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看着我。”
*接重启一百零七章,我和小花在河坊街上吃完小龙虾后,在胖子的汉庭住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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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小花送走后,我们三个就去汉庭开了两间房,我看了胖子一眼,意思是你这么抠?胖子看了我一眼,意思不太明确,但毕竟他付了小龙虾的钱,而对我的收容和宽容已经到此结束了。我不免想到严监生的蜡烛,可能胖子到了弥留之际还会想起这年这天,我差点死了,而胖子付了饭钱。按理说胖子可以开双人房,但他可能是感觉到我有点发火的迹象,这时候不来劝架,反而准备让我和闷油瓶内部消耗了。闷油瓶看我们开房回来,什么也没说。连锁酒店的地板都是软踏踏的,走得我火气上涌,其实这件事情我已经能过去,但是看到闷油瓶时就感觉有点怨气。他还是面无表情,我把房卡给他,他就放进兜里。
在电梯里胖子讲了个笑话,有点暗示我的意思,我假装没听到,和闷油瓶学的。“嘿……你这个小同志。”最后他拐了拐我,把我和闷油瓶留在门外,闷油瓶自然是拿房卡把门刷开,胖子冲我摆摆手,示意自己走了,让我们慢慢解决。
我看着他,他看着门锁,很快滴的一下,然后他开门进去了,我也跟着进去。今天一整天都过得很离奇,发现自己没死,被告知要去当保安,然后是知道三叔可能就在我身边,最后是我就要死了。年轻的时候,我会因为这种事情很生气,我很讨厌被骗的感觉,被蒙在鼓里,外面人敲一敲,我就跟着走,一边还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么多人骗我,我最发不出脾气来的就是闷油瓶。
但今天我感觉莫名的有点不适,可能真的是因为要死了,就像起床后发现自己的头发掉了一半,你的冷汗到达得永远比理智早。饭局中途我还去了趟厕所,鼻血又流出来,滴到了裤子上。我告诉自己那只是某个护士掰我头时手劲爆发,其实内心深处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而流鼻血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平时我都说他们是群白眼狼,今天坎肩来抱我时抓得死紧,感觉把鼻涕都糊在我肩膀上了,而他们的眼睛里都有一种绝望,这事是真的。我不是没想过二叔会为了我编这样一个局,即使可能性只有百分之零点一,我知道小花也能合伙来骗我,但是闷油瓶远远地看着我,我的目光从他的眼间划过,我知道他没有骗我,他隐瞒的只有三叔的事。
闷油瓶从某个时间起就经常进山。而且时间越来越久,第一次彻夜不回时我在院里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发现他已经在扫地,感觉我们对于对方做了什么都感到很迷惑。后面我们都习惯了他一走走一周,有次走了快半个月,信号不好一直不回消息,我都去请小满哥了,他突然慢悠悠地进门来,隔壁大妈在说他有伤风化,上衣都不穿,胖子马上出去应战,而他把湿衣服搭在衣架上,说在河里洗过了还没干。胖子还问过我,是不是他在外面有了什么野鸳鸯。我说呸,野鲤鱼精还差不多。现在才知道野鸳鸯就是我三叔。这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两个人瞒着我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我能出一本《防骗大全》,扉页就要写,感谢我的三叔,感谢张起灵,这本书献给他们。
我没有觉得很局促,虽然是在闷油瓶的房间,可能是内心确实觉得他有亏欠于我,所以我光明正大地坐在了扶手椅上,规格有限,闷油瓶就站着,没有更多的椅子坐。我当即感到很心虚,但是酒壮人胆,啤酒也算,虽然我和胖子就喝了一瓶。我觉得有点憋屈,但是也问不出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闷油瓶不告诉我的事情太多了,但毕竟是一个被窝里睡觉的,百年修得……感觉我们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后我就有点肆意妄为了。可能我不说是因为怕他又来那套,这和我无关。之前我一定会觉得很挫败,这也和我无关,那也和我无关,我都要死了还和我无关。我叹了口气,就想去摸烟,才想起已经被缴了,只有一包压在屁股底下,这要是掏出来了可了不得。闷油瓶看着我尴尬地把手放下,破天荒地主动开口:“你不该再抽烟了。”
