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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暖还寒,早春的花开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两个女子沿繁花中的小径走来。
走在前面那个便是新入宫的采女。她穿着明显是不合礼数,已然是帝王的妃嫔了,却梳着未嫁少女的发髻,通身也是少女常穿的鹅黄与淡粉。
后面的小宫女在她梳妆时已劝过数遍,叫别的娘娘瞧见了一定会告上她一状,奈何采女是个倔的,偏是要这样打扮。
若是在自己宫中穿穿也就罢了,如今可是太后召见!
小宫女蹙着眉看采女的背影,只期望一会儿太后不要将自己也一起罚进去。
这位太后也是奇人,年龄与刚刚继位的皇上所差无几,说不定还小上一些。关于她的传闻莫说宫内,宫外都有几个版本。
有人说是太后害死了皇上的生母,她祸国殃民,将先皇迷的团团转,于是先皇冷落了相伴几十年的结发妻子。先皇后一气之下大病不起,撒手人寰。
还有人说太后其实是与当今皇上情投意合,被先帝先后发觉,相继活活气死。皇上却被她勾的连亲爹妈都不管,还不知好歹尊她为太后。
尽管被人戳脊梁骨,那位还是稳稳当当在福寿宫里坐着,要召见哪位妃嫔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话说也怪,比这位采女位分高家世好的不少,偏偏太后点了名就叫她一人来见。小宫女又悄悄瞟了一眼前面的身影,唉,深宫中人的心思真是难猜。
胡思乱想间就走到了太后殿前,小宫女被拦在了外头,采女一个人进去了。
哪怕太后年纪尚轻,这宫殿仍是一派老旧陈腐的装饰。桌是暗的,塌是暗的,炭火是暗的,连窗也是暗的。光线从细小的窗里钻进来,微弱地只够照见几粒飞舞的尘埃。
宫中的侍女将采女引到了内殿,太后似是在梳妆,采女瞧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侧影。
采女缓步上前,跪坐于地,行了个大礼。
“好了,连我也不认了?”平静的声音,采女心中一颤。“同我还行什么礼呢?”
“……妾身不敢。”她把头埋得更低了,或者说她根本不敢抬头。她感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轻微,细碎,一眼就能看出。
“你真的不认我?”那嗓音终于染上了些气恼与娇蛮,逐渐与记忆重合。
采女十六那年是进宫长过一次见识的。那年的太子,也便是当今的皇帝到了娶亲的年纪,他母亲当时还是尊贵雍容的皇后,疼他,借着赏花的名义请来了无数名门闺秀,由着儿子选太子妃。
御花园大得没边,曲曲折折的小径都蛮相像,采女落在众人后头慢悠悠地跟着,不小心走岔了。她慌张地喊了几声,别说一众贵女,连个宫人的影子都没找见。
“你也是来躲清净的?”采女本已放弃,随心转着,却听到花间传来人声。
一个女孩儿,瞧着比她大些,正坐在秋千上轻轻地荡,微风把衣袂卷起一个角,女孩儿被逗地咯咯笑。
“我迷路了。”采女不自禁也笑了,忙抬手掩口。
“人这么多,定是选不上了,不如来替我推推秋千,好不好嘛?”当真是娇养的女儿,这样蛮横的要求都提地理直气壮。采女当年也是个心气儿高的,自然不服。
“你不会荡秋千?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那人双颊露出些秋海棠般的红,倒是好看。
“以为人人都似我,荡秋千一学就会呢。”刺了那女孩儿一句,她心里得意,少女才不管结不结仇怨,出了那口气就乐。
谁知人家压根没被她气着,反而沉思片刻“你来教我一教?”一双乌黑的眸子定定瞅着她,她自觉刚才略有些过分,同意了。
少女的裙摆扬得高高的,像纸鸢似的。她怕裙子全被风掀起来,笑个不停,下面的女孩儿也笑,声音散在风里听不清楚,隐约约约是“别……看不见……没……”
她瞧着那姑娘张嘴大喊的样子可爱,自己笑得厉害险些摔下来。秋千慌张地摆,她用胳膊箍住绳子,搓了搓掌心,满手汗。
下来之后女孩儿含笑递了支钗子来,才发现头发已经乱了,那钗子直直砸住那女孩儿的头。“好痛的。”她冲着采女撅起了嘴。
采女凑过去吹气“好啦,吹吹就不痛了。”像是在家里哄弟弟的语气。
那一天采女连太子什么模样都不知晓,倒是与一闺秀成了至交,此后频频相见。至于二人陌路,到如今竟成了婆媳一事都是后话了。
太后见她默默无话,忍不住回过脸“你一怨就怨这么些年?你明知道进了宫来定时要遇上我的。”
“怎么不至于?”一串泪滚下来,采女嗓子眼酸涩的很“当初明明讲好了,要,要……可你转头就嫁来享受荣华富贵。我还不能怨?”
