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元到春分,全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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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兰生百岁前的夜晚,他沉眠于此,与世长辞。
身上的温度渐渐散去,莘野兰生的居所丧失最后一丝呼吸,归于沉寂。
天空再一次亮起,保姆来的比往日早了许多。
谢兰生找的保姆是四十多岁的女人,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很灵,就是没有任何预兆的,而今天保姆来早就是因为她的第六感。
她也不是夜里睡不好,就是一早醒过来觉得心口有些堵得慌,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却不知道是什么。
而且她知道,昨天一天,她走之前,谢兰生老先生都没去休息。
兰生虽然九十多了,可往日里依旧温柔,保姆这个职业是照顾人的职业没错,但她总会觉得自己受了兰生老先生许多照顾……
逢年过节的,他总让她收拾完早点回家过年,除夕初一大多数干脆就不让她来,让她回家多陪陪陪家人。
她一个固执了四十多年的最后拗不过兰生只得答应回家和家里团圆。
不止如此,她回家的时候手里还提着兰生老先生要她非带回去不可的东西,什么米面油蛋,大她近半百的兰生总是想的很周到。
每回过年保姆心里总是又热又疼。
保姆念着这些好,对兰生从来尽力最好,让兰生有一个舒适的晚年。
保姆轻轻开了门,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兰生睡眠不好,自从莘野走了之后,一直睡得很浅。
她轻轻靠近兰生的卧室,一进去就心里凉了半截,屋子里没来由的冷,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又不愿去想,轻轻喊道:“谢老先生?”
没人回答她。
她没再喊第二遍,她知道他睡眠不太好,很容易醒,这种沉默已经……
不言而喻。
她也不愿再打扰兰生的好梦,她看见了兰生嘴角久违的微笑,她见过兰生老先生那个相框里的相片,知道他总是带着他的爱人,而现在,她看见,他把他的爱人放在怀里,睡的甜蜜。
保姆四十多了,她也送走过自己的父母,她现在看着兰生的微笑突然流了泪,在心里轻轻说,一路顺风啊,老先生。
她走的时候把兰生的窗帘拉开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发着光散着热,她想把这点光热散到老先生的身上,让他暖和地做梦。
希望他去天堂的路上有光,不至于看不清路找不到他的爱人;希望他去天堂的路有热,不至于冷的颤巍巍而不得不放慢脚步。
她记得她经常在傍晚扶着老先生去他爱人的墓地,她若未亲眼见过无数次,她也不敢相信垂垂老矣的人还会这么令人动容。
她见来时老先生絮絮叨叨跟他的爱人说他一天的事情和思念,每次离开,她看着老先生轻轻亲吻墓碑上的照片,似乎想要照片里的人恢复到记忆里的温度,每次这样,她总觉得感动又难受。
她觉得老先生走了就快些走吧,希望兰生老先生早点到,多一分一秒的孤独都不要。
保姆走后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谢兰生的学生们。
他们按着谢兰生的遗嘱把他的财产捐给了电影基金会,将他的收藏捐给电影博物馆。
最后如谢兰生所愿,并没有举行大型的追悼会。
毕竟谢兰生和莘野的父母早已离世,那些他共事的朋友大多也走的走,没得没,他觉得走后大型追悼没有必要。
于是便有了他的学生自发的小型追悼会,而其中有一个人很特别,在一众青年最大也不过三四十的人群里,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年女士,追悼开始的时候,众人看着她颤颤巍巍地走上台。
苍老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并不难听,有一种历史的感觉,她说道:“我可能并不算谢兰生老先生的正统学生,我叫顾韵,是曾经受他资助的一名女导演。”
“我知道请求他的学生把发言权让给一个并不算学生的老太婆有点倚老卖老的风险,但我想感谢谢兰生,用这最后一次机会,谢谢各位。”
说罢,她对人群深深鞠了一躬。
其实,说是小型追悼会,现场的布置也并不是追悼会的样子,众人也没穿的过于庄严,只是避讳着不穿着太过喜庆华丽。
而此时,他们都坐了下来,听台上的顾韵慢慢诉说。
顾韵觉得谢兰生会喜欢这样的回忆,她笑着开始了:“1969年,谢兰生出生了。”
“1972年,小兰生三岁,很幸运地可以触碰到那个时候只有首长才能看到的电影,他当时看了啊,激动得吱哇乱叫……”
底下传开一片低低的笑声,气氛与追悼会完全对立,更恰当来说更像是回忆某个人。
“谢兰生十四岁那年,有人问尺寸,只有他一个人老老实实回答说十四厘米,从此他那一帮子同学啊就喊他‘谢十四’……”
底下那一群学生开怀大笑,有的应和,有的闷笑,叽叽喳喳又不过分吵闹。
台上顾韵也笑着继续……
……
“……谢兰生得到分配却听到一句‘还得磨炼五年’就打算自己筹钱拍电影……”
“……1991年三月二十一,他在赌场花了五十美金,玩老虎机赢了他所缺的最后五万块。他当时疯得样子被他以后的爱人莘野看在眼里……”
底下有人低低道:“爱的开始。”
……
“……2005年年中,他在跟着莘野回美国见了莘野父母后,带着人去了自己家,刚开始做饭做菜极力讨好,结果说出事实还是不近如意。兰生想过出柜难,没想过会这么难,他看着他妈对他淡淡说‘断绝母子关系’就疼得厉害,他扑通一声跪在那里,把莘野赶了回去,不吃不喝在门前跪着……”
“一跪,就是两夜一天……直到最后李井柔(兰生妈妈)终于忍不住,让兰生起来,最后又哭着喊着抱在一起,说兰生,只顾着自己,‘为人母不好当啊!’他们哭了许久才松开。”
“最后李井柔也受不住了,还是硬着声音说,以后让兰生一年带那人回来一次就行,她看着烦,她那时又复杂地看了看兰生,你说‘你也让外面那个起来吧’。兰生听着不明不白,直到看清楚外面景象,他爱人,莘野,在一处地方跪着,陪着他,两夜一天。”
“谢兰生当时打了电话,看到窗外莘野接起来,就说‘我们回家’。”
底下一片沉默,偶有几口吸气声,像是吃惊于此,佩服于此。
……
一字一句,顾韵读她自己写的谢兰生的所有事情,念给所有人听。
所有细节,她看了无数遍传记和他的电影,写下了这个长长的故事。
她觉得,同为导演,他会爱听这个故事的。
没人打断……
“……谢兰生还了两倍的时间等候他的爱人莘野,在人世间多待了十年,他记着所有十年间的事情,事无巨细……”
顾韵到这里嘴唇有些发干,顿了顿,继续,“兰生花了一天时间把十年记录都看了一遍,而后抱着桌上的相框进入梦乡……”
“十年了,他带着十年的故事去找他的爱人,给莘野讲这十年新的故事。”
“而这里,可以告一段落。”
顾韵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红了眼圈。
谢兰生的学生们都没有动,只有偶尔的洗鼻子声音泄露些许情绪。
他们都轻轻怀念,谢先生只是去讲故事了,和他的爱人再一次见面。
顾韵过了许久才站起身,颤颤巍巍借了电子起火器,把手里的故事烧给另一边的人,而后他的学生有一个人把几个厚本子也带了来,也烧给了那边的人。
这是兰生莘野给彼此写的信与回信。
捎过去,会看见,可以怀念。
结束的时候已是深夜,窗外的夜空闪着光,晴朗的圆月仿佛某个上元月夜。
之后,谢兰生的一个学生把谢兰生的骨灰给了谢兰生生前找的保姆。
四十多岁的女人接过的时候小心翼翼,她护着就朝北京的景山走去。
她得在日落前赶去,好让兰生老先生和他的爱人多看一天日落。
莘野的骨灰是谢兰生亲手埋在景山山顶的,没人知道,除了他找的这个保姆。
保姆气喘吁吁爬上山顶,一路上有些着急,按着记忆找到那里,将分离许久的身躯合为一体。
这天,连景山的日落都有点温柔的味道。
……
谢兰生走后的第一个上元那天,北京的景山公园飘了雪,各大影院仿佛心有灵犀都在放那部老片子——«圆满»。
无数人进了影院看那部老古董,虽然这个年代很多人已经不知道很老很老的导演和很老很老的演员,但没有人不为这部影片落泪。
景山公园依旧是假期里众人游玩的好去处,这天人来人往,许多人在山顶驻足又离去。
飘雪的景山有点冷,却不熬人,雪落在土地某处像是极轻极轻地吻,吻过又融进某处,化作一体。
上元的都灵也飘了雪,一片一片,落在许许多多走在街上散步的情侣身上,头发上,他们一路走,一路白头,是无数个一生。
这天的日落夕阳如梦,温温柔柔,光景却透过雪的映射显得亮堂,像极了某个戒指右半边镶嵌的白钻。
雪花温温柔柔,默默地。
也送了两块儿并肩依偎的墓碑的白头,夕阳的光嵌进去字的凹痕,模糊一点点轮廓,显得温温柔柔,感觉起来温温热热。
上面的相片很干净,他们两个,都在笑。
按理说垂直的墓碑上的字迹不容易落上白雪,可下的多了,估计量变引起质变,少许吻了字迹——
“这是一个幸福的人。他这一生从未离开他的挚爱,与梦想。”
“这是一个幸福的人。他这一生从未离开他的挚爱,与挚爱。”
夕阳最后的光落在那里——
“Yours ever, 莘野. ”
“Yours ever, 兰生. ”
再过快一个月就是春分,白头的碑会在春日里回到青丝,而从上元到春分,全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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