯入了她的寝房,那也是在这画院之中,是她所容许的范围内。纵使他瞧见了她的失态,知道了她在服药,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太医署的人都知道她有病,只要没人知道这病从何来,就无关紧要。
她是个女人,却当了皇帝,那么即便说她是个疯子,好像也不算耸人听闻。
她给了他宠爱,又将他轻易抛弃,归根结底,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是有这个本事的。
她可以让他生,也可以让他死。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是君君臣臣的老道理了。
她不允许他得意忘形。
“沈焉如,素来是朕交接诸国的门面,你却要拿内廷琐事去吓唬她。”允元轻轻放下了筷子,赵光寿给她递上水杯巾帕漱口。
“是臣疏忽,但臣也……实在不认识别人了。”杜微生承认。
“查案她不在行,其他人,朕又不想惊动。”允元道,“尹长欢的案子,就交给你彻查,不许打草惊蛇。”
“是。”杜微生离席行礼。
允元挥了挥手,让他不必拘谨,但他回到席上,却仍是坐得笔直。允元眯起了眼,“尹长欢与汝阳侯往来的文札,朕都看了。”她道,“他既做这种事情,理当十分谨慎,如何会被你发觉?”
“……臣多次往来太乐鼓吹署,副乐正同意让臣与学徒们一同学琴,因此知道了他出身低微,过去曾在废帝……曾在汝阳侯的王府上做过小厮。臣心中起疑,潜入他的卧房,找出了那些文札。”
允元道:“这一个多月,你还真是没有闲着。”
杜微生低头,“臣不敢闲着。”
允元擦了擦手,在长椅上换了个姿势,坐得更舒服了一些,像一只慵懒窥伺着他的狐狸,“去太乐署学琴,是为了什么?”
“……”这一句,杜微生迟迟没有回答。
允元嘴角微勾,站了起来,赵光寿便指点宫婢给她递上外衣。杜微生也随之站起,目光垂落,凝注着她的衣角。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一瞬之间,她好像在他脸上看见了寂寞的阴影。
她懒懒地道:“走了,明日晚上朕再来。”
杜微生行礼:“恭送陛下。”
皇帝当真就这么离开了,一顿饭,连碰都不曾碰他一下。赵光寿落在最后,还着意到他跟前来,瞪了他一眼,大大地“啧”出一声,一跺脚,走了。
允元自此之后一连五日,每晚都到画院用晚膳,再回勤政殿休息。
其实画院并没有厨房,所谓晚膳仍旧是勤政殿里做好了搬过来,宫女太监们费一大趟的周折,结果却是看着皇帝与杜学士二人一个赛一个地沉默,还道这是皇帝新近喜欢的什么情趣。偶尔两人也会聊一聊国事,譬如南方水害过后的秋收如何,譬如尹长欢背后牵出来朝中要员数名,表情都平平淡淡,好像普通人家里的晚饭。
这一日晚膳过后,傅掌秋到画院来面圣,陈说诏狱里的拷问进展。
“臣给樊尚恩上了大刑,他坚持自己与尹长欢及汝阳侯都绝无勾连。他还……写了一封血书,说要面呈陛下。”傅掌秋说着,将一封文书捧了上来,虽然是折起来的,仍能见到里头血淋淋的印迹。
“朕不看。”允元撇了撇嘴,“太乐署那帮人,总归是他献上来的。”
“他说自己也是被利用了。”傅掌秋面无表情地叙述道,“太乐署新制了曲子,乐正与几位乐工们都想邀宠,于是给他塞了银子,请他引见引见;另边厢,太乐署也着意准备了……”她顿了一下,“准备了一些好看的男人来弹奏新曲,樊尚恩事前虽一一见过,却没料到尹长欢会是汝阳侯的奸细。”
“听这意思,”允元渐渐地放慢了语速,声音一点点沉入冰冷,“是要怪朕,识人不明了?”