火盆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眼前点点尘埃也静默地飘荡。太后声音里带着满满的不敢相信“你也不懂我?我以为你知道,知道我有苦衷。”
“你也知晓先皇后是我姑母,她在宫中生了病,叫我去陪她。我父亲都没有回绝,我哪能推托?”
“那你怎么能……”怎么能爬上自己姑父的床?
采女的声音在颤,她未曾料到自己会对太后脱口而出这样恶毒又刺耳的话。住口已经迟了,她们亲密至此,对方想的什么怎么会猜不到。
“咣——”
太后桌上的瓷瓶被拂在地上,瓶中的花枝也散落开来。她们的感情或许也如同这满地残片……采女不敢往下想了。
“你也同他们一般看我?我竟想不到,想不到你也是这样!”太后在哭喊,不似人声,倒像什么重伤的动物在哀嚎。采女从未见过太后失态,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浓重的悲伤与愤怒?这太浓墨重彩,几乎遮盖住采女心中太后原本的模样。
“我是什么人?攀炎附势,见钱眼开的吗?我被亲姑母当做稳固家族地位的工具,到头来反倒成了恶毒的狐狸精。”
“我哭到嗓子哑的讲不了话,眼睛的红肿消不去……你去问,问我宫里待的日子久的宫人,问皇帝,看我当年是不是恨不得哭倒这皇宫?”
太后抓起手边的物件,挨个掷在地上。深宫数年,换来的不过是这些一磕碰就破碎的东西,如梦中幻影。她看着狼藉一片,半晌竟笑了,“要不是想着你,我早就投井或吊死了。我以为你明白,你来了,会搂住我安慰我,告诉我我怎样你都喜欢。现在我才发现……哼,都是痴想。”
“我……”采女发不出声音。
“我梦到你许多次,有时候是在池边喂鱼,我说花的好看,你偏说喜欢红的那条,我和你置气,要独自跑开,反倒差些掉下水。有时候是在廊下躲雨。雨水浇下来,你以为我是哭了,讲许多话来安慰我。要是……”她声音太轻,采女用了十二分力气才听清“要是一直活在梦里多好。”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采女不敢起身,一路跪到太后身侧,怔怔看着太后。
这个角落太黑,只有靠近才能看清太后面容衣着。采女抬头仰视太后想抱她,入目却是她身上的锦绣华服,这才惊觉她们早就隔了很远。
太后面上平静下来,尽管她的藏在袖中的手还稳不住。“你已经……连碰我都不愿了?”
一滴泪从太后眼角滑落,数年来她容貌未改,似那人比花娇的二八少女,此刻却老态尽显,哪怕现在她三十未到。
抛却那繁文缛节,采女抬手紧紧搂住太后,泣不成声“我没有,没有……我也想你,想咱们一同荡秋千,一同填词作诗……”
“我如何信你?你不过也是听信风言风语之人罢了。”太后欲挣开怀抱,却挣不脱。
“我入宫是为了见你……家里安排的婚事我逼着爹娘退了,京中同龄闺秀,只我一人未嫁。我不过想问你一句为何抛下我。”
那晚太后慌张赶来,目送秋波,眸含水色。倚在她身边说尽好话,便是海誓山盟也比不上。她还以为太后终于顿悟,明了她心中情意,谁料第二日对方就入了深宫,不多时再传来封妃的消息。
太后呼吸一滞,也紧紧抱住了她。二人在幽黑的殿中宛如两个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颤栗着呜咽着抱作一团,只为汲取对方身上那点微弱热量。“我入宫之后,因不满姑母作为,日日痛哭。到了先帝身边不得不挤出笑容应付。”
“她不过是怕几十年荣宠被他人抢去,倒不如便宜家里人,正好我与她有几分相像……”
“她未想到我这样难管,我也恨毒了她。在她身边哭,起初是委屈,后来是为了报复她。可能真有些影响……没多久便去了。”
“皇帝是个好的,当我如亲生阿姊般。若你入宫,也招来与我同住也是他同意的。”
“……”
采女始终没有搭话,只是静静与太后相拥,听着对方吐露掩藏多年的心声。自己那颗静默的心,也终于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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