那一瞬间我很想回嘴,想说一句凭什么啊。但毕竟不是胖子,我怕他受刺激直接把我打晕送到戒烟所,这话说的,即使是胖子可能也要上来呼我巴掌。我确实有点烦了。因为没人能受得住半边头发掉光,虽然我摸过自己的光头,但知道自己可能已经半截身子入土还是不一样的。多少年来我都要死了,就今天睁眼才知道结果,又被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不知道这个通告要由谁来签名。二叔说的只是一个小的方面,所以大的方面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到了这个年龄,即使父母不讲,也可以知道很多绝症故事,有人说医生预言这人活不过六个月,但居然就活了十几年,有人还没活到最终期限就仓仓促促地挂了。我不知道我是哪一种,但即使是最好的结果,按二叔的说法,我也会老得很快。我的父母在四十多岁就开始焗油,特别是我爸,头发油光发亮的,焗得像上春晚的费翔,或者说某个风光汉奸。而轮到我,头上已经有几根白发了,胖子说不能拔,什么拔一根长十根,但我已经拔了。今天聚餐时我就想和小花说唉,感觉我们确实该长江后浪推前浪,怕被拍死在沙滩上就早点退了,但小花看上去还是比我年轻,所以我忍住不说了。而闷油瓶看起来简直就是我弟,也许之后会变成我儿,那时候我倒是真的会像个大款了。
有时我在想,为什么到了雨村就会这样放松下来,可能是前半辈子我就想做那一件事,而那件事已经是最大的成就。我身上的事情已经结束了。要说生气,十年前我还会生气,现在我看着他,只能想到他坐在院子里编一个竹筐,第二天他又要去钓鱼。胖子在厨房里叫我帮厨,而我假装耳背,仗着他不叫小哥就坐在角落里装死。他喊道:“你们这一老一少的,都欺负我个中年人是吧——”我就笑,闷油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感觉他也笑了。所以说人在骗局里说不定才是快乐的,我本来不相信,自己活到这个岁数还要心甘情愿地被骗去查三叔的事,而闷油瓶骗我时我过得也挺滋润的。我那样看着他,突然有很多的感慨,其中有一件我最怕的事情,但我知道这会发生的。在村里时,他能看到那些老人的命,好像眼里有一块燃尽的蜡烛,火苗都变得很微弱。他总是停下来看,我想他是把生死看得很淡的人,但又是把生死看得很重的人,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看我。他能看明白那些老人的生死,那么看我是不是也可以?其实我不想让他看。
闷油瓶不是经常看着我的,但我经常去看他,我常常去看身边的人,而我看他是很方便的,我看他,他看地板或者看天,窗户外面的云一寸寸挪,他就一直看,手上还忙着自己的事不停下。但当他看我时,我觉得他总是有话说,不是什么切实的一句话,有些时候只是沉默,可能只是很难用言语表达。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带我去雪山上,这样每年他都能来看我,我变成了那座雕塑,和他的一样,完好无损地待在那个地方。但醒后我想的是,也许有一天,等我已经快不行了,而他看着我,我能看到他眼睛里面烧着的烛火就要断了。那就是我所担心的。从他眼里,我也将从一个人变成一个物件,然后离开他。
但现在我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了,如果遭遇不测,我连遗书都没留下。那个时候我又想留在哪里呢?我还没想好。长沙,杭州,墨脱,雨村,这都是我有很多回忆的地方。那这样看来山里也挺好的,我在他不知道时总是去看他的雕像,那么他也有权利来看看我,即使我不知道。那时他可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我不会再嘴欠问他,你在看什么?
其实我该思考的东西远大于这个,小花一直很聪明,开始直接问我借闷油瓶了,也许这是该小小骄傲一下的。其实怎么说我们都不会选择对瞎子的事情装聋作哑,但这件事不同寻常,即使我可能去了也是拖后腿,但要让闷油瓶下盲冢,我觉得这里是有一个决定要做的,即使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就像按下那个“自己得十万好朋友胖十斤”的按钮,我得有那个按的动作,不过如果真有这回事,胖子现在已经变成球了。而我会怎么做,我还不知道。
我站起来,按了一下扶手,走到闷油瓶跟前去,他默默地看着我,我看着他,很想说:“别看了。”但在他的眼中,我还没有在风里面摇摆着等待被吹熄,他只是在看我而已。我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有一个是我们总是在杭州过夏天,第一次就是,从来没有等到过杭州也下起雪来,不知道今年是不是能有这么巧。
还有一个是我在杨大广家的墓里,听到他叫我跟叫魂似的,但我不想问他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
以及我对他的那些火气,充其量就一些陈年野火,春风吹又生,不吹就马上蔫儿了。
我最后还是很轻地说了句,“看着我。”
即使他已然如此。
在那个夏天就要过完的时候,我摸到他的脸,和他接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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