傅掌秋没有接话。她没有义务替不在场的樊尚恩作答。
“不必再问了。”允元将手中筷子掷下,“杀了便是,和尹长欢的人头都挂在外城门上,让汝阳侯看清楚。”
傅掌秋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并没有很激动,只是冷漠,冷漠得不剩下一丝温度。
樊尚恩是伺候她五六年的老人了,从废帝时期到如今,对她也算是勤心尽力。身为下等人,想讨好皇帝是自然而然的,但却不能犯错,一次也不能。
傅掌秋又看了一眼皇帝身边的杜学士。
后者慢条斯理地将一片苦瓜夹到碗里,又慢条斯理地吃下、咀嚼、吞咽着。
“臣奉命。”傅掌秋终于道。
允元扶着额头看杜微生吃饭,自己却已没了胃口。
杜微生吃完了,漱过了口,回头,却见皇帝仍旧怔怔地看着他。
少女一样的面容,却配上悲喜莫测的眼,像戴了一副伶人的鬼面,叫人心生寒意。
杜微生顿了顿,发现皇帝杯中的葡萄酒不知何时竟喝光了,他抬手,给她又斟了一杯。
那一只流光溢彩的琉璃盏递到她面前时,允元抬起眼,便撞入杜微生专注的瞳仁中:“陛下喜欢这酒么?”
允元这一次没有很快就离开。她端着酒盏轻晃了晃,道:“听闻你去了趟门下省赔罪,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原来皇帝心里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杜微生微笑道:“没有,本来也是臣自己擅作主张,合该赔罪的。”
允元“嗯”了一声,看他半晌,伸手指勾了勾,“你靠近来些。”声音变得低沉。
杜微生朝她凑了过来,尚是一个有礼的姿态,她却忽而站了起来,逼近了他。
他仰起头,她的身子恰在他一伸手就能抱到的地方,但他没有伸手,她也没有再靠近。
眸光交错,水波流转,有情与无情之间,好像只有一杯酒的距离。
她舔了舔唇,手中酒盏悄然地一侧,“哗啦——”
顿时淋淋漓漓泼落大半酒水在他的衣襟上,像落了一场红雨。他的脸色有些变了,却不是别的,而是可疑的羞涩的红。
她笑着,快活的神情就好像自己终于赢了一盘大棋。她拿膝盖去蹭他衣衫上最红的那一块:“你怎么硬了,杜学士?”
琉璃盏跌落在地,哐啷打了一个旋儿。
杜微生将皇帝打横抱起来,侧头朝赵光寿淡淡看了一眼。赵光寿此刻已将肠子都悔青了,自己当时为什么就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地要去得罪他?!连忙带着一众仆从退下,连桌上的碗筷都来不及收。
杜微生的卧房里也有一张画案,铺满了画纸,上面全是一模一样的松下美人图。允元瞥见了,却伸手将他脖颈抱得更紧,撒娇般道:“画那么多作甚?”
“不知哪一幅最好。”他回答。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绷紧的下颌,与那上下滚动的喉结,明明已是秋夜了,却渗出一层薄汗。杜微生将她放在床榻上,她却自己起来,伸手去脱他的袍服。她早就看这件严严实实的白袍子不顺眼了,遮得太多;但脱到一半时,他突然压抑出来的一声“嗯”,或许才是她最想听的东西。
酒气袭将上来,空气都似起伏着醉醺醺的波浪,她轻轻舔了舔他的锁骨窝,便见那里好像也醉了一般,染上迷人的微红。他一任她作乱,自己只是吻她,摸索她,好像因为太久没有碰触,对她的一切都需要重新打招呼似的。他的吮吻所到之处都令她发痒,痒到极致便是疼痛,疼痛又给她带来新鲜的喜悦。
他凝望她那因喜悦而明亮起来的容色,想这个女人真的很不可思议。她有过那么多男人,可她每次上床都还是那么投入,毫不顾忌地袒露出自己靡乱的欲望来。
他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尹长欢。那看起来不过是个小男孩,也能满足她吗?
她也会对着那个小男孩,这样纵容地笑吗?
他闭了闭眼驱赶掉这样的杂绪。在她的胸脯上他跪直了身子,拉着她的手触碰自己,声音低哑,一如虚空中即将离弦的箭矢:“是臣输了,陛下。”
这大约是对她之前那句问话的回答。
她问,你怎么硬了,杜学士?
他答,是臣输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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