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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青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二三月份的天气,外头还有风声,她却犹如置身火炉,喉咙极干,想起身端水来喝,四肢却无力得很,一点也动弹不得。
这样的症状时间不短了,身上的钱几乎一个不剩,连几本旧书都已典当变卖,身边除了一把桃花扇系他人所赠不好换钱,其余再无值钱东西,昨日客栈中人端上饭时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她隐约听见那人出去后与掌柜的讨论如何处置尸体。
恐怕此生就要葬身于城郊乱葬岗了,孟青心中长叹一声,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孟青隐约想起大哥死前也是这副情形,刚中了秀才,却不过是淋了雨就渐渐病成了这幅模样,临死前攥着她的手撕心裂肺地咳,从牙缝里挤出会试二字便咽了气,眼睛都来不及闭上,她觉得算是头等凄惨的死法。于是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仅是勉强写的出字来,就收拾了大哥的书本衣衫,牵了家中唯一一头驴子飞奔而去,爹骂骂咧咧地在后面追她,她自顾自地一骑绝尘,到市上卖驴换做盘缠,往京城走去了。
不过过了一年,便真如上一世的事情了,孟青这样想着,又睡着了。
天色将暮,晚霞浸透了半边天,道路上只有个书生不紧不慢地走着。
那书生身穿一件洗的发旧的粗布长袍,袖子垂下去老长一截,肩上背着大包袱,一只手里擎着一支半路上摘来的桃花。
书生抬头望了望天,又左顾右盼,瞧见前方不远处似有院落,绽出一片绯红的轻云。
果真是个精巧的小院,满园桃花艳的灼目,书生上前叩门,既是借宿,也是想看看这院子的主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女子倚门而立,手中执一桃花扇将脸掩去大半,露出一双秋水般的桃花眼,讶异地打量书生,隐约可见两颊飞出红晕。她在那灼灼桃花上凝眸,开了口“你是什么人?”
书生未语先笑,竟是姑娘的嗓音“是去赶考的书生,天晚了,能不能在姑娘家借宿一晚?”
孟青缓缓睁眼,颤巍巍伸手在枕边摸索,轻轻握住了那把浸着一股甜香的桃花扇,她记得陶嬅身上也是这样经久不散的甜香。
那日她解释了许久,女子才准她进去,“我叫做陶嬅”她笑的分外好看“既然在我家借宿了,就给我讲讲城里是什么样好不好?我自小就没离过家,也没见过生人呢”
孟青捡了几处有趣的讲,陶嬅听的津津有味,她的碎发垂在脸颊两侧,从孟青的角度看不分明,昏黄烛火的映照,越发显的陶嬅粉面含春,色若桃花,有时抬眼望着孟青的眼睛,有时又将目光挪到别处,不知道想些什么心事。
讲到没话可说了,陶嬅仍是一副没听够的样子。孟青没了法子,从包袱里掏出了一本书。
那书的边角卷了页,书皮上题着三个大字“弟子规”,掀开后却还有个封皮,这回写的是“白蛇传”
“这是我大哥那堆圣贤书里夹的”孟青说着就忍不住笑了“我疑心他就翻这个翻的最勤”
陶嬅没等她说完就要抢来书看“什么神神秘秘的,让我瞧瞧”
“诶别抢啊,仅此一本!话本在市上可不好找”孟青心疼地松了手“你自己看吧,反正……跌宕起伏,比什么论语好看多了”说着便往陶嬅身边挪了挪,要同她一起看
陶嬅好笑地撇了一眼孟青,就势倚到了她怀中“想一起读就说,干嘛鬼鬼祟祟,贼似的看书”
二人读着话本,一时屋内寂静,只有书页翻动声,陶嬅似乎看的并不专心,屡屡斜着眼睛悄悄瞟她,一双妙目还含着笑,脸颊比刚见面时还要红些。孟青自己也说不上自在,身边姑娘的呼吸声,衣料的摩擦声都放大了千倍万倍钻进她的耳中,她同样忍不住看向陶嬅,视线相撞又都挪到书上,惹的孟青也觉得脸上滚烫。
看到白蛇被压在雷峰塔下 陶嬅的眼中一片雾色,把书交还给了孟青,指尖若有若无的相触,她似是想握住孟青的手,也似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缩回了手,叹了口气,然后挤出些笑望着孟青“夜深了,睡吧”
外面滴滴答答落了雨,声声分明,声声入耳,孟青展开扇子,扇面上绘着桃花,拿在手中有些凉意,像极了陶嬅微凉的手指。
那个只是相处了不到一日的姑娘和满园绽的热烈的桃花,带着些神秘梦幻,长留在了她心底,陶嬅现在怎么样了?孟青昏昏沉沉地想,自己还能在见到她吗?
朦胧间桃花扇上的香气似乎更浓了些,眼前也更加迷蒙,隐约显现出一个着淡粉衣裳的娉婷身影,那女子莲步轻移,缓缓上前,孟青这才看清那双含泪的熟悉双眼,还有锁着一腔愁绪的双眉。
孟青张了张嘴,喉间干涩,竟半分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她一时也弄不清自己是梦是醒,只睁大眼睛望着陶嬅。
陶嬅坐在床边,握住了孟青的手,指尖依旧是带着凉意而又柔软的,她注视着孟青,仿佛是要把孟青的五官都烙印进骨子里。
半晌,陶嬅才开了口“你不会有事的……病好了,就回家去吧”
孟青眨了眨眼,盯着陶嬅。
“你也看出来……看出来我是妖了吧”陶嬅垂下了眼睛,声音里罕见地带着怯意“我不害人的,修炼的不到家,虽然幻出人形,能使些法术,却离不开这片桃花林,普通人也看不见我的”
“你的话……兴许是因为你来时手中的那枝桃花……所以我一开始很惊讶”她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孟青的神色,才继续道“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也可能是我这一生认识的唯一一个人了。”
说到最后她几乎咽住了,泪突然就淌了下来,落在衣裙上打出一个深色的印子,“我就是来看看你,没事,你会好的,没事……”
她伸手覆上了孟青的双眼,孟青便在温软的桃花香中睡熟了。
醒来时听见外面雨声越发大了,孟青便趴在窗前向外看,已经入夜了,在雨雾中京城仍是灯火通明 她看了好一会儿城里濛濛的雨和明明的灯,才意识到身子没那么难受了。
孟青甚至弄不清楚刚刚的记忆是真是假,拿过桃花扇,发觉扇上的香气不知不觉已经淡了,只有丝丝缕缕的余香萦绕鼻间。
借宿那晚过去,孟青本打算悄悄地走,不料陶嬅比她醒的还要早,远远地坐在那里梳妆,看到她醒也不语,只是望着她笑。
“你这书生扮的也太不像了”
“哪里不像了?”孟青走过去,弯腰对着陶嬅手中的铜镜“不过是五官女气些,不明显的”
“噗,这还叫不明显?谁家男儿长柳叶眉?谁家男儿连胡须都不见一点?谁家男儿……也是昨天天色暗,不然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是男是女!”
“好姐姐……”孟青跪坐下来,把下巴放在了陶嬅肩头,又轻轻扯了扯陶嬅的衣袖“别骂我了,教教我怎么办好不好?”
“好啦,别撒娇啦”陶嬅的脸颊染了红晕,稍稍侧过去脸“我帮你还不成嘛”
她侧身,托着孟青的脸颊,细细地为她描眉,桃花香气在两人身边弥漫,气氛有些旖旎,孟青往后缩了缩身子,又被陶嬅一把按住“躲什么?我弄疼你了?”
孟青于是不再躲,等她画完看向镜子,变的不仅是眉,整张脸都有了那么些不同,说不上来哪里,只是看上去添了英气俊朗,打眼一看毫无端倪
本想问问陶嬅是怎么做到,陶嬅却先开了口“不用管它,洗漱照旧就成,至少能保你这阵子都是这幅模样了”
孟青道谢,起身,准备上路,陶嬅也站起来,递过来了一把扇子“这个赠与你了”她又垂下了眼帘“考中考不中的,空了就来再陪陪我,扇子也就不用还了,我一个人住着无趣的很呢。”
孟青当时接过扇子,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落下句“小生改日拜会”便走了,桃花枝留在了陶嬅家中,一路上渐行渐远再没回头看,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陶嬅定是倚着门看着她离去的。
下楼时客栈的伙计瞪大了眼看她,怎么也不相信前一天病的要死的人突然就康复如初,孟青冲他笑了笑,背着包袱离去了。
夕阳下,一个书生穿着旧袍子,拿着一把绘着桃花的扇子走着,寻寻觅觅了许久,终于看到了片绯红的轻云。
书生走过去,入眼是一片红的粉的桃花,早过了开花的季节,仍开的明艳。
回了家如何暂时不想它,且先用心赏